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方哲學思維中的
現(xiàn)象學、本體論與形而上學【1】
作者:倪梁康
1.“現(xiàn)象學”(Phenomenology)通常被理解為二十世紀歐洲哲學的一個重要流派或思潮的稱號,由胡塞爾首創(chuàng),而后擴展至以德法哲學為代表的歐陸哲學,進而再遍及整個世界哲學領(lǐng)域。這個理解雖屬正解,但仍失之于狹隘。這個意義上的“現(xiàn)象學”,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就有了自己的歷史撰寫者,因而差不多已屬于哲學史的范疇。
這里的問題在于,在留意作為哲學流派的“現(xiàn)象學”的同時,人們往往忽略了“現(xiàn)象學”的一個更為根本的含義:作為思維方式的現(xiàn)象學。
如果僅僅將“現(xiàn)象學”理解為胡塞爾的哲學或二十世紀的某個哲學流派,那么這就相當于我們將“邏輯學”僅僅理解為亞里士多德或黑格爾或哥德爾提出的某種主張和學說。這當然是成問題的。實際上我們對“分析哲學”的理解上也會面臨類似的問題,即:將它理解為一個流派,而不是理解為一種思維方式:分析的思維方式?!胺治稣軐W”應當是“分析的哲學”。倘若分析哲學不囿于語言分析,而是再進一步向內(nèi)擴展到例如意識分析、此在分析、心智分析或心理分析[2],向外擴展到行為分析,那么胡塞爾、弗洛伊德、海德格爾等也屬于“分析的哲學家”。而將這種思維方式再進一步擴展的運用到數(shù)學與自然科學中,那么我們會理解數(shù)學分析、物理分析、化學分析這類的說法?,F(xiàn)象學在其發(fā)展的過程不僅保留了原先的描述的、分析的等具體思維方式或操作方式,而且還進一步加入了解釋的、說明的方法路徑。
不過,現(xiàn)象學作為一種思維方式仍然具有比類似分析的、解釋的、描述的、說明的、歸納的、綜合的、演繹的等等思維方式更為寬泛和更為根本的意義。這個意義上的現(xiàn)象學的含義甚至要比例如邏輯的、或詩化的、或直覺的、或思辯的思維方式更為寬泛和更為根本。
與現(xiàn)象學思維方式之廣泛與根本可以相比擬的,惟有本體論的或形而上學的思維方式。而且前者也的確在一定程度上構(gòu)成后兩者的對立面。
2.由于西方的“本體論(Ontology)”概念中的“ón/?ν”是“存在/是”的現(xiàn)在分詞“存在著的”和“是著的”,因而它永遠擺脫不了“存在論”和“是論”的基本含義。泰阿泰德將“是/存在”看作自在的,這個意義上的“是/存在”最接近于“本體”的意思。而“是/存在”在蘇格拉底看來涵蓋范圍最廣、涉及一切事物,這個意義上的“是/存在”最接近于“萬物”的含義[3]。當然,這個“萬物”不是所有事物的總和,而是一種為所有事物所分有的東西,是它們的共相。亞里士多德則將此“共相”理解為貫穿在萬事萬物中的形式。這幾種希臘式的本體論或存在論理解都屬經(jīng)典,它們都在一同規(guī)定著直至今日的西方本體論或存在論思考。
將萬事萬物的最普遍的共相標示為“是/存在”,精神以精神的方式是/存在,自然以自然的方式是/存在,甚至觀念本身也以觀念的方式是/存在,就此而論,“是/存在”乃是涵蓋范圍最廣、涉及一切事物的理念。“本體論/存在論/是論”同時也是萬有論、理念論或共相論。這個意義上的本體論,應當看作西方哲學的特色。很可能是由于語系的遠近差異,也很可能是因為基本思想取向的不同,這個本體論特色在印度哲學中還可以找到一定程度的呼應;但在中國古代哲學中,類似的共鳴則遍尋不得?;蛟S在“本體論/是論”這個語詞概念中可以發(fā)現(xiàn)語言決定思維方式的一個有力證據(jù)。[4]
3.現(xiàn)象學并不一定或并不始終與本體論相對立,除非現(xiàn)象學被理解為某種意義的“顯象(Schein)說”。惟當此時,現(xiàn)象(顯象)與本體(本質(zhì))的對立才會出現(xiàn)。而這在古希臘哲學中已經(jīng)十分常見。當蘇格拉底在《泰阿泰德篇》中譏諷普羅塔哥拉將“事物對我顯得怎樣”等同于“它對我是怎樣”,因而將感覺等同于知識時(151d-152b),他已經(jīng)完成了對特定意義上的現(xiàn)象與本體的基本劃分,它起初被理解為感性與理性的區(qū)分,或意見與知識的區(qū)分。整個西方哲學史都在為這個傳統(tǒng)做注解。柏拉圖用他的洞穴喻將這個區(qū)分或?qū)α⒎Q作洞內(nèi)與洞外的差異:洞內(nèi)的感覺世界和洞外的理念世界。前者是雜多的、相對的、變動的、暫時的,后者是單一的、絕對的、不動的、永恒的理念。涉及前者的屬于顯現(xiàn)說或假象說,事關(guān)后者的屬于本體論和存在論。
包括海德格爾在內(nèi)的西方哲學家們將柏拉圖的理念本體論連同這種感性與理性的二分視作傳統(tǒng)形而上學的第一要義。因為“形而上學(μετ?φ?σι?)”這個不是由哲學家、而是由哲學史家創(chuàng)造的語詞之基本含義中就包含著“無形”或“不顯”的意思。[5]對于洞穴內(nèi)的人來說,不僅洞外的真實存在對他們是隱而不顯的,而且他們對于洞內(nèi)/洞外的差異也是一無所知的。這個首先涉及知識論的形而上學含義后來也將信仰論包納進來:神的隱而不顯連同神/人世界的劃分被看作形而上學的另一基本要義。
因此,形而上學的起始含義與其勾勒的領(lǐng)域相關(guān):不顯現(xiàn)的和非對象的領(lǐng)域;而后它才因為其領(lǐng)域的特殊而導致專屬于它的各種特殊方法:思辨的、信仰的、揣摩的、猜想的,抑或禪定的、靈修的、良知的、努秘的,如此等等。
4.這個本真意義上的形而上學在東方哲學傳統(tǒng)中也可以找到,尤其是在位于東西方思維之間的佛教思想中,佛家的色/空、法性/法相、有相/無相的各類形而上學分別,都可以與希臘的形而上學含義遙相呼應。但在本土的中國哲學中,至多可以將道家的有/無之別(老子:“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保┧阕髂撤N意義上的發(fā)生學或發(fā)生形而上學:關(guān)于原本與衍生的“發(fā)生形而上學”[6],有別于關(guān)于感性-理性的“結(jié)構(gòu)形而上學”。但這個意義上的“發(fā)生形而上學”已經(jīng)偏離開“形而上學”一詞的本義,其實不用也罷。用“發(fā)生論”或“生成論”來刻畫老子的思想要比用“形而上學”妥當?shù)枚?。事實上,在道家思想中,現(xiàn)象學的元素要遠甚于形而上學的成分,如莊子的“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而這與儒家的情況也有相通之處??鬃拥摹熬垂砩穸h之”、“未知生,焉知死”的說法甚至可以被視作反形而上學的立場。
與此相同,胡塞爾也將無意識、昏迷、死亡、上帝等等放在形而上學的一類,不在公開發(fā)表的著作中討論它們。但嚴格說來,這個意義上的形而上學,更多是指“心而上學”。也就是關(guān)于一些根本無法對我顯示出來的東西的學說,諸如死亡、鬼神、彼岸等等。這種“心而上學”,也被胡塞爾、舍勒、海德格爾等人稱作“本體主義(Ontologismus)”:它所討論的是一種它認為存在、卻不以任何方式顯現(xiàn)出來的東西。對一個不顯現(xiàn)的本體的談論在現(xiàn)象學中被認為是不合法的。這是現(xiàn)象學作為一種思維方式所持守的一條底線。
然而,如果死亡、彼岸、上帝等等可以特定的方式顯現(xiàn)給我,那么問題就不一樣了:在這種情況下它們完全可以是現(xiàn)象學的思考領(lǐng)域,可以得到現(xiàn)象學的探討,例如,以死亡意識現(xiàn)象學、天啟現(xiàn)象學、無意識現(xiàn)象學等等方式。伽達黙爾回憶說,他曾問胡塞爾:現(xiàn)象學是否會討論上帝問題?胡塞爾回答說:只要他對我顯示出來。此外,舍勒所說的對神圣價值的感受、海德格爾一直在談論的“向死之在”、法國現(xiàn)象學家所說的“不顯現(xiàn)之物的顯現(xiàn)學/現(xiàn)象學”,以及諸如此類,都是在這個方向上進行的思考,即便它們在胡塞爾看來仍屬于“現(xiàn)象學的邊緣問題”[7]。
將這個想法貫徹到底就可以看出,真正西方哲學思想發(fā)展的主要脈絡(luò)并不是形而上學,而是現(xiàn)象學。不僅像托馬斯·阿奎納和奧古斯丁的神學思考不是形而上學的,他們也不會將它們稱作形而上學;而且最典型的形而上學,即柏拉圖的理念論,也不是真正形而上學的。柏拉圖的理念對于在洞穴中的人來說是不顯現(xiàn)的,但這僅僅是說,不以感覺的方式顯現(xiàn)。如果回頭向洞外看或走出洞穴,那么“理念”是完全可見的,而且比感性事物更為清晰地看見。“理念”的最初希臘文含義本身就是與“看”有關(guān),因而在字面的意義上就是“觀念”或“相”(?δ?α, ε?δο?),即可以看見的東西?!袄砟睢笔遣豢梢姷?,但可為思想所達及。[8]即是說,它不為肉眼所見,但可為“心目”所見。在此意義上,康德的作為“必然的理性概念”的“理念”[9]、弗雷格的“第三領(lǐng)域”[10]、布倫塔諾的“思想事物的王國”[11]、胡塞爾的“觀念存在”(Hua Briefwechsel I, 34),就更是現(xiàn)象學的而非形而上學的了。這個意義上的現(xiàn)象學,是觀念直觀、本質(zhì)直觀意義上的現(xiàn)象學。觀念以合乎本質(zhì)的方式顯現(xiàn)給我,以觀念化的方式自身被給予我。
5.當然,在中國哲學中所含納的比現(xiàn)象學元素更多的是本體論的主干?!氨倔w”在這里不是指萬物之存在,而更多是指自己的樣子,有些類似于東西方哲學中都有的“自然(nature)”或“自在”;引申的含義則是“本來”或“根本”,有些類似于西方哲學中的“實體(substance)”,或前笛卡爾的作為基底的“主體(subjectum)”。它們都含有這樣的意思,即“本體”是倚于自身而非他者的。
關(guān)于本體的學問在東西方哲學中都可以叫做“本體論”,因而“本體論”較之于“哲學”要更中性一些,既是西方的概念也是東方的概念。這個意義上的本體論,是討論萬物以何為本的學說。如果以物質(zhì)實在作為本體,那么就會形成“物本論(materialism)”;如果以各種類型的觀念實在為本體,就會形成“觀念(本體)論”(idealism);如果以機能為本體,就會形成所謂“機能(本體)論”;還有意志本體論、生命本體論,諸如此類,不一而足。這里實際上都還談不上“唯物”、“唯心”或“唯意志”或“唯機能”。只有像佛教瑜伽行派那樣,不僅以“心(citta)”、“意(manas)”、“識(vij?āna)”為本體,而且明確主張“萬法唯識”、“萬法唯心”,才會有真正意義上的“唯識學”、“唯心論”產(chǎn)生。這個翻譯傳統(tǒng),后來影響了我們近代以來對西方哲學的概念翻譯。如今的“唯物論”、“唯心論”和“唯意志論”等等譯名,都帶有過度翻譯的失誤。
傳統(tǒng)中國哲學中的各種學派和主張都是某種意義上本體論,或以“道”,或以“理”,或以“心”,或以“性”,或以“氣”。天道人倫、理氣心性、仁義禮智、陰陽五行,各執(zhí)一端,各為本體,其思維內(nèi)容的豐富和思考力度的深刻,并不輸于西方世界為人類提供的思想資源。孟子、王陽明的“心學本體論”、朱子的“理學本體論”、牟宗三的“道德本體論”、李澤厚的“歷史本體論”、陳來的“仁學本體論”,如此等等。
6.但現(xiàn)象學與本體論在當代中國哲學中的明確結(jié)合,是在牟宗三的哲學體系中才首次得以完成的。牟宗三似乎不愿意直接采納胡塞爾的本質(zhì)直觀的現(xiàn)象學方法,而是走了一條迂回的道路,用被康德否決了的“智性直觀”(牟宗三譯作“智的直覺”)的范疇來梳理和領(lǐng)會中國哲學的本體,將“本質(zhì)直觀”視為把握到認識本體和道德本體、從而“復活了中國血脈”的“良知”。[12]在這個“本體論”與“現(xiàn)象學”的聯(lián)姻中,當代的東西方哲學思考實際上走到了一起,以東西方新康德主義的方式。牟宗三與胡塞爾是至今為止東西方哲學中的真正新康德主義,他們以各自的方式對康德做了方法論的接受和改造。海德格爾也因為胡塞爾而處在這個新康德主義的發(fā)展脈絡(luò)中。
盡管牟宗三并不認可海德格爾的基本存在論,但至遲到1927年的《存在與時間》為止,海德格爾都贊同胡塞爾的這種現(xiàn)象學/本體論合一的立場。他在這里著重提出的“存在論只有作為現(xiàn)象學才是可能的”(GA II, 35)主張,與牟宗三所說的中國哲學中的道德本體只有通過“智的直覺”才能激活的信念,原則上是可以相互轉(zhuǎn)換的。而且,海德格爾的現(xiàn)象學存在論要比胡塞爾的本質(zhì)直觀現(xiàn)象學更接近牟宗三的思想,因為海德格爾與牟宗三所談的“存在理解”與“智的直覺”在根本上是一種“歷史性的理解”或“縱貫的直覺”。它們在胡塞爾的“縱意向性”概念和“發(fā)生現(xiàn)象學”、“歷史現(xiàn)象學”研究中只是被蘊涵,但并沒有得到明確提出。
牟宗三接受了康德的道德形而上學概念,但又借用康德的智的直覺來說明良知本體的直接呈現(xiàn)。因而在牟宗三那里得到倡導的與其說是“道德形而上學”,不如說是“道德現(xiàn)象學”。在這一點上,站在牟宗三背后的更多是孟子而非孔子,而站在康德背后的更多是孔子而非孟子。無論康德的絕然律令是否受到過孔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規(guī)范的影響,只要它沒有回溯到或建基于“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的倫理現(xiàn)象上,它就只能是道德形而上學的律令,而非倫理現(xiàn)象學的明見事態(tài)。
7.海德格爾十分熟悉胡塞爾的《邏輯研究》和《純粹現(xiàn)象學與現(xiàn)象學哲學的觀念》第一卷,也讀過胡塞爾的未發(fā)表的《純粹現(xiàn)象學與現(xiàn)象學哲學的觀念》第二卷手稿,完全了解胡塞爾在其中提出的包括形式本體論和質(zhì)料本體論在內(nèi)的意識本體論思想:它是一種對古希臘本體論“第一開端”的現(xiàn)象學重啟。它可以言簡意賅地表達為:顯現(xiàn)多少就是多少。不顯現(xiàn)的,即形上的,就什么也不是。精神的區(qū)域、自然的區(qū)域、社會的區(qū)域、觀念的區(qū)域,無一不處在這樣的現(xiàn)象學還原中。
但海德格爾1928年的就職講座以“什么是形而上學?”的問題開啟,正好與十二年前胡塞爾在這里的“純粹現(xiàn)象學及其已經(jīng)領(lǐng)域和研究方法”唱了反調(diào),這讓胡塞爾困惑郁悶,促使他重新審思他與海德格爾之間的思想關(guān)系,并導致他們二人此后的分道揚鑣。然而他們的分歧實際上并不在于是否要重啟形而上學的問題,而更多在于思想風格的差異。胡塞爾在同一年(1928年)與吉布森的談話中曾就現(xiàn)象學與形而上學的關(guān)系表述說:“對我來說,‘形而上學’一詞幾乎是我要本能避開的東西。它意味著抽象和不育?!薄耙虼怂麉拹簩⑺默F(xiàn)象學描述為形而上學的,盡管對現(xiàn)象學構(gòu)造的強調(diào)需要這種定位——當然是有所保留的?!薄艾F(xiàn)象學是形而上學的基礎(chǔ),但反之不然?!盵13]
在海德格爾的理解中,“存在者”當然是可見的,但“存在”本身卻不可見,因而在此意義上可以說是形上的、不顯現(xiàn)的。但存在本身的不顯現(xiàn),并不會導致存在論與現(xiàn)象學的對立,否則海德格爾“存在論只有作為現(xiàn)象學才是可能的”的主張就只能被理解為是糊弄胡塞爾的違心之說。實際上,《存在與時間》通篇都在訴說一個基本的道理:存在者的存在本身是一種在流動中的自身展示(Sichzeigendes),是一種不斷地敞開自己、展顯自己的真理,是一種作為“無蔽”(Unverborgenheit, ?λ?θεια)的“真理”。
“無蔽”固然是對于特定的思者而言。與我們前面提到的柏拉圖的本質(zhì)和觀念一樣,“存在本身”也可以為思想所達及。即是說,它不為肉眼所見,但可為“心目”所見。這就是海德格爾所說的“存在理解”(或“存在領(lǐng)會”)。在此意義上,無須閱讀海德格爾的就職講座就可以回答他的“什么是形而上學”的問題:對于不思者,存在論是一種形而上學。而對于思者,它是關(guān)于真理的“本質(zhì)(Wesen)”和“本現(xiàn)(wesen)”的學說,前者是存在論的,后者是現(xiàn)象學的,但說到底是一而二,二而一的。
因此,海德格爾與胡塞爾的根本差異最初并不體現(xiàn)在現(xiàn)象學與形而上學的對立上,至少在1928年之前是如此;而且這個差異也不在于對現(xiàn)象學的不同理解,而是更多地在于對本體論的不同理解,即如前所述:是柏拉圖式的區(qū)域本體論,還是赫拉克利特式的河流本體論?這也可以置換為這樣的問題:是亞里士多德意義上的存在者的存在,還是狄爾泰意義上的歷史的歷史性?
這里還可以將普萊斯納(H. Plessner)的說法作為一種補充闡釋納入進來:他曾提到在人類精神史上為希臘哲學所特有的、而后被西方哲學并不完全地繼承下來的雙重方向:“人類精神向著哲學的獨立做了三次騰飛:在中國、在印度和在希臘。但惟有希臘人才因為他們生活于其中的特殊宗教和政治境域而成功地賦予關(guān)于總體世界的思想以一個雙重的方向:其一是朝向?qū)ο笾锏姆较?,其二是朝向起源之物的方向?!鼻罢咭脖凰Q作“對象性的世界觀察”的方向,后者則被他稱之為“起源性的生活觀察”的方向。[14]在這里,普萊斯納已經(jīng)看到了上述從希臘哲學開始直至胡塞爾與海德格爾的當代西方哲學傳統(tǒng)遺產(chǎn),并以此方式對其加以維續(xù)和傳遞。
8.于此我們也可以理解,海德格爾的所謂“存在論只有作為現(xiàn)象學才是可能的”以及“現(xiàn)象學建基于存在問題之中”(GA 20, 185)的雙重主張和說法有兩方面的功能:它一方面如前所述是對胡塞爾的現(xiàn)象學-本體論立場的支持,另一方面也是對自己的本體論“另一開端”提出的基本要求:現(xiàn)象學的現(xiàn)象概念與他所說的存在者的存在并不是對立的,現(xiàn)象學與他的存在論當然也不是對立的。
海德格爾將他的存在論作為“另一開端”提出來。這個“另一開端”在古代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的赫拉克利特那里,在近代可以追溯到維柯、黑格爾、狄爾泰那里。如果我們可以將柏拉圖的本體論稱作名詞的本體論,那么我們就可以將赫拉克利特的本體論稱作動詞的存在論;就像胡塞爾的本體論可以叫做“區(qū)域本體論”,而海德格爾的本體論可以叫做“河流本體論”一樣。海德格爾之所以可以將自己的思想稱作西方思想史的“另一開端”,并不是因為他首次提出關(guān)于生成變化的發(fā)生哲學和歷史哲學思想,而是因為他將這個思想與西方哲學中最基本的范疇“本體論”結(jié)合在一起。這與黑格爾將自己對“絕對精神”的動態(tài)思考冠之以“現(xiàn)象學”的標題做法異曲同工:“精神現(xiàn)象學”完全也可以被稱作西方哲學中的現(xiàn)象學傳統(tǒng)的“另一開端”。事實上,海德格爾的“歷史存在論”與胡塞爾的“歷史現(xiàn)象學”完全可以并行不悖。
當然,在此問題上,海德格爾受狄爾泰的生命哲學和歷史哲學的影響要比受胡塞爾現(xiàn)象學的影響更早和更深。而且對于時間和歷史的興趣在他那里由來已久。還在其1915年的任教資格論文中,他便引用過??斯氐捏鹧裕骸皶r間是變化和交雜的東西。永恒單單地持守。”[15]此外,他隨后于1916年進行的任教資格講座也是以“歷史科學中的時間概念”為論題。與此一致,海德格爾后來對胡塞爾的最主要的批評與狄爾泰和舍勒的批評完全一致:胡塞爾缺乏歷史意識;他的意識結(jié)構(gòu)現(xiàn)象學是非歷史的。[16]
海德格爾以此而要強調(diào)的是生命此在的流動性和變動性以及與之相應的豐富性和生動性。然而以意識為本體的胡塞爾現(xiàn)象學事實上才是最有資格討論意識之河流的。胡塞爾在1907年的《現(xiàn)象學的觀念》的五次講座中就已經(jīng)將“純粹現(xiàn)象的領(lǐng)域”稱作“赫拉克利特河流”(Hua II, 47)。而在1919年的一封信中,他還要求他的學生要發(fā)展“對歷史精神的嗅覺”,而且“所有這些都會對您意味著新的、豐富的東西,只要您從純粹主體性之極點出發(fā)獲得了觀看歷史之眼——而且與此相近地——獲得絕對的存在觀察之眼,也是‘世界’觀察之眼?!?Hua Brief. IV, 411)。這些與他在1905年受到狄爾泰的影響有關(guān)。但胡塞爾的數(shù)學家出生使得他在歷史哲學問題上十分慎重,甚至妨礙了他的相關(guān)著述的發(fā)表,直至臨終前才在德國以外發(fā)表了《歐洲科學的危機與超越論現(xiàn)象學》的一小部分。
在河流本體論問題上,胡塞爾的審慎是有道理的。海德格爾對生命此在的流動性和變動性以及與之相應的豐富性和生動性的強調(diào)實際上是要付出代價的。代價就是,西方哲學中試圖抓住變動中的不變、時間中的永恒的傳統(tǒng)遭到了揚棄乃至背棄,而這是知識與知識學之本,且不說它是全部真理和真理論之本。
這里的問題仍然在于,如何面對和回應蘇格拉底的質(zhì)疑:如果一切都處在流動與變異之中,沒有任何可以把捉到的固定的東西,那么這也就意味著:任何時候都沒有東西存在,有的只是在生成和變異的東西(152e)。本體論被生成論所取代。我們不僅不能說,我們兩次踏入的是同一條河流,而且甚至不能說有河流這種東西?;蛟S可以提出這樣的疑問:海德格爾在1928年后沒有能夠繼續(xù)完成《存在與時間》的續(xù)篇,原因是否與此相關(guān)?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這差不多就意味著一個哲學史的實際例證:將動詞意義上的“存在論”或“是論”推至極致,那么它最終是會自己揚棄自己的。
9.“本體論”中的“本體”,即“?ν/seined/being”,是現(xiàn)在分詞,可以做動名詞使用,因而“是/存在”既可以是名詞也可以是動詞。海德格爾在提出自己的“本體論”或“基本存在論”時,他采用的便是作為動詞的“是/存在”。動詞是時間詞(Zeitwort),即總是帶有某個時態(tài)。于此也可以理解,為什么他的代表作特別冠名為“存在與時間”,它甚至可以叫做“存在即時間”。進一步說,海德格爾的存在哲學歸根結(jié)底是一種歷史哲學。
這個意義上的“本體論”的確可以在中國哲學中找到應和,或者不如說,可以找到老師。它在中國哲學的傳統(tǒng)中出現(xiàn)得最早,即在西周初葉還在孔孟老莊之前便已出現(xiàn)的《易經(jīng)》中。“易學”可以在赫拉克利特和海德格爾意義上譯作“是論”,即河流本體論。無論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還是“氣化流行,生生不息”,都可以看作是對“系辭”中的“生生之謂易”的繼承。海德格爾對老子和道家的偏好,在這里可以找到一個原因。
但中文里的“易經(jīng)”的說法,更明確地表達了中國哲學對生成變易的基本態(tài)度:“經(jīng)”在這里意味著線索、脈絡(luò)、規(guī)矩、標準,意味著生成與變化雖然是豐富繁雜而且短暫易逝的,但其中仍有基本規(guī)律可循。“易經(jīng)”之“經(jīng)”,可以說是確切詞義上的“經(jīng)常”:經(jīng)中有常。在“易”中尋“?!?,“說易”與“論衡”并舉,這是傳統(tǒng)中國哲學中的一個基本訴求,一直影響到道家和儒家創(chuàng)始者的基本世界觀。而在西方思想家中,例如在維柯、黑格爾、馬克思、狄爾泰等人的歷史哲學或精神科學和社會科學中,也都不乏類似的思想取向。甚至在??斯?、帕斯卡爾等人學說中,這類立場也隨處可見。
在歷史發(fā)生和精神活動的豐富性和變化性中尋找穩(wěn)定而抽象的本質(zhì)與觀念,這同樣可以在柏拉圖那里找到精神起源。蘇格拉底曾要求游緒弗倫說:“請注意,我不是要求你從許多實例中指出一件兩件虔敬的事,而是虔敬的本質(zhì),一切虔敬的事之所以為虔敬的特性本身?!?5d)胡塞爾本人在流動不居的時間中找到穩(wěn)定的“滯留/原印象/前攝”的三位一體結(jié)構(gòu)(Hua X, 388ff.)。而胡塞爾的女學生、現(xiàn)象學家埃迪·施泰因在回憶她的國家考試論文撰寫時所說的那種“絞盡腦汁想要抓住某種統(tǒng)一的和確定的東西,以便能夠由此出發(fā)去理解和闡釋所有的變化”(ESGA 1, 171)的狀況,顯然也不是現(xiàn)象學家專有的思想史研究方法和思考風格。
10.勿庸置疑,海德格爾是了解所有這一切的。1923年同時完成的對亞里士多德的存在者多重含義的考察和對狄爾泰-約克的歷史哲學思想的把握,使他能夠?qū)⑺拇嬖谡軐W與歷史哲學結(jié)合為一,將“存在論的差異”與“歷史性的理解”結(jié)合為一。這也意味著,將約克所說的“存在之物與歷史之物”[17]結(jié)合為一。由此他也回應了約克的“哲學活動就是歷史思考”的要求。他在此期間對歷史的思考主要表現(xiàn)他的哲學史思考中(GA 17-26, 56-63),并且以一種不同于黑格爾的方式將哲學的思義(Besinnen)與哲學史的思義結(jié)合為一。黑格爾試圖通過對哲學史意義的思考來思考哲學的意義,即作為整體的和歷史的真理。自從黑格爾聲言哲學史就是哲學以來,偏愛歷史性理解的哲學思考者與有意無意地以康德為據(jù)而偏愛意義創(chuàng)造的哲學思考者組成不同的陣營。如果把哲學系里康德式的體系建構(gòu)與創(chuàng)作與黑格爾的歷史梳理與追蹤加以大幅度擴展,那么差不多就可以將文學系和歷史系的工作納入囊中了。這也是德國許多大學設(shè)立的大哲學學院(或精神科學學院)的理論背景支持。但上述兩個陣營的界限實際上是流動的。就像藝術(shù)家很少會僅僅徜徉和滯留于美術(shù)博物館里而完全放棄美術(shù)工作室里的創(chuàng)作或者反之一樣,完全學而不思或思而不學的哲學家也少之又少。[18]堅定的康德陣營成員如文德爾班、胡塞爾都有非同尋常的哲學史著作或講稿問世;而本質(zhì)上隸屬黑格爾陣營的狄爾泰、海德格爾,包括黑格爾本人,也各有劃時代的哲學體系著作留給人類的哲學史。
借助于這種哲學史研究與哲學研究相統(tǒng)一的方法,海德格爾似乎做到了:既未喪失歷史與生活的豐富性,也未放棄對歷史性的存在理解。這是海德格爾賴以完成《存在與時間》第一卷并計劃完成其第二卷的前提與基礎(chǔ)。但第一卷所涉及的仍然是作為此在的存在者而非存在本身,盡管它是基本的存在者,以優(yōu)越于其他存在者的方式揭示存在意義的一個向度,但它仍然不是“存在本身”。
“存在本身”的問題在很多方面與胡塞爾的“純粹自我”問題相類似:對它不能提問“是什么”,因為它就是“是本身(存在本身)”,而不是“什么東西(存在者)”,從存在中開顯出所有的存在者,就像從純粹自我中開顯出所有意識體驗一樣。在此意義上,“存在本身”與“純粹自我”都可以說是“現(xiàn)象學的形而上學起源”。
在完成“什么是形而上學”的就職講座后,海德格爾在1953年的第七版的“前說明”中宣告放棄對《存在與時間》第二部分的續(xù)寫。但他暗示它的續(xù)篇已經(jīng)在1935年的《形而上學導論》(GA 40)中得到某種程度的完成。這里的“形而上學”仍然保持著我們在前面第7節(jié)中討論的海德格爾式的“現(xiàn)象學形而上學”的含義。雖然在這里一開始對“有/無”的傳統(tǒng)形而上學問題的引入讓人感覺有些造作,但隨即對“存在的本質(zhì)”的探問以及對“存在與生成”、“存在與顯象”、“存在與思想”和“存在與應當”的討論,顯得要比原初的“存在與時間”更為豐富;而且在它背后同樣有一批哲學史講座(GA 27-39, 41-55)在提供支撐,因而在此意義上的確可以視作對《存在與時間》的歷史性理解的展開,即使它仍然沒有超出“準備性的此在基礎(chǔ)分析”,而更多是對它的某種接續(xù)或充實;然而“實際性的現(xiàn)象學解釋學”仍然獲得了基本的構(gòu)架和部分的充實。
總結(jié):在現(xiàn)象學與存在論中的這兩種最為根本的思維取向之爭論,可以稱作結(jié)構(gòu)論和發(fā)生論的爭論,或邏輯主義與歷史主義的爭論,它看起來有些類似于詩學中的是崇“山”還是敬“水”的偏好,或類似于佛教中的緣起與實相的分說,也類似于自然科學中的是以純粹“物理”還是以純粹“化學”為尊的區(qū)別,但顯然是更為根本的思維方式的差異和沖突。而“形而上學”作為“后物理學”在本性上不具備類似山-水、緣起-實相、物理-化學的劃分,故而也難有論題和爭論形成。
概而言之,在東西方哲學思考中,現(xiàn)象學是關(guān)于感性可見之物的學說、關(guān)于觀念的被給予之物的學說、關(guān)于存在的無蔽的學說、關(guān)于在智的直覺中被把握的本體的學說;本體論是關(guān)于根本自在之物、倚于自身之物的學說,是關(guān)于萬物存在的學說和關(guān)于歷史存在的學說;形而上學則是對不顯現(xiàn)的東西、在現(xiàn)象背后可能存在的東西討論和思考。
腳注:
[1]僅以此文紀念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 1889.09.26 – 1976.05.26)逝世四十周年。本文標題中的三個概念都曾被他用來刻畫自己的哲學思考。
[2]即通常所說的“精神分析(Psychoanalyse)”。這個從日文翻譯接受過來的名稱所造成的惡果是毀壞了“精神”一詞,將“精神”與“神經(jīng)”“心理”混為一談。與此相關(guān)的概念還有在埃賓豪斯、雅斯貝爾斯那里的譯名“精神病理學(Psychopathologie)”,分明應當是“心理病理學”;在雷爾那里的譯名“精神病治療學(Psychiatrie)”,分明是“心理診療學/術(shù)”,如此等等。
[3]參見柏拉圖:《泰阿泰德》,186a。(柏拉圖的文字參照了詹文杰的譯本:《泰阿泰德》,北京:商務印書館, 2015年。其余的柏拉圖文字參照了嚴群的中譯本:《游緒弗倫·蘇格拉底的申辯·克力同》,北京:商務印書館,1993年;陳康的中譯本:《巴曼尼德斯篇》,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年。以下不再一一標出,僅在正文中給出斯特方頁碼系統(tǒng)的頁碼。)
[4]當然,這會引發(fā)另一個無法在此進一步展開討論的問題:決定了語言差異的是什么?是意識,還是思維?
[5]“形而上學”的希臘文本義是指:在書架上擺放在論物理自然(φ?σι?)之書后面的,或在討論中緊隨關(guān)于物理自然的論述之后的。——但在目前的東西方哲學思考中,“形而上學”要么過多地被用作“哲學”的同義詞,要么被用作“辯證法”的反義詞,但這些做法都偏離了“形而上學”的原本含義。
[6]筆者在“零與形而上學——從數(shù)學、佛學、道學到現(xiàn)象學的有無之思”(載于:《同濟大學學報》,2006年,第1期)一文中對此有較為詳細的論述。
[7]胡塞爾自己在這方面的一生思考記錄的相當大一部分被收入他的全集第42卷出版,名為《現(xiàn)象學的邊緣問題》(E. Husserl, Grenzprobleme der Ph?nomenologie, Texte aus dem Nachlass(1908–1937), Husserliana XLII, Springer: Dordrecht u.a.2013)。
[8]參見陳康在其論文“‘少年蘇格拉底’的‘相論’考”中的相關(guān)討論(載于《巴曼尼德斯篇》,同上書,第366-367頁)。
[9]I. Kant, 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 A 383.
[10]參見:Gottlob Frege, Logische Untersuchungen, Vandenhoeck und Ruprecht:G?ttingen 1993, S. 43.
[11]參見布倫塔諾于1905年1月9日致胡塞爾的信:Hua Briefwechsel I, 34.
[12]牟宗三:《五十自述》,臺北,鵝湖出版社:1989年,第88頁。
[13]參見:W. R. Boyce Gibson, “From Husserl to Heidegger - Excerpts from a 1928 Freiburg Diary by Boyce Gibson”, in Journal of the British Society for Phenomenology, 2 (1971), pp. 69, 64-65.
[14]普萊斯納的文字轉(zhuǎn)引自耿寧的自傳文稿《有緣嗎——在歐洲哲學與中國哲學之間》緒論部分的“地道(一部八十一章的歐洲《道德經(jīng)》)”第十六節(jié)?!凶g本正在翻譯之中,計劃于2017年出版。
[15]?Zeit ist das, was sich wandelt und mannigfaltigt, Ewigkeit h?lt sich einfach.“ – MeisterEckhart (GA I, 399).
[16]對此問題的討論可以參見本書后面第二十一章“歷史哲學的現(xiàn)象學-存在論向度”。
[17]Briefwechsel zwischen Wilhelm Dilthey und dem Grafen Paul Yorck v. Wartenburg, 1877-1897, Halle (Saale): M. Niemeyer Verlag, 1923, S. 191.
[18]哲學研究中常常出現(xiàn)的對哲學史研究的輕視現(xiàn)象,要么是出于對人文科學的無知,要么是出于自然科學的自欺,不過更有可能是同時出于這兩者。
編輯:李明陽
初審:黃子明
審核:黃迪吉
審核發(fā)布:張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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