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圣外王：《郭店老子甲本》的結(jié)構(gòu)秩序
作者簡介丨李健，暨南大學文學博士，北京元學文化院院長。
原文載丨《荊楚學刊》，2018年第2期。
摘要
出土于荊門郭店的戰(zhàn)國楚簡老子甲本（以下簡稱“《郭店老子甲本》”），由五組竹簡組成，對五組的組別順序進行“還原”后，整本能呈現(xiàn)出一個完整的思想體系，這個體系依照內(nèi)圣外王的結(jié)構(gòu)秩序展開，章與章之間具有關(guān)聯(lián)性，不同于五千言《道德經(jīng)》的散漫順序。內(nèi)圣即成為圣人，外王即圣人治世?！豆昀献蛹妆尽饭?9章（1000余字），內(nèi)圣篇是第1章至第7章的內(nèi)容，先后論述人法天地、人法自然、人法道（依照第1章末句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而展開）；外王篇是第8章至第19章的內(nèi)容，先后論述圣人不欲、圣人好靜、圣人無為、圣人無事（第19章末句“是以圣人之言曰：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欲不欲而民自樸”對其進行總結(jié)）。老子的內(nèi)圣思想體現(xiàn)在“天”與人的關(guān)系里，外王思想體現(xiàn)在圣人與民的關(guān)系里。老子是第一個明確把內(nèi)圣外王之道作為一個完整體系來建構(gòu)的思想家，內(nèi)圣外王之道確實是中華文化的一個重要的思維范式。
1993年出土于湖北荊門郭店村的《郭店老子》，系戰(zhàn)國時期的《老子》傳抄本，《郭店老子》分甲、乙、丙三本，甲本的抄寫時間早于乙本、丙本。學界有多名學者從文字特點與書寫字體[1]、內(nèi)在思想[2]等方面論證了甲本早于乙本、丙本，甲本早于乙本、丙本的觀點在學界已取得共識?！豆昀献蛹妆尽肥瞧駷橹拱l(fā)現(xiàn)最早的《老子》傳抄本。
《郭店老子甲本》由五組竹簡拼連而成，1998年出版的《郭店楚墓竹簡》[3]一書中的《郭店老子甲本》所拼連的五組先后順序并不等于《郭店老子甲本》原抄本的順序。（因為出土時竹簡的編繩已斷，竹簡已散亂，整理小組的專家進行了重新編連。）韓祿伯明確提到這一點，“《老子》甲組有5枚簡以章首之文始錄于簡頭，因而，39枚簡可分為5個單元。……按《郭店楚墓竹簡》一書所示排列，而非其原始順序?！?9章[4]（“絕智棄偏”章）未必就是《老子》甲組的文首”[5]。但韓祿伯沒有對五組的先后順序進行重新調(diào)整?！豆瓿怪窈啞芬粫械摹豆昀献蛹妆尽肺褰M組別順序應(yīng)進行調(diào)整，原第二組應(yīng)作為第一組[6]，原第三組應(yīng)作為第二組，原第五組應(yīng)作為第三組，原第一組應(yīng)作為第四組，原第四組應(yīng)作為第五組。對五組的組別順序進行調(diào)整后，整本能呈現(xiàn)出一個完整的思想體系。李零“……依原簡的篇章符號，參酌文義，重新排列”[7]，也采取了同樣的調(diào)整。原簡的內(nèi)容文義和篇章符號得到了吻合，這樣的調(diào)整是很有說服力的。郭沂同樣采取這一調(diào)整方案[8]。
李零認為《郭店老子甲本》有層次結(jié)構(gòu)，“此組分篇甚有理致，上篇……是以論述‘天道’貴虛、貴柔、貴弱為主，下篇……是以論述‘治道’無為為主，即以無為治國用兵取天下為主，似乎是按不同的主題而編錄。[9]李零敏銳地的看到《郭店老子甲本》“分篇甚有理致”，但李零沒有注意到“內(nèi)圣外王”的結(jié)構(gòu)。另外，李零認為“似乎是按不同的主題而編錄”，但未揭示具體主題以及章與章之間的關(guān)系。
郭沂認為《郭店老子》有層次結(jié)構(gòu)，“簡本《老子》從內(nèi)容到形式皆甚有理致?！科加凶约旱闹黝}。第一篇（《郭店老子甲本》上篇）著重討論守道歸樸的根據(jù)，第二篇（《郭店老子甲本》下篇）著重討論守道歸樸的效果……”[10]但郭沂同樣沒有明確使用“內(nèi)圣外王”的視角。另外，郭沂同樣也未揭示具體主題以及章與章之間的關(guān)系。郭沂把不同時期的《郭店老子》三個文本作為一個完整的文本，還沒有注意到《郭店老子甲本》自身是一個獨立完整的文本，《郭店老子甲本》無需和乙本、丙本共同組成一個文本。（甲本與乙本、丙本不是同一時期，甲本早于乙本、丙本。）高華平從文獻學角度，也論述過甲本與乙本、丙本不是同一個整體，“通過考察郭店楚簡《老子》的內(nèi)容和文體特征，認為郭店《老子》文本顯示《老子》一書原是經(jīng)、傳的混合體；郭店《老子》甲組屬‘經(jīng)文’，乙、丙二組屬‘解說文’”[11]。
鄧球柏明確提出了《郭店老子》有內(nèi)圣外王之道的主題，“我初步認識到內(nèi)圣外王之道是《郭簡·老子》的主題思想”[12]。這一觀點很重要，但忽視了《郭店老子甲本》的整體篇章順序本身就是依照內(nèi)圣外王的結(jié)構(gòu)秩序布局的，也就是鄧球柏關(guān)注到了思想主題，而忽視了文本的脈絡(luò)結(jié)構(gòu)。鄧球柏同樣是把不同時期的《郭店老子》三個文本作為一個完整的文本，忽視了《郭店老子甲本》自身是一個獨立完整的文本。（內(nèi)圣外王之道，是中華文化最重要的思想之一。內(nèi)圣就是圣人境界，外王就是圣人治世。前者是修身，后者是治世。前者是個人人格，后者是社會責任。前者是個體性維度，后者是社會性維度。）
《郭店老子甲本》共19章[13]（1000余字），內(nèi)圣篇是第1章至第7章的內(nèi)容，先后論述人法天地、人法自然、人法道（依照第1章末句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而展開）；外王篇是第8章至第19章的內(nèi)容，先后論述圣人不欲、圣人好靜、圣人無為、圣人無事（第19章末句“是以圣人之言曰：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欲不欲而民自樸”對其進行總結(jié)）。
一、內(nèi)圣篇：論述成為圣人的路徑
《郭店老子甲本》的內(nèi)圣篇是1-7章的內(nèi)容。
第1章是《郭店老子甲本》整本書的總綱。（第1章先提出了道，“字之曰道”。道“先天地生”，這里的道是本原之道。本原之道是治世之道的依據(jù)，“可以為天下母”，天下是政治概念。）
第1章：有將[14]昆成，先天地生，悅穆[15]，獨立不改，可以為天下母，未知其名，字之曰道。吾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16]、逝曰遠、遠曰反。天大，地大，道大，王亦大。國中有四大焉，王居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老子在總綱里要回答“人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的哲學問題，老子認為道是本原，人從道那里來，道“先天地生”，道比天地更終極。老子認為王是歸宿，人要成為王。而圣人才能算得上是王，成為王也就是人要成為圣人?！豆昀献蛹妆尽返?章先提到王：“江海所以為百谷王，以其能為百谷下，是以能為百谷王。”接著就講圣人：“圣人之在民前也，以身后之；其在民上也，以言下之?！币舱f明圣人是王。（王是不是普通的政治王，而是圣王。）當然在《郭店老子甲本》第9章先提到的王，是用百川歸海（江海是百川的王）來比喻民歸往圣人，圣人是民之王?！墩f文解字》也說：“王，天下所歸往也”?！肚f子·天下篇》里也認為圣和王同源，“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圣人是完滿的人，是通道的人。圣有通的意思，《說文解字》：“圣，通也。”王也有通的含義，董仲舒從造字的角度揭示了王字的內(nèi)涵：“古之造文者，三畫而連其中，謂之王。三畫者，天地與人也；而連其中者，通其道也。取天地與人之中以為貫，而參通之，非王者孰能當是？”（《春秋繁露·王道通三第四十四》）在老子看來，比天地更終極的是道，“先天地生”。道是本原，道是大的。而王是理想的人，王也是大的，所以不僅“天大、地大”，還有“道大、王亦大”?！疤齑?，地大，道大，王亦大”的排序原因也在此。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老子》也是“天大，地大，道大，王亦大”的順序[17]。
老子以本原之道為起點，但最終歸宿點是落在治世之道上的。而老子主張由圣人來治世，要實現(xiàn)圣人治世（外王），先得成為圣人（內(nèi)圣）。為何要圣人來治世，圣人是通道的人，是完滿的人。道是完滿的，圣人又是通道的人，所以圣人是完滿的。完滿的人——圣人，在內(nèi)在的境界上是完滿的，在外在的事功上也是完滿的，前者是內(nèi)圣，后者是外王。也就是成為圣人后，圣人不是逃離社會，而是擔當起社會責任。
第1章末句提出了內(nèi)圣（成為圣人）的具體路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边@一句的主語是人，人是主體，人有意識，是人法地、法天、法道、法自然?！叭朔ǖ?、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實際應(yīng)為“人法地、法天、法道、法自然”。老子把“人法地、法天、法道、法自然”表述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種表達的轉(zhuǎn)換是修辭的需要，用前一句的尾字接后一句的首字（類似于頂針修辭），僅僅是一種語音節(jié)奏的需要，達到一氣貫注的效果。（比如，“吾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正好還原為：“吾強為之名曰大、曰逝、曰遠、曰反”，這就符合了老子的本意，是以為證。）也就是人不僅法地，還要法天、法道、法自然，這也符合老子的整體思想。如果簡單的按照“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字面形式斷句，而不做修辭的還原，即人只法地，不法天、道、自然，顯然不符合老子的整體思想的。另外以“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斷句，把地、天、道作為主語是違背老子思想的，因為地、天、道是沒有意志的，也就不存在去法的問題。因而，把“道法自然”作為老子的核心命題之一，顯然是值得商榷的。人是主體，人有意識，是人法自然，指人以自身的本然為法。（五千言《道德經(jīng)》中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也是“道生萬物”，而不是“三生萬物”，萬物由道所生符合老子整體思想。）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實際應(yīng)為“人法地、法天、法道、法自然”。老子在具體論述中，把人法天地進行合并論述，然后論述人法自然，最后論述人法道。亦即在具體論述中，老子認為成為圣人的路徑是：人法天地、人法自然、人法道。（老子表述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里面地、天、道是外在對象，自然是內(nèi)在之我，自然是人之本然。地、天、道的順序又是由近及遠的順序。老子為何不先說自然，再說地、天、道呢？這是語音節(jié)奏的需要。先說單音節(jié)詞，再說雙音節(jié)詞，語音節(jié)奏效果合理。如果表述為“人法自然、自然法地、地法天、天法道”，語音節(jié)奏效果欠佳。而在具體論述成為王——圣人的路徑中，又是以人法天地、人法自然、人法道的順序，這是因為王是參通天地人而通道者，這里面是天地、人、道的順序，而自然屬于人的范疇。董仲舒《春秋繁露·王道通三第四十四》：“古之造文者，三畫而連其中，謂之王。三畫者，天地與人也；而連其中者，通其道也。取天地與人之中以為貫，而參通之，非王者孰能當是？”）
《郭店老子甲本》第2章、第3章論述人法天地，第4章、第5章論述人法自然，第6章、第7章論述人法道。
（一）人法天地
人法天地論述的是人與天地的關(guān)系，即人以天地為法。相關(guān)原文為《郭店老子甲本》第2章、第3章。（第2章中“天地之間，其猶橐籥歟”直接提到了天地；第3章的“天道員員，各復其根”直接提到了天。）
第2章：天地之間，其猶橐籥歟？虛而不屈，動而愈出。
第3章：至虛，亙也；守中，篤也。萬物方作，居以須復也。天道員[18]員，各復其根。
第2章講天地的狀態(tài)：虛。“虛而不屈，動而愈出”，論虛靜是有力量的。
第3章講人要虛。天地的狀態(tài)是虛，人法天地故人要虛。本章通過講復歸來講人的虛，“萬物方作，居以須復也。天道員員，各復其根”，復根就是復歸于道。
（二）人法自然
人法自然論述的是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即人以自然為法。（自然即本然，人法自然即人以自身的本然狀態(tài)為法，意指防范人的異化。）相關(guān)原文為《郭店老子甲本》第4章、第5章。
第4章：含悳[19]之厚者，比于赤子。螝蠆蟲[20]蛇弗蠚，攫鳥猛獸弗扣。骨弱筋柔而捉固，未知牝牡之合然怒，精之至也。終日呼而不嚘，和之至也。和曰常，知和曰明。益生曰羕[21]，心使氣曰強。物壯則老，是謂不道。
第5章：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甚愛必大費，厚藏必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
第4章講自然之先天性：赤子的內(nèi)在性，“含悳之厚者，比于赤子”。赤子是初生的嬰兒，象征先天性，秉承道的原初性，還沒有發(fā)端后天的欲望與巧偽。
第5章講人要內(nèi)守：貴身，“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人的自然先天性猶如赤子的內(nèi)在性，人法自然故人要內(nèi)守。身是內(nèi)在的，而名貨是外在之社會性。老子主張守身，也就是向內(nèi)守，這和“守中，篤也”一句照應(yīng)。（《說文解字》：中，內(nèi)也。）
（三）人法道
人法道論述的是人與道的關(guān)系，即人以道為法。相關(guān)原文為《郭店老子甲本》第6章、第7章。（第6章中的“反也者，道動也”、第7章中的“功遂身退，天之道也”都明確提到了道。）
第6章：反[22]也者，道動也；弱[23]也者，道之用也。天下之物生于有、生于無[24]。
第7章：持而盈之，不不若已。湍而群之，不可長保也。金玉盈室，莫能守也。貴福驕，自遺咎也。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第6章講道之動與道之用：反與弱，“反也者，道動也；弱也者，道之用也”。（“天下之物生于有、生于無”，有無平行，與“有無之相生也”的原文驗證。五千言《道德經(jīng)》是“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與“有無相生”矛盾。）
第7章人要守弱，“功遂身退，天之道也。”道之用是弱，人法道故人要守弱。外王篇的無為、無事、無名都是用弱的具體體現(xiàn)。
當人做到法天地、法自然、法道，也就成為了圣人，也就具有了治世的內(nèi)圣條件。為何當人做到法天地、法自然、法道，也能就成為了圣人呢？這是因為人法天地、自然、道，就是“以天為則”，是人合于“天”，其實達到了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天地、自然、道都是廣義的“天”的范疇。司馬遷提到“究天人之際”，也是把天人關(guān)系作為一個重要的起點。
二、外王篇：論述圣人治世的路徑
《郭店老子甲本》外王篇是第8章至第19章的內(nèi)容。
外王即圣人治世，主要是處理好執(zhí)政者與民的關(guān)系。完滿的執(zhí)政者是圣人，所以在老子治世思想里也就是圣人與民關(guān)系的問題，在圣人與民關(guān)系里，而老子又是以民為本的。在老子看來，人的“自由”是在人的關(guān)系里體現(xiàn)的。哈耶克也非常重視這一點，“自由‘專指人與人之間的一種關(guān)系’” [25]。而人的自由意味著不被強制，而來自強制的最大要素往往是執(zhí)政者，所以老子最關(guān)注的人的關(guān)系是執(zhí)政者與民的關(guān)系，而倡導以民為本的官民關(guān)系，在這樣的關(guān)系里是沒有強制的：“我（圣人）無為而民自化?！?/span>
老子構(gòu)想的理想社會是民自富、民自化、民自正、民自樸，老子認為需要由合道的人來治世才能實現(xiàn)理想的社會，即由圣人治世，而圣人治世的具體路徑是：圣人無事、圣人無為、圣人好靜、圣人不欲?！豆昀献蛹妆尽吩诘?9章末句概括為：“是以圣人之言曰：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欲不欲而民自樸?！?/span>
《郭店老子甲本》第8章、第9章論述圣人不欲，第10章、第11章論述圣人好靜，第12章至第16章論述圣人無為，第17章至第19章論述圣人無事。
（一）圣人不欲
圣人不欲，即圣人不貪婪（不彰顯私欲），而民自樸，“我欲不欲而民自樸”。相關(guān)原文為《郭店老子甲本》第8章、第9章。（第8章中的“視素保樸，少私寡欲”，第9章中的“罪莫厚乎甚欲，咎莫險乎欲得”，都提到了關(guān)于欲的問題。廖名春提到，“楚簡從‘視索（素）保樸，少私寡欲’論及‘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靜爭’，進而談‘甚欲’、‘欲得’、‘不知足’之誤，邏輯思路清楚清楚?！喌膬?nèi)在理路清楚，當為故書之舊；而王弼本當經(jīng)過了后人的改編”[26]。）
第8章：絕智棄偏，民利百倍；絕巧棄利，盜賊無有；絕偽棄慮，民復季[27]子。三言以為辨不足，或命之或呼屬：視素保樸，少私寡欲。
第9章：江海所以為百谷王，以其能為百谷下，是以能為百谷王。圣人之在民前也，以身后之；其在民上也，以言下之。其在民上也，民弗厚也；其在民前也，民弗害也。天下樂進而弗厭。以其不爭也，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罪莫厚乎甚欲，咎莫險乎欲得，禍[28]莫大乎不知足。知足之為足，此亙足矣。
第8章講欲的界限：“少私寡欲”。也就是老子不主張彰顯欲望而縱欲，但承認了合理的欲望。（五千言《道德經(jīng)》里還有“無欲”的表述，顯然陷入了禁欲主義，與“少私寡欲”相矛盾。）第8章的“絕智棄偏”在五千言《道德經(jīng)》里是“絕圣棄智”， 如果老子一方面推崇圣人，一方面又“絕圣”，會導致相互矛盾，而“絕智棄偏”就不會有這樣的悖論。
第9章講違背不欲的后果：甚欲之罪、欲得之咎、不知足之禍，進而提出知足的思想。老子講不爭，是說執(zhí)政者處下，不與民爭利，體現(xiàn)了權(quán)力在公的公共服務(wù)精神，也就是一種民本精神。
（二）圣人好靜
圣人好靜，即圣人不妄動（不彰顯權(quán)力意志），而民自正，“我好靜而民自正”。相關(guān)原文為《郭店老子甲本》第10章、第11章。（第11章“孰能濁以靜者將徐清”明確提到了靜。）
第10章：以道佐人主者，不欲以兵強于天下。善者果而已，不以取強。果而弗伐，果而弗驕，果而弗矜，是謂果而不強，其事好。
第11章：長古之善為士者，必微弱玄達，深不可識，是以為之容：豫乎若冬涉川，猶乎其若畏四鄰，儼乎其若客，渙乎其若釋，敦乎其若樸，沌乎其若濁。孰能濁以靜者將徐清，孰能安以動者將徐生？保此道者，不欲尚盈。
第10章講好靜的體現(xiàn)：不武力稱霸，“不欲以兵強于天下”。圣人好靜，不發(fā)動權(quán)力意志而稱霸天下，體現(xiàn)出老子的人類情懷和人文關(guān)懷，老子是反對倚強凌弱的叢林法則。五千言《道德經(jīng)》把和平與戰(zhàn)爭作為有道與無道的一個判斷標準，“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于郊?！?/span>
第11章講好靜的狀態(tài)：“微弱玄達，深不可識”?！蔼q乎其若畏四鄰”等描述，老子意在說執(zhí)政者需要謹小慎微，去除權(quán)力意志，而不是狂妄自大。
（三）圣人無為
圣人無為，即圣人不強制，而民自化，“我無為而民自化”。相關(guān)原文為《郭店老子甲本》第12章至第16章。（第12章中的“是以圣人無為故無敗”，第13章中的“道亙無為也”，第14章中的“為無為”，第15章中的“是以圣人居無為之事”，都明確提到了無為。第16章是對“無為”的拓展，故第16章在竹簡中抄寫時，前邊空了兩個字的距離。）
第12章：為之者敗之，執(zhí)之者遠之。是以圣人無為故無敗，無執(zhí)故無失。臨事之紀，慎終如始，此無敗事矣。圣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教不教，復眾之所過。是故圣人能輔萬物之自然，而弗能為。[29]
第13章：道亙無為也，侯王能守之，而萬物將自化?；?，將鎮(zhèn)之以無名之樸。夫亦將知足，知以靜，萬物將自定。
第14章：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大，小之。多易必多難，是以圣人猶難之，故終無難。
第15章：天下皆知美之為美也，惡已；皆知善，此其不善已。有無之相生也，難易之相成也，長短之相形也，高下之相盈也，音聲之相和也，先后之相隨也。是以圣人居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而弗始也，為而弗志也，成而弗居。天唯弗居也，是以弗去也。
第16章：道亙無名，樸唯微，天地弗敢臣。侯王如能守之，萬物將自賓。天地相合也，以輸甘露，民莫之命而自均焉。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所以不殆。卑道之在天下也，猶小谷之與江海。
第12章講無為的作用：“無為故無敗”。為字的甲骨文是
第13章講無為的地位：“道亙無為”。道是無為的，把無為之治上升到道的高度（突出了無為的重要性），也就是執(zhí)政者實施無為之治才是符合道的。當然這里的道是價值之道，而不是本原之道。老子的道，既有本原維度，也有價值維度?！跋忍斓厣钡牡朗潜驹溃暗纴儫o為”的道是價值之道。
第14章講無為的狀態(tài)：“猶難”（“是以圣人猶難之”）。執(zhí)政者不妄自尊大，才能收斂權(quán)力意志，不至于干預(yù)民。在老子思想里，對于為的問題，有的地方是反對為的，比如第12章中的“為之者敗之”；而有的章節(jié)又是主張為的，比如第15章中的“為而弗志也”，第17章的“為之于其無有也”。出現(xiàn)這種情況，并非老子思想的悖論，而是為具有不同的含義。凡是老子在反對為時，這里的為是強制的意思；凡是老子在主張為時，這里的為是“做”的意思?！盀闊o為”里的“為”是做，“無為”是不強制。
第15章講無為的體現(xiàn)：“行不言之教”。旨在反對執(zhí)政者采取意識形態(tài)馴化，反對推崇唯一真理，而是主張思想自由，具有懷疑精神，從而具有多元化的價值。穆勒（密爾）在《論自由》一書里也非常推崇思想自由、言論自由。
第16章接續(xù)講無為的體現(xiàn)：“無名”。無名就是不外求名譽，“道亙無名”同樣指向價值之道?！肚f子·逍遙游》則直接表達為“圣人無名”，因為圣人是符合“道亙無名”的。
（四）圣人無事
圣人無事，即圣人不生事，而民自富，“我無事而民自富”。相關(guān)原文為《郭店老子甲本》第17章至第19章。（第19章中的“以無事取天下”明確提到了無事。）
第17章：其安也，易持也；其未兆也，易謀也。其脆也，易判也；其幾也，易散也。為之于其無有也，治之于其未亂。合（抱之木，作于毫）末；九成之臺，作（于壘土；百仞之高，始于）足下[31]。
第18章：知之者弗言，言之者弗知。閉其兌，塞其門；和其光，同其塵；挫其銳，解其紛，是謂玄同。故不可得而親，亦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亦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貴，亦不可得而賤，故為天下貴。
第19章：以正治邦，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也？夫天多忌諱而民彌叛，民多利器而邦滋昏，人多智而奇物滋起，法物滋彰盜賊多有。是以圣人之言曰：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欲不欲而民自樸。
第17章講無事的前提：“為之于其無有也，治之于其未亂”。也就是要做到無事（不生事），就要不讓事發(fā)生，而不是出事了再為，大亂了再治。“其安也，易持也；其未兆也，易謀也。其脆也，易判也；其幾也，易散也”等內(nèi)容，也是在講防微杜漸的治于未亂之理?！渡袝防镉小爸浦斡谖磥y”的原文，《黃帝內(nèi)經(jīng)》里則有“不治已病治未病”的思想。
第18章講無事的體現(xiàn)：“玄同”?！靶蓖怀龉瓌t，不分親疏是超越情感，不分利害是超越私利，不分貴賤是超越世俗價值，“故不可得而親，亦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亦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貴，亦不可得而賤，故為天下貴”。執(zhí)政者做到了公正，就不會生出事來；不公正，則會生出事端。
第19章講無事的終極目標：“以無事取天下”。突出取天下的路徑不是武力，而是無事。當時的歷史處境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諸侯爭霸，天下大亂。老子是寫給諸侯王的，提出取天下（得天下）的方案，不是武力統(tǒng)一天下，而是“以無事取天下”。各大諸侯都試圖以武力稱霸天下，而這又是不得人心的。老子認為，如果反其道而行之，以無事的方式停止戰(zhàn)爭，更能得天下人之心，天下人自動歸往。（《說文解字》：“王，天下之歸往也”。）“以奇用兵”是針對防御的，因為“不得以兵強于天下”。
第19章的末句“是以圣人之言曰：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欲不欲而民自樸”，是對整個外王篇內(nèi)容的概括。（老子在外王篇先后講了四個專題：不欲、好靜、無為、無事，但在第19章末句概括時卻是逆序概括：無事、無為、好靜、不欲。這是因為第19章講的是無事，“以無事取天下”，而末句又是順著無事專題接的，所以在概括外王篇時直接從無事開始：無事、無為、好靜、不欲。）要實現(xiàn)民自富、民自化、民自正、民自樸的自由自治社會，需要圣人無事、無為、好靜、不欲。圣人無事而民自富，圣人無為而民自化，圣人好靜而民自正，圣人不欲而民自樸，闡發(fā)的是圣人與民關(guān)系，突出民本思想。老子講了一個深刻道理，天下的無道責任在執(zhí)政者而不是在民。
三、結(jié)論
《郭店老子甲本》共五組竹簡。上篇共三組，總綱道和人法天地專題是兩組[32]，人法自然和人法道是一組；下篇共兩組，圣人不欲、圣人好靜、圣人無為三個專題是一組，圣人無事專題是一組。
《郭店老子甲本》具有完整的結(jié)構(gòu)，這一脈絡(luò)結(jié)構(gòu)可以用四句“口訣”來概括：道在內(nèi)圣與外王，人法天地自然道，圣人不欲與好靜，圣人無為與無事。道在內(nèi)圣與外王，是整體結(jié)構(gòu)的兩大層次。人法天地自然道，是內(nèi)圣（成為圣人）的路徑：人法天地、人法自然、人法道。圣人不欲與好靜，圣人無為與無事，是外王（圣人治世）的路徑：圣人不欲、圣人好靜、圣人無為、圣人無事。
內(nèi)圣篇里論述的人法天地、人法自然、人法道，闡發(fā)的是“天”與人的關(guān)系，主張人法“天”（廣義的天，包括天地、自然、道），突出的是天人合一的思想。外王篇論述的圣人不欲（民自樸）、圣人好靜（民自正）、圣人無為（民自化）、圣人無事（民自富），闡發(fā)的是官民關(guān)系，理想的官民關(guān)系是圣人與民的關(guān)系，突出的是民本思想。（“天”人關(guān)系講的是我它關(guān)系：“人法地……”，屬于非主體間性；官民關(guān)系講的是我他關(guān)系：“我無事而民自富……”，屬于主體間性。）上篇體現(xiàn)了“以天為則”，下篇體現(xiàn)了“以史為鑒”。上篇是“究天人之際”，下篇是“通古今之變”。（下篇提到“是以圣人之言曰”，是對歷史經(jīng)驗的總結(jié)。）內(nèi)圣是修身（做人），是要超越世俗性，對精神性的成全；外王是治世（做事），是要超越小我（一己之私），對大我的成全（公天下）。《郭店老子甲本》具有完整結(jié)構(gòu)秩序，老子是第一個明確把內(nèi)圣外王之道作為一個完整體系來建構(gòu)的思想家，內(nèi)圣外王之道確實是中華文化的一個重要的思維范式。
一般認為，內(nèi)圣外王之道只是儒家的傳統(tǒng)，其實道家也有內(nèi)圣外王之道的思想，在《郭店老子甲本》中，老子是直接按照內(nèi)圣外王的結(jié)構(gòu)秩序構(gòu)建自己的思想的。道家、儒家均有內(nèi)圣外王之道的思想。馮友蘭有過相關(guān)論述，“哲學所講的就是中國哲學家所謂‘內(nèi)圣外王’之道”[33]，在論述道家時提到，“道家同意儒家的說法：理想的國家是有圣人為首的國家。只有圣人能夠治國，應(yīng)該治國”。[34]許抗生也明確表述過，“儒家道家都講內(nèi)圣外王之道”[35]。（湯一介也持同樣的觀點）賈坤鵬提到，“道家、儒家、法家均有‘內(nèi)圣外王’思想，故‘內(nèi)圣外王’應(yīng)是先秦學術(shù)的共性，而非某家的專利”[36]。梁濤考究得出，“北宋時期是‘內(nèi)圣外王’由道家用語向儒家術(shù)語演變的重要時期”[37]。也就是，“內(nèi)圣外王”最先是道家的概念，之后才是儒家借用。最早明確提出“內(nèi)圣外王之道”是在《莊子·天下篇》里，“是故內(nèi)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發(fā)，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
老子講內(nèi)圣外王與孔子講內(nèi)圣外王是不同的。老子在內(nèi)圣里突出了自然（本然），在外王里突出了無為（老子用5個章節(jié)集中論述無為，是內(nèi)容最多的一個專題），自然和無為都是老子的獨特性?？鬃右才紶栍凶匀缓蜔o為的意蘊，但所占的權(quán)重非常少。老子、孔子都涉及天人關(guān)系，其角度也是不同的。老子主張的法“天”，而孔子主張敬天（畏天）。法“天”主要突出的是人的主體性，而敬天主要突出天的意志色彩與神秘色彩。
關(guān)于《郭店老子甲本》與五千言《道德經(jīng)》的差異，之前學界做了一些相關(guān)研究，主要講了兩個方面：一是《郭店老子甲本》不像五千言《道德經(jīng)》有玄虛的表述；二是《郭店老子甲本》不像五千言《道德經(jīng)》反對仁義，五千言《道德經(jīng)》的“絕仁棄義”，在《郭店老子甲本》里是“絕偽棄慮”?！豆昀献蛹妆尽放c五千言《道德經(jīng)》的差異研究還不夠，應(yīng)進行深入全面的比較。突出的差異還有以下幾個方面。一是，《郭店老子甲本》是一個結(jié)構(gòu)完整的思想體系，而五千言《道德經(jīng)》的章節(jié)順序是散漫的。二是，《郭店老子甲本》是以道為本原，以治道為歸宿點，不用大量篇幅論述德，只有一處提到德（“含德之厚者，比于赤子”），全書僅從內(nèi)圣外王之道的脈絡(luò)結(jié)構(gòu)展開。而五千言《道德經(jīng)》既論本原之道，也論治道，還論德，主題比較混亂。（《郭店老子甲本》是老子道經(jīng)，而五千言《道德經(jīng)》是老子“道·德”經(jīng)。）三是，《郭店老子甲本》是“天下之物生于有、生于無”，把有和無放在并列的地位，與“有無相生”的思想相驗證，而五千言《道德經(jīng)》是“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把無的地位優(yōu)先于有的地位，導致與“有無相生”相矛盾。四是，《郭店老子甲本》沒有復古情結(jié)，而五千言《道德經(jīng)》有“小國寡民”、“使人復結(jié)繩而用之”、“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的復古色彩，是不利于社會進步的。五是，《郭店老子甲本》不講論鬼，而五千言《道德經(jīng)》給鬼留下了位置：“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彪m然認為道高于鬼，但還是承認了鬼的存在。六是，《郭店老子甲本》講不欲，不彰顯欲望，“我欲不欲而民自樸”，而五千言《道德經(jīng)》講無欲，“我無欲而民自樸”，陷入了禁欲主義，帶有宗教色彩。（《郭店老子甲本》還不使用君子概念，不同于五千言《道德經(jīng)》。）
四、余論
《郭店老子甲本》是一個完整的思想體系，《郭店老子甲本》應(yīng)為老子本人的原著（老子元經(jīng)）。譚寶剛在其博士學位論文《老子及其遺著研究》[38]的摘要里也認為，《郭店老子甲本》19章是老子原著，給出的理由是，唐代陸德明認為老子“為喜著書十九篇”。當然，譚寶剛還沒有注意到《郭店老子甲本》還是一個完整的思想體系。如果《郭店老子甲本》是老子元經(jīng)，別的內(nèi)容為老子以外的老子學派內(nèi)容，那么《郭店老子甲本》的地位要高于其他內(nèi)容。周鳳五認為，《郭店老子甲本》與乙本、丙本的竹簡差異，能看出經(jīng)與傳的差異。“郭店竹簡有經(jīng)與傳注之分，簡策長者為經(jīng)，短者為傳……以簡策區(qū)分經(jīng)、策的原則是一致的”[39]，而《郭店老子甲本》比乙本、丙本長?！昂喍诵螤钜彩菂^(qū)分經(jīng)、傳的主要依據(jù)，梯形為經(jīng)，平齊者為傳”[40]，“（郭店）甲組《老子》……竹簡的上下端都修整為梯形”[41]，“乙、丙兩組《老子》的簡端同樣平齊而非梯形，顯示其與甲組《老子》確有區(qū)隔?！盵42]高華平認為只有分出經(jīng)與傳注，“才能給郭店楚簡《老子》書寫于三組長短不同竹策的事實，以一個合理的解釋”[43]。高華平還“通過考察郭店楚簡《老子》的內(nèi)容和文體特征，認為郭店《老子》文本顯示《老子》一書原是經(jīng)、傳（“解說文”）的混合體；郭店《老子》甲組屬‘經(jīng)文’，乙、丙二組屬‘解說文’。”[44]“在先秦時期……經(jīng)、傳一并流傳，這種情況十分普遍?，F(xiàn)今傳世的先秦諸子文本，有些人們已無法分辨出經(jīng)、傳，但有些文本卻因為明確標示了經(jīng)、解、說字樣，而仍能使人一目了然。如《墨子》中有經(jīng)有說，《管子》中既有《形勢》、《版法》、《明法》諸篇，又有《形勢解》、《版法解》、《明法解》等解說文，皆是其例?！盵45]高華平認為，《太一生水》作為不是五千言《道德經(jīng)》的內(nèi)容，又與《郭店老子丙本》連接在一起，也說明《郭店老子丙本》是傳、注的性質(zhì)。[46]《郭店老子甲本》與《郭店老子丙本》有一章是重復的（“為之者敗之”一章），這是因為雖是同一章，但內(nèi)容有差異，比如甲本是“教不教”而丙本是“學不學”等，即這一章有不同的版本的流傳，于是抄寫者重新抄了一次，并抄寫在丙本涉及五千言《道德經(jīng)》相關(guān)內(nèi)容的“末尾”。但并不是抄寫在《太一生水》末尾，因為《太一生水》是相對獨立和完整的內(nèi)容。
有的學者認為郭店《老子》為摘抄本，但《郭店老子甲本》是一個完整的思想體系，章與章之間的先后順序是按照思想脈絡(luò)順序展開的，行文一氣呵成。如果是摘抄本，恐怕沒有這么巧合，同時也沒有證據(jù)證明老子本人寫了數(shù)千言的內(nèi)容。王博等認為，有的內(nèi)容在《郭店老子》之前就有，但不見于《郭店老子》，因而《郭店老子》（包括《郭店老子甲本》）必然是摘抄本，比如《說苑》一書提到叔向引用老聃的話——“天下之至柔”。對此，木齋教授對《說苑》的引用進行了質(zhì)疑，“《說苑》所載叔向的話語，不能證明確為叔向所言，而要研究所引出處之著作的時間，《說苑》為雜史小說集，二不可信”。[47]另外老子到底是誰還是一個謎，老聃未必是老子，老聃也可能是老子學派的人物。
五千言《道德經(jīng)》應(yīng)為老子學派的論文集，是逐步完成而定稿的。《郭店老子甲本》系一人所作，而五千言《道德經(jīng)》是歷經(jīng)幾百年時間由多人所作。（高華平根據(jù)先秦文獻對《老子》的引用情況，認為五千言《道德經(jīng)》定稿于秦代統(tǒng)一文字的時期，由李斯完成。）我們看到的《莊子》、《韓非子》等各種文本引用的老子言論，有的卻在《郭店老子甲本》里看不到，那么這些言論引用的老子實際就是老子學派。五千言《道德經(jīng)》和《管子》、《墨子》、《莊子》等類似，都是學派的論文集，《管子》是管子學派的論文集，《墨子》是墨子學派的論文集，《莊子》是莊子學派的論文集。許抗生、熊鐵基等學者也認為五千言《道德經(jīng)》的內(nèi)容是逐步形成的。許抗生提到，“《老子》一書似乎經(jīng)歷了由簡本向帛書本的轉(zhuǎn)化過程”[48]；熊鐵基提到，“漢代曾經(jīng)對先秦典籍進行了較為全面的改造，其中，對《老子》一書的改造就很典型” [49]。有不少學者從五千言《道德經(jīng)》的用詞變遷上也進行了論證，比如五千言《道德經(jīng)》有的用詞是老子所在時代之后的特點。梁啟超也提到，五千言《道德經(jīng)》里有的內(nèi)容有戰(zhàn)國后期的語言特點[50]。《郭店老子乙本》和《郭店老子丙本》的內(nèi)容不同于《郭店老子甲本》，且在時序上又晚于《郭店老子甲本》，也說明內(nèi)容在不斷增加，五千言《道德經(jīng)》是在老子原著基礎(chǔ)上逐步增改完成的，而在秦漢時期重建經(jīng)典時得以定稿，形成傳世本五千言《道德經(jīng)》。五千言《道德經(jīng)》里有的內(nèi)容可能是宗教思想混入，比如鬼神的思想、無欲的思想，以及玄虛的內(nèi)容；有的內(nèi)容是別的經(jīng)典的混入，“谷神不死”章，《列子·天瑞篇》引用此章內(nèi)容時，說是出自《黃帝書》；還有的內(nèi)容，可能是在秦漢重建經(jīng)典時，無意或有意的“改造”所致。秦漢重建經(jīng)典，一方面由于原始經(jīng)典不詳，一方面是當時意識形態(tài)的取舍需要，都必然造成秦漢重建的經(jīng)典與原始經(jīng)典的不符。熊鐵基先生也關(guān)注過《老子》被改造的問題，“筆者想重申和強調(diào)多年來的一個看法：隨著考古事業(yè)的發(fā)展，如同戰(zhàn)國時期出土的郭店竹簡本《老子》那樣，先秦的《老子》也可能與流傳至今的《老子》不太相同，甚至很不一樣，那是因為漢人對先秦典籍進行過多方面的改造”[51]。胡適也提到，“此書（五千言《道德經(jīng)》）有許多重復的話和許多無理的話，大概不免有后人妄加妄改的所在”[52]。
《郭店老子甲本》如果是老子原著（老子元經(jīng)），只有19章的內(nèi)容，而五千言《道德經(jīng)》是81章的內(nèi)容（這里指王弼本《道德經(jīng)》）。多出的62章有沒有一些具體的文本發(fā)展的文獻線索呢？很巧合的是，《郭店老子乙本》8章，《郭店老子丙本》4章（不含與《郭店老子甲本》重復的“為之者敗之”一章），《漢書·藝文志》記載的《老子鄰氏經(jīng)傳》4篇（章），《老子傅氏經(jīng)說》37篇（章），《老子徐氏經(jīng)說》6篇（章），共計59章，與多出的62章數(shù)字相近，漢代五千言《道德經(jīng)》分章是逐步形成的，有誤差也在常理之中。（據(jù)《漢書·藝文志》，《老子鄰氏經(jīng)傳》4篇，“鄰氏傳其學”；《老子傅氏經(jīng)說》37篇，傅氏“述老子學”；《老子徐氏經(jīng)說》6篇，徐氏“字少季，臨淮人，傳《老子》”。）
《郭店老子甲本》作為完整的思想體系，是一本完整的著作。這一事實，可以重新審視一些傳統(tǒng)共識。一般認為，老子的著作章節(jié)順序散漫，章與章的順序布局是跳躍的，而《郭店老子甲本》作為完整的思想體系。一般認為，先秦無體系性著作，而《郭店老子甲本》作為完整的思想體系?！豆昀献蛹妆尽窇?yīng)是世界上第一本有完整體系的思想性著作。
附：《郭店老子甲本》釋文
1內(nèi)圣篇（成為圣人的路徑）
1.1道（總綱）
第1章：有將昆成，先天地生，悅穆，獨立不改，可以為天下母，未知其名，字之曰道。吾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天大，地大，道大，王亦大。國中有四大焉，王居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1.2人法天地
第2章：天地之間，其猶橐籥歟？虛而不屈，動而愈出。
第3章：至虛，亙也；守中，篤也。萬物方作，居以須復也。天道員員，各復其根。
1.3人法自然
第4章：含悳之厚者，比于赤子。螝蠆蟲蛇弗蠚，攫鳥猛獸弗扣。骨弱筋柔而捉固，未知牝牡之合然怒，精之至也。終日呼而不嚘，和之至也。和曰常，知和曰明。益生曰羕，心使氣曰強。物壯則老，是謂不道。
第5章：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甚愛必大費，厚藏必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
1.4人法道
第6章：反也者，道動也；弱也者，道之用也。天下之物生于有、生于無。
第7章：持而盈之，不不若已。湍而群之，不可長保也。金玉盈室，莫能守也。貴福驕，自遺咎也。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2外王篇（圣人治世的路徑）
2.1圣人不欲
第8章：絕智棄偏，民利百倍；絕巧棄利，盜賊無有；絕偽棄慮，民復季子。三言以為辨不足，或命之或呼屬：視素保樸，少私寡欲。
第9章：江海所以為百谷王，以其能為百谷下，是以能為百谷王。圣人之在民前也，以身后之；其在民上也，以言下之。其在民上也，民弗厚也；其在民前也，民弗害也。天下樂進而弗厭。以其不爭也，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罪莫厚乎甚欲，咎莫險乎欲得，禍莫大乎不知足。知足之為足，此亙足矣。
2.2圣人好靜
第10章：以道佐人主者，不欲以兵強于天下。善者果而已，不以取強。果而弗伐，果而弗驕，果而弗矜，是謂果而不強，其事好。
第11章：長古之善為士者，必微弱玄達，深不可識，是以為之容：豫乎若冬涉川，猶乎其若畏四鄰，儼乎其若客，渙乎其若釋，敦乎其若樸，沌乎其若濁。孰能濁以靜者將徐清，孰能安以動者將徐生？保此道者，不欲尚盈。
2.3圣人無為
第12章：為之者敗之，執(zhí)之者遠之。是以圣人無為故無敗，無執(zhí)故無失。臨事之紀，慎終如始，此無敗事矣。圣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教不教，復眾之所過。是故圣人能輔萬物之自然，而弗能為。
第13章：道亙無為也，侯王能守之，而萬物將自化?；鳎瑢㈡?zhèn)之以無名之樸。夫亦將知足，知以靜，萬物將自定。
第14章：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大，小之。多易必多難，是以圣人猶難之，故終無難。
第15章：天下皆知美之為美也，惡已；皆知善，此其不善已。有無之相生也，難易之相成也，長短之相形也，高下之相盈也，音聲之相和也，先后之相隨也。是以圣人居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而弗始也，為而弗志也，成而弗居。天唯弗居也，是以弗去也。
第16章：道亙無名，樸唯微，天地弗敢臣。侯王如能守之，萬物將自賓。天地相合也，以輸甘露，民莫之命而自均焉。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所以不殆。卑道之在天下也，猶小谷之與江海。
2.4圣人無事
第17章：其安也，易持也；其未兆也，易謀也。其脆也，易判也；其幾也，易散也。為之于其無有也，治之于其未亂。合（抱之木，作于毫）末；九成之臺，作（于壘土；百仞之高，始于）足下。
第18章：知之者弗言，言之者弗知。閉其兌，塞其門；和其光，同其塵；挫其銳，解其紛，是謂玄同。故不可得而親，亦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亦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貴，亦不可得而賤，故為天下貴。
第19章：以正治邦，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也？夫天多忌諱而民彌叛，民多利器而邦滋昏，人多智而奇物滋起，法物滋彰盜賊多有。是以圣人之言曰：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欲不欲而民自樸。
注釋
輪值主編 | 劉 梁 劍
編輯 | 宋 金 明 李 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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