皈依
——中國傳統(tǒng)文人畫美學理念的生命與自然 鈍丁
我領會了文人畫的義理后,深深感到文人畫不僅僅是畫,是修持之門。無限感慨,無限安慰,作了一首詩寫到:“一葉孤舟苦海行,空中無日不花紅,心回發(fā)現(xiàn)靈山座,難怪三門叫不應”。以表達我多年來被外相所執(zhí)著,智慧受到蒙蔽,不能覺悟,回頭才知道自己要心性清凈,才能發(fā)現(xiàn)其中三昧,先要修自己——文人畫的境界已不是修功夫,而是以儒、釋、道三教哲學修身。
在多年的書畫實踐中,已感知到個中藏有奧秘,這個感知就是流露在筆墨間的一種恍惚無跡、飄忽不定的現(xiàn)象,以一種似曾相識的懷舊和暗示,透出陌生而又熟悉的瞬間,牽動人心,把人的神思帶到不同維度的時空。在西方的存在主義哲學流派中,則認為“一個若有若無的可見狀態(tài)會持續(xù)一段時間,證明它自己的實際存在。這種持續(xù)存在的可見狀態(tài),是屬于一個物質(zhì)的或自然的層面,而并非是假想的;因為它是由我們自己的身體所捕捉到的”(美·大衛(wèi)·布魯巴克爾《梅洛-龐蒂與東亞美學:“無形之形”與“視而不見”》)。我們的先人是怎樣認識的呢?“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系辭上·第八章》,“賾”就是奧秘,宇宙間有種不能用感官來了解的現(xiàn)象,只能用知識、智慧了解它。圣人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用語言、文字又講不明白,所以立象來說明。老子也說:“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兮不可名,復歸于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恍惚。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后。執(zhí)古之道,而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道德經(jīng)·魏王弼注本》。禪教則認為:“實相”才是真實的,“實相”就是人在心“無念、無相、無住”的狀態(tài)下,所理解到的現(xiàn)象。也就是直接契入了文人畫所追求的能令人“凝神遐思,妙悟自然,物我兩忘,離形去智,身固可使如槁木,心固可使如死灰……”(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論畫體工用榻寫》)的感覺。然而,這需要經(jīng)過認知的修持才能達到這個境界。也就是禪教主張的“信心清凈,能生實相”,才能投入,才能自在。我常常冥思苦想,求索典籍,不斷體證這個修持“天人合一”的道理——信心清凈。“天人合一”是人的行為要和大自然的規(guī)律和諧,人心才能和天地溝通,從而得到真知、真相。宋·張懷的《山水純·后序》里就有這樣一段話:“而人為萬物最靈者也,故人之于畫,造乎理者,能盡物之妙;昧乎理,則失物之真。何哉?蓋天性之機也。性者天所賦之體,機者至神之用,機之一發(fā),萬變生焉。惟畫造其理者,能因性之自然,究物之微妙,心會神融,默契動靜,揮一毫,顯于萬象,則形質(zhì)動蕩,氣韻飄然矣。故昧于理者,心為緒使,性為物遷,汩于塵坌,擾于利役,徒為筆墨之所使耳,安足以語天地之真哉”!如是,這確實不僅僅是理解的問題,而是知與行的問題,是要按照道理修身、體驗、求證,才能達到“天人合一”、“人畫合一”。我們的先人在論及書畫的人品、理意、神韻、境界時無不強調(diào)這一修養(yǎng),并總結(jié)了豐富的經(jīng)驗以說明“精義入神,窮神知化”的修持道理。
我不禁想起凡·高,這位傳奇的繪畫大師,他在給弟弟提奧的信中寫到:“我情不自禁地思考著認識上帝的最好方式,得出的結(jié)論就是去愛更多的事物——懷著崇高的、真誠的、深深的同情去愛,用火熱的心去愛,施展?jié)M腹才情去愛,然后你必定試著用一生的時間去更多地理解上帝”。這是什么?這是他用生命的認識和體驗與上帝溝通——與天溝通,與大自然的奧秘溝通,“用一生的時間”去修持。他也悟到了。
為什么要上升到“修持”呢?因為大自然中存在著張懷所提到的“性”和“機”。“性”就是禪教所說的人的本體、本然,義玄禪師在《臨濟錄》中有詩云:“心隨萬境轉(zhuǎn),轉(zhuǎn)處實能幽,隨流認得性,無喜亦無憂”;“機”則是要動還未動,未動將要動時那一剎那的隱情、征兆。人要認知大自然中的微妙,把握它。西方的存在主義認為,“因人具備這一功能,那是一個不可言狀的樞紐,不為他人所見的個人的最基本存在結(jié)構(gòu),在這個最基本的存在結(jié)構(gòu)里,個體的人可以親眼目睹感知的呈現(xiàn)與消散”。“性”、“機”;“樞紐”、“感知”,是人所具備的功能和經(jīng)驗,但需要把人的功能從物質(zhì)現(xiàn)象的執(zhí)著中解救出來,現(xiàn)出它的本然,才能認識大自然,才能把握機變和真相。所以,按照禪理修持便是一個捷徑。梅洛-龐蒂用哲學的語言說明了這一切,他在《知覺現(xiàn)象學》中認為,“知覺把自我與世界聯(lián)系起來,是真正存在的領域。知覺的主體具有身體和精神兩個方面,兩者結(jié)合即客體與主體的統(tǒng)一。這種統(tǒng)一是把抽象的身體還原為直接經(jīng)驗的身體”。這個“把抽象的身體還原為直接經(jīng)驗的身體”,就是一個蛻變,就是把凡胎俗骨蛻變成沒有執(zhí)著的真身,一個超然入化的賢圣。從而了悟大自然一切奧秘。
如何修持,以自己平常人的生活去體驗。身能隨遇而安,心不緣外境,閑窗臨池,靜夜讀書,為的是一個凈心,面對花花世界的無情說法,洞燭其間,心懷恬愉,讓真性常在,長養(yǎng)它、延續(xù)它。我還是用美·大衛(wèi)·布魯巴克爾的分析來說明其中道理,他說:“真正妨礙一個人自己與世界的和諧的是,打開自己的感官,接受各種各樣具體的興趣和欲望的沖擊。覺悟的真正的絆腳石是對于感官對象的意識和欲望,即對于借助于概念性思維而獲得的事物的具體的品質(zhì)的意識和欲望?!秹?jīng)》中慧能的語錄暗含著這樣的意思:感覺器官所經(jīng)歷的瞬時的意識本身,對于覺悟不構(gòu)成障礙,即使必須在各種情況下避免對于感官對象的意識。因為慧能說過:‘六根(雖有見聞覺知)不染萬境,而真性常在。’問題的關鍵是,讓意識通過感官,其方式必須恰當,也就是,不受來自概念依賴、感官感受、以及對于一具體事物的特別關注等的干擾。……”讓心凈無一物,虛靜恬淡。他的結(jié)論是:“這說明在認知懸停的情況下冥思得來的空無是意識到天人合一的關鍵,也是消除讓思想與肉體不能融合的二元思維的關鍵”。我認為這僅僅是一個理解,修持則需要全身心的投入。中國五千年的文明積淀不是那么簡單,圣人“極深而研幾”《易經(jīng)·系辭上》說明了大自然深不可測,佛經(jīng)上說的“不可思議”也演繹了其中的奧妙非常。大凡有意識地,刻意地,都是有違天地感召的。所以我認為自然地在衣食住行,接人待物中,悠然地認知著佛的召喚——修持。
在我敘述中國傳統(tǒng)文人畫理念的心得中,引用了一些西方哲學流派的理解,這些理解早在十九世紀后半期——二十世紀初已漸漸形成,并影響著西方畫風和早期印象主義的形成。在康夫子面對著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shù)杰作興嘆之時;在陳獨秀號召向中國傳統(tǒng)畫宣戰(zhàn)的時候,他們都沒有意識到我們先人留下的文明,如此博大精深,足以為世界藝術(shù)的圭皋。
印象主義在繪畫領域反對官方學院派藝術(shù)的墨守成規(guī),力圖客觀地描繪視覺現(xiàn)實中的瞬息片刻,當時主要的印象主義畫家有莫奈、馬奈、畢沙羅、雷諾瓦、西斯萊(Alfred Sisley)、竇加(Edgar Degas)、摩里索(Berthe Morisot)、吉約曼(Armand Guillaumin)和巴齊耶(Frederic Bazille)。馬奈研究并提出以顏色和形體為重點的美學觀點;莫奈則提出:顏色不是物體所固有的特性,而是物體反射出來的光線。不管莫奈印象派之始,還是凡·高、塞尚、高更、畢加索、馬蒂斯后印象派的形成,都反映了西方現(xiàn)代認識論和歐洲啟蒙運動的遺產(chǎn),所造成的文化不平衡問題,其理性、知識所帶來的概念二分法,肢解或抑制了人對自然生命的意識;同時也反映了由此導致的西方以主題、寫實繪畫的僵化和走投無路;促使了他們?nèi)デ笏?,去發(fā)現(xiàn)東方的繪畫理念,去發(fā)現(xiàn)藝術(shù)的真諦。莫奈得到了浮世繪的啟示,凡·高也得到了浮世繪的啟示,馬蒂斯說他的靈感常來自東方藝術(shù);美·大衛(wèi)·布魯巴克爾說:莫里斯·梅洛-龐蒂的哲學觀點,對宋朝的山水畫,則解釋為對自然自我存在的哲學意識,他認為“空無”、“虛空”在畫上是一種暗示:空間或者深度才是首要的主題;但是對于這種藝術(shù)作品中的虛空的深思所揭示出來的,也許遠不是夢幻般的冥想,宦海浮沉,詩意想像,或者具體化的處所。有著佛教的哲學內(nèi)涵。我們的先輩書畫家早就極其精妙地描述了自在境界,清·方士庶在《天慵庵筆記》中記載:“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實境也。因心造境,以手運心,此虛境也。虛而為實,是在筆墨有無間,衡是非,定工拙矣。……故古人筆墨具見山蒼樹秀,水活石潤,于天地之外,別構(gòu)一種靈奇?;蚵室鈸]灑,亦皆煉金成液,棄渣存精,曲盡蹈虛揖影之妙。”蹈虛揖影則是在虛境中的自在、自如。這是自己認知了自己的心性,心性與身體融合,以心性本然主宰身體,不受外境的誘惑的狀態(tài)。《臨濟宗》詩云:“觸目皆是,處處不疑,隨處做主,立處即真,無不甚深,無不解脫。”這個融合是客觀現(xiàn)實與主觀存在的融合,是肉體生命與精神生命的融合,是自然與理性的融合,也就是梅洛-龐蒂說的:“把抽象的身體還原為直接經(jīng)驗的身體”。他就是用這個美學的哲理,去彌平現(xiàn)代認識論,科學理性主義所釀成的人與人間的異化、精神上的疏遠,以及一種漂泊感。種種探討證明,傳統(tǒng)的中國畫藝術(shù)是西方現(xiàn)代藝術(shù)探賾鉤深的神秘源泉,是一個非物質(zhì)王國自我存在的反思性討論,是引導人類與自然和諧的使者,是現(xiàn)代化文明得到安寧和平衡的皈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