粗看起來，馮至《十四行集》充滿了沉思性的感悟，《伍子胥》則以古典音樂般的結(jié)構(gòu)呈現(xiàn)了一個古老但卻幾乎家喻戶曉的復(fù)仇故事；《十四行集》側(cè)重于超越性地面對宇宙、自然以及人類的一般處境，《伍子胥》卻直接訴諸家國之恨、人的政治生存；《十四行集》關(guān)注事事物物的有機(jī)聯(lián)系，《伍子胥》則直面人與人之間的你死我活……為什么要將他們統(tǒng)而觀之？今天，活字君與書友們分享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張輝的文章《用整個生命深深地領(lǐng)受奇跡——馮至〈十四行集〉與〈伍子胥〉合論》。
用整個生命深深地領(lǐng)受奇跡
——馮至《十四行集》與《伍子胥》合論
—
昆明附近的山水是那樣樸素、坦白，少有歷史的負(fù)擔(dān)和人工的點綴，它們沒有修飾，無處不呈露出它們本來的面目；這時我認(rèn)識了自然，自然也教育了我。在抗戰(zhàn)時期中最苦悶的歲月里，多賴那樸質(zhì)的原野供給我無限的精神食糧，當(dāng)社會里一般的現(xiàn)象一天一天地趨向腐爛時，任何一顆田埂上的小草，任何一顆山坡上的樹木，都曾給予我許多啟示……它們在我的生命里發(fā)生了比任何人類名言懿行都重大的作用。[4]
我們身邊的許多事物
在向我們要求新的發(fā)現(xiàn)。
——《十四行集》，第26首[6]
接連落了半月的雨，
你們自從降生以來，
就只知道潮濕陰郁，
一天雨云忽然散開
太陽光照滿了墻壁，
我看到你們的母親
把你們銜到陽光里，
讓你們用你們?nèi)?/span>
第一次領(lǐng)受光和暖
等到太陽落后，它又
銜你們回去。你們沒有
記憶，但這一幕經(jīng)驗
會融入將來的吠聲，
你們在深夜吠出光明。
——第23首
我們準(zhǔn)備著深深地領(lǐng)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跡，
在漫長的歲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現(xiàn)，狂風(fēng)乍起。
我們的生命在這一瞬間，
彷佛在第一次的擁抱里
過去的悲歡忽然在眼前
凝結(jié)成屹然不動的形體。
我們贊頌?zāi)切┬±ハx，
它們經(jīng)過了一次交媾
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險，
便結(jié)束他們美妙的一生。
我們整個的生命在承受
狂風(fēng)乍起，彗星的出現(xiàn)。
——第1首
什么能從我們身上脫落，
我們都讓它化著塵埃：
我們安排我們在這時代
像秋日的樹木，一棵棵
把樹葉和些過遲的花朵
都交給秋風(fēng)，好舒開樹身
伸入嚴(yán)冬；我們安排我們
在自然里，像蛻化的蟬蛾
把殘殼都丟在泥里土里；
我們把我們安排給那個
未來的死亡，像一段歌曲，
歌聲從音樂的身上脫落，
歸終剩下了音樂的身軀
化做一脈的青山默默。
——第2首
……睡著的身體，
也靜時起了韻律：
空氣在身內(nèi)游戲，
海鹽在血里游戲——
睡夢里好像聽得到
天和海向我們呼叫。
——第25首
我們站立在高高的山巔
化身為一望無際的遠(yuǎn)景，
化成面前的廣漠的平原，
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
哪條路、哪道水，沒有關(guān)聯(lián)，
哪陣風(fēng)、哪片云，沒有呼應(yīng)：
我們走過的城市、山川，
都化成了我們的生命。
我們的生長、我們的憂愁
是某某山坡上的一棵松樹，
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濃霧；
我們隨著風(fēng)吹，隨著水流，
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
化成蹊徑上行人的生命。
——第16首
生命啊
在什么地方？
過去的時光已經(jīng)非我所有，
將來的歲月也要去我不停，
那些水一般流動的
留不住我的生命。
我也曾相信
它散步于宇宙的萬象，
它潛伏在我深深的靈府，
它隨著白云篇幅，
它充實了我的夢境——
但是呀，
那都像是昨夜的酒
從我全身
蒸發(fā)出無邊的幻想……
——《酒醒》，1930年
在海水的那邊，
是些迷路的靈魂；
鳥兒沒有巢，
船兒沒有塢。
在海水的這邊
是些空虛的軀殼：
巢里沒有鳥，
塢里沒有船。
——《海歌》，1934年[11]
無數(shù)寂寞的島嶼
織就了一座美麗的城。
它是理想的縮影——
其中的人們，寂寞，孤零。
……
水街上是這般寧靜，
一任遠(yuǎn)來的行人仔細(xì)傾聽；
傍晚穿過長怨橋下，只依稀
聽見嘆息兩三聲。[12]
一個寂寞是一座島，
一座座都結(jié)成朋友。
當(dāng)你向我拉一拉手，
便像一座水上的橋；
當(dāng)你向我笑一笑，
便像是對面島上
忽然開了一扇樓窗。
在夕陽里一座山丘的頂上，坐著一個村女，她聚精會神地在那里縫什么，一任她的羊在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山坡上吃草，四面是山，四面是樹，她叢不抬頭來張望一下，陪伴著她的是一叢一叢的鼠曲從雜草中露出頭來。這時我正從城里來，我看見這幅圖像，覺得我隨身帶來的紛擾都變成深秋的黃葉，自然而然凋落了。這使我知道，一個小生命是怎樣鄙棄了一切浮夸，孑然一身擔(dān)當(dāng)著一個大宇宙。[13]
我們走過無數(shù)的山水，
隨時占有，隨時又放棄，
彷佛鳥飛翔在空中，
它隨時都管領(lǐng)天空，
隨時都感到一無所有。
什么是我們的實在？
從遠(yuǎn)方什么也帶不來，
從面前什么也帶不走。
——第15首
我們聽著狂風(fēng)里的暴雨，
我們在燈下這樣孤單，
我們在這小小的茅屋里
就是和我們用具的中間
也有了千里萬里的距離：
銅爐在向往深山的礦苗，
瓷壺在向往江邊的陶泥，
它們都像風(fēng)雨中的飛鳥
各自東西。我們緊緊保住，
好像自身也都不能自主。
——第21首
我最難以忘卻的是我們集中居住的那一年多的日日夜夜，那里的日日夜夜，那里的一口清泉，那里的松林，那里的林中的小路，那里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都在我的生命里留下深刻的印記。我在40年代初期寫的詩集《十四行集》、散文集《山水》里個別篇章，以及歷史故事《伍子胥》都或多或少與林場茅屋的生活有關(guān)。換句話說，若是沒有那段生活，這三部作品也許會是另一個樣子，甚至有一部分寫不出來。[14]
你的姓名常常排列在
許多名姓里面，并沒有
什么兩樣，但是你卻永久
暗自保持住自己的光彩；
我們只在黎明和黃昏
認(rèn)識了你是長庚，是啟明，
到夜半你和一般的星星
也沒有區(qū)分：多少青年人
從你寧靜的啟示里得到
正當(dāng)?shù)乃郎?。如今你死了?/span>
我們深深感到，你已不能
參加人類的將來的工作——
如果這個世界能夠復(fù)活，
歪扭的事能夠重新調(diào)整。
——第10首
我永遠(yuǎn)懷著感謝的深情
望著你，為了我們的時代：
它被些愚蠢的人們毀壞，
可是它的維護(hù)人卻一生
被摒棄在這個世界之外——
你有幾回望出一線光明，
轉(zhuǎn)過頭來又有烏云遮蓋。
你走完了你艱苦的行程，
艱苦中只有路旁的小草
曾經(jīng)引出你希望的微笑。
——第11首
……
你八十年的歲月是那樣平靜
好像宇宙在那兒寂寞地運行，
但是不曾有一分一秒的停息，
隨時隨處都演化出新的生機(jī)，
不管風(fēng)風(fēng)雨雨，或是日朗天晴。
從沉重的病中換來新的健康，
從絕望的愛里換來新的營養(yǎng)，
你知道飛蛾為什么投向火焰，
蛇為什么脫去舊皮才能生長；
萬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
它道破一切生的意義：“死和變”
——第13首
你的貧窮在閃爍發(fā)光
像一件圣者的爛衣裳，
就是一絲一縷在人間
也有無窮的神的力量。
一切冠蓋在它的光前
只照出來可憐的形象。
——第12首
陰暗的房里低著頭
剝馬鈴薯的人，他們都
像是永不消融的冰塊。
這中間你畫了吊橋，
畫了輕盈的船：你可要
把些不幸者迎接過來？
——第14首
兄弟二人，不知是二人并成了一人呢，還是一人分成兩人。一個要回到生他的地方去，一個要走到遠(yuǎn)方；一個尋找死，一個去求生。二人的眼前忽然明朗，他們已經(jīng)從這沉悶的城里解放了出來。誰的身內(nèi)都有死，誰的身內(nèi)也有生；好像弟弟將要把哥哥的一部分帶走；哥哥也要把弟弟的一部分帶回。三年來患難共守、愁苦相對的生活，今夜得到升華，誰也不能區(qū)分誰是誰了。[17]
子產(chǎn)的死，是個偉大的死，死在人人的心里，雖然這些人都是渺小的、單純的?！咏?，本來是一個未來的楚王，楚國的面積比鄭國要多許多倍，將來本可以作些比子產(chǎn)還偉大的事業(yè)，但是他的世界卻越來越狹窄，越來越卑污，他生也好，死也好，恐怕要比任何一個人都可憐，都渺小……[19]
批著頭發(fā)，面貌黧黑，赤裸著腳，高高的身體立在來來往往的人們中間，他雙手捧著一個十六管編成的排簫，吹一段，止住了，止住了一些時，又重新吹起：這樣從早晨吹到中午，從中午又吹到傍晚。[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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