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所有的書可以說都是經(jīng)由圖書編輯之手誕生的,在它們與讀者見面之前,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編輯們一道又一道的細細審閱,編輯對于大到書稿的整體結(jié)構(gòu),小到每一個詞語的使用,了解可能不比寫出這些書的作者們遜色。 手工外鏈
在選定書稿之前,編輯們還是很有余地的,他們可以選擇為哪些作者和圖書充當“仆人”的角色。而一旦編輯、作者、圖書之間的這層關(guān)系確定了,編輯剩下的絕大部分工作恐怕就是俯首于堆滿書稿的案頭,將一本與自己“簽訂契約”的書“完成”出來。
編輯不要覺得自己很重要
20世紀美國文學史上的“天才編輯”麥克斯·珀金斯曾這樣總結(jié)編輯的工作:“編輯并不給一本書增添東西。他最多只是作者的仆人。不要覺得自己很重要,因為編輯充其量是在釋放能量。他什么也沒有創(chuàng)造?!?
“仆人”沒錯,編輯也確實是在“釋放能量”。他們幫助作者將書帶到讀者面前,為書中的文字尋找它們在這個世界上正確且合適的位置。但至于“什么也沒有創(chuàng)造”,這話對于編輯來說就有些謙遜,甚至不公平了,尤其是對親口說出這話的麥克斯·珀金斯——這位引發(fā)20世紀美國文學革命的編輯來說,實在太不公平了。
美國傳記作家A.司各特·伯格的傳記作品《天才的編輯》是對珀金斯過分謙遜的有力反擊。司各特這部傳記洋洋灑灑寫了五百多頁,它包含了珀金斯三十六年的編輯生涯,菲茨杰拉德、海明威、沃爾夫等多位文學大家的創(chuàng)作歷程,記錄了珀金斯如何與這些作者聯(lián)起手來推翻傳統(tǒng)的文學品味,打造了“爵士時代”及其后全新的文學風格。
當然,誰也沒有預料到,經(jīng)由珀金斯出版菲茨杰拉德的處女作《人間天堂》——這本捕捉一戰(zhàn)后“迷惘一代”生活與精神狀態(tài)的小說會“像整個時代一面飄揚的旗幟”,在口碑和銷量上獲得如此大的成功。雖說該書出版之前已經(jīng)讓一些老派編輯感到恐懼,面世之后也迎來了許多批評的聲音,但無論如何,踏向新時代文學大門的第一步已經(jīng)邁出去了,主角正是珀金斯這樣一位編輯新秀,和時年24歲年輕的菲茨杰拉德。
《人間天堂》之后,珀金斯又出版了菲茨杰拉德諷刺上流社會生活的《美與孽》和日后成為他代表作的《了不起的蓋茨比》。然而,菲茨杰拉德只是珀金斯為美國文學史挖掘出來的第一位巨星。1926年,在菲茨杰拉德的引薦下,海明威在紐約與珀金斯見面,《春潮》和《太陽照常升起》的出版事宜被敲定。
珀金斯特別感激菲茨杰拉德幫助他敲定這個海明威,在寫給菲茨杰拉德的信中,他這樣形容自己的這位新作家:“這家伙非常有趣,喜歡談斗牛和拳擊?!?
單憑敢于挑戰(zhàn)傳統(tǒng)文學趣味,挖掘名不見經(jīng)傳的新作者,還可以屢屢取得成效,珀金斯似乎就足以承擔“天才編輯”這一頭銜了,但珀金斯做編輯的標準遠不止于此。為了照顧菲茨杰拉德入不敷出的奢華生活,他成為了作家的“私人銀行”,時常從出版社和自己的口袋里為菲茨杰拉德預支現(xiàn)金;《了不起的蓋茨比》出版后口碑和銷量都遠不如預期,珀金斯還要扮演心理咨詢師的角色,在信里一邊寬慰菲茨杰拉德一邊督促他不要放棄,盡快開展下一個寫作計劃。所謂“作者的仆人”這一描述,實在是再精準不過了。
慧眼識珠、面面俱到之外,珀金斯還有著扎實且過人的專業(yè)技能。正如他的好友范·懷克·布魯克斯在自傳中評價珀金斯:“他具有風格獨特的小說家的天賦,但是他沒有發(fā)展自己的這一特長,而是將天賦貢獻給了別人,去發(fā)展他們的寫作事業(yè)。”對于自己作者的書稿,珀金斯總能通過適當?shù)姆绞教岢鼍珳实慕ㄗh。如果珀金斯沒有建議海明威對《太陽照常升起》中的“污言穢語和不堪的人物描述”進行適當?shù)膭h減,這本承受了巨大壓力的書可能無法出版,甚至在出版后也要面臨被禁的風險?!叭绻驗樵S多低級的、只關(guān)心下半身問題的弱智叫嚷而使得這么一本有新意的書遭受冷落,那可真是劃不來?!辩杲鹚惯@樣勸阻海明威。
珀金斯與托馬斯·沃爾夫的合作更能體現(xiàn)這位編輯在文學上的造詣。兩人因沃爾夫的處女作《天使,望故鄉(xiāng)》結(jié)緣,之后因《時間與河流》分道揚鑣?!稌r間與河流》的出版是1935年備受矚目的文學事件,沃爾夫在創(chuàng)造這個龐然大物的過程中展現(xiàn)了自己作為作家那種近乎宣泄式的力量和勇氣,他的寫作狀態(tài)進入到一種讓自身成為詞語的境界,以至于無法停下來。珀金斯在寫給《哈佛圖書館簡訊》的文章中表示,沃爾夫這本書寫了一輩子。
最終,《時間與河流》的手稿裝了整整三個木箱子。這是珀金斯編輯生涯中最耗心力的書。他和沃爾夫經(jīng)過了兩年時間將這本書修改到九百多頁。司各特在書中評價:“《時間與河流》產(chǎn)生于兩種藝術(shù)力量相互依存的合作——沃爾夫的激情和珀金斯的判斷。兩人雖然經(jīng)常爭論,但是他們一起完成了各自生涯中最偉大的作品?!?
對于沃爾夫來說,沒有這位出色的編輯,《時間與河流》就如同一個沒有骨骼的巨獸,永遠也站不起來??社杲鹚乖诰庉嫛稌r間與河流》中“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成為了評論家攻擊沃爾夫的把柄。他們認為沒有珀金斯的幫助,沃爾夫?qū)懗鰜淼闹皇遣怀墒斓?,有待處理的素材。這種看法最終也成為了引發(fā)沃爾夫與珀金斯關(guān)系破裂的導火索之一,甚至可能是最為嚴重的那個。
那么,珀金斯作為“天才編輯”的精神遺產(chǎn)都有哪些?對作者和作品不落俗套的獨到看法,并愿意為之堅持;可以全方位的解決作者的后顧之憂,只要能拿到好的作品;出色的文學素養(yǎng),為一部作品的成型保駕護航。如果以珀金斯的“他(編輯)什么也沒有創(chuàng)造”來衡量的話,最后一點似乎有些越界,也確實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對珀金斯來說,沃爾夫的離開是一個沉重的打擊?;萋蹇嗽銮申J進珀金斯的辦公室,看到這位編輯對著沃爾夫的告別信,“幾乎要落淚。”
為壞孩子準備好書
珀金斯并非20世紀美國文學史上獨一無二的“天才編輯”。在他聲名鵲起的三四十年代,一位日后將改寫美國兒童文學走向的編輯正在悄悄成長——這位編輯就是日后被稱為兒童文學界“珀金斯”的厄蘇拉·諾德斯特姆。
如果以珀金斯的精神遺產(chǎn)來審視厄蘇拉的編輯生涯,會發(fā)現(xiàn)兩人的工作作風和他們?yōu)槲膶W史帶來的變革在很大程度上都很接近。
厄蘇拉之前的美國童書界習慣于為兒童營造一個美好卻虛幻的世界,他們拒絕讓世界真實的一面出現(xiàn)在下一代的書本上。在擔任哈珀出版社童書部負責人期間,厄蘇拉一改這種兒童文學上的虛假腔調(diào),致力于為孩子出版前衛(wèi)的、富有挑戰(zhàn)性的書。用她自己的的話來說,她要做的是”為壞孩子準備的好書”。
經(jīng)她手廣為人知的作者和圖書有瑪格麗特·懷茲·布朗和她的《逃家小兔》、E.B.懷特和《夏洛的網(wǎng)》、莫里斯·桑達克和《野獸國》……可以說,正是因為厄蘇拉,這些大名鼎鼎的作者和書籍才成為了童書的經(jīng)典。
顯然,厄蘇拉也十分敬業(yè)地完成了“作者的仆人”這一角色。在《親愛的天才》——這本由兒童文學史學者倫納德·S.馬庫斯選編的厄蘇拉書信集中,作者這樣總結(jié)厄蘇拉“身兼數(shù)職”的工作狀態(tài):“作為這些作家的教練和粉絲,告解神父和治療師,代理母親和忠誠的朋友,她與他們共同經(jīng)歷了離婚、財務危機和人生的各種蕭條期。”
頗為巧合的是,珀金斯和沃爾夫之間令人唏噓的變故也在厄蘇拉和梅因得特·德瓊之間重演。在認識德瓊的時候,厄蘇拉還是編輯助理,德瓊在一座教堂當看門人,兩人可以說是從困苦時期一起熬出來的好搭檔,那幾百封無所不談、處處流露著關(guān)懷與鼓勵的信件正是對這段友情的見證。后來二人在稿件編輯過程中因分歧產(chǎn)生的沖突越來越多,在憑借《從薄荷街開始的旅程》拿到國家圖書獎之后,德瓊就再也沒有向厄蘇拉投過稿。
在1969年寫給喬治·伍茲的信中,厄蘇拉假裝若無其事地寫道:“如果他想要扮演托馬斯·沃爾夫,而讓我當馬克斯韋爾·珀金斯,好吧,我接受就是了?!?
珀金斯曾為編輯定下另一條“規(guī)矩”,大意是一位編輯應該永遠站在作者和圖書背后,避免在公眾面前拋頭露面。顯然,厄蘇拉和珀金斯都曾因為自身出色的工作打破了這個規(guī)矩。馬庫斯這本包含三百多封信件的書信選雖說很難完整地展現(xiàn)厄蘇拉的職業(yè)生涯,但通過這些零碎的信息還是可以察覺到厄蘇拉雷厲風行的工作作風、耐心細致的工作態(tài)度和幽默風趣的個人形象。
對于出版人來說沒有工作時間和業(yè)余時間的分野
最后要推薦的一本書來自九久讀書人旗下的“出版人書系”,二十世紀德國最重要的出版人之一西格弗里德·溫塞德的《作家和出版人》。里爾克、黑塞、布萊希特、瓦爾澤,溫塞德旗下的作家都是20世紀世界文學史上的翹楚。在這本今年剛推出中文版的文論集中,溫塞德也講述了自己和上述四位作者之間的工作關(guān)系以及他們各自的文學經(jīng)歷。
這些文章都來自溫塞德在不同時期為不同場合所做的講座,既有翔實的出版史料,又處處彰顯著溫塞德對出版人、文學職責等話題的理解,在“文學出版人的職責”一章中這點尤為凸顯。開篇他引用歌德的話說:“所有的書商都是魔鬼,必須給他們單獨造一間地獄?!碑斎?,歌德的憤怒很大程度上來源于盜版圖書泛濫,但一個不能忽略的事實是,在出版史上,當出版人“必須把思想和買賣捆綁在一起,使得文學家得以維持生計,出版商得以維持出版”時,難免會疲于兼顧。翻開本書的后半部分就可以發(fā)現(xiàn),即便是里爾克這樣聲名顯赫的詩人,在當時也難以依靠微薄的稿酬度日,而在生前不被認可的瓦爾澤,遭遇更是可以想見。
這是時代撇給出版人和作者永恒的難題,時至今日也不能完全解決。而不可避免地,這一問題會在出版人和作者之間引發(fā)沖突,這種沖突造成的后果有時候甚至比“沃爾夫和珀金斯式的決裂”更為嚴重。溫塞德在書中講述了卡夫卡和他的出版人庫爾特·沃爾夫之間的合作經(jīng)歷:“《觀察》的銷路很不景氣,第一年賣出258本,第二年102本,第三年69本。最后出版社簡直羞于把微薄的稿酬匯過去,便在1922年7月1日關(guān)閉了卡夫卡的稿酬賬戶。”
溫塞德對此事的看法是,假如庫爾特·沃爾夫能成功給卡夫卡帶來自信、安全感和施展才能的機會,其結(jié)果對于文學和卡夫卡個人的積極影響可能都是不可估量的。
或許,溫塞德會毫不猶豫地贊同自己的美國同行那個“作者的仆人”的觀點。在談到出版人的職責時他說:“對于出版人來說沒有工作時間和業(yè)余時間的分野,他必須隨時在私人事務上聽候(作者)差遣?!?
這或許是我們從20世紀這幾位前輩身上獲得的最核心也最令人“震驚”的啟示。在一個奉行個人主義、熱衷于建立不容侵犯的個人領(lǐng)地和彼此間適當距離感的今天,這種要求編輯將自己百分百交給書籍之前,先把自己交給作者的高標恐怕也已經(jīng)不可復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