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幽谷蘭馨
陰歷八月剛過，桂花還在怒放飄香，母親就已經(jīng)在念叨了：你們看，菊花都要開了……話沒言盡，我們還是能猜出她的心思，調(diào)皮的妹妹便笑：看，看，媽又在想她的媽啦！
母親還沒作聲，父親已替她辯駁了：想自己的爸媽還有錯啦。我們可是一年沒有回去看你外公外婆了。外婆生日在陰歷九月下旬，外公的尚在冬月，盡管我和妹妹覺著母親也忒急早了些，可經(jīng)父親這么一說，還是覺著在理，妹妹便仗著人小吐吐舌頭一笑了之。
按慣例，父親母親暑假就該回去看望兩位老人?？擅妹盟脑聞偵⒆?，離不開母親，所以一年至少三趟的回鄉(xiāng)，時光都過去一半多了還沒見落實(shí)一回，母親著急當(dāng)是情理之中的。父親便安慰著：等媽生日前，我們抽個周末趕去看老人家。又對我說：到時你就辛苦一下，幫你妹帶帶孩子，我們快去快回。
國慶前夕，父親幫忙母親收拾清理冰箱里的積霜。我坐在沙發(fā)上正抱著小侄兒玩，突然聽到唉喲一聲，順眼望去，父親蹲在地上，一手扶著椅背，一手撐著地，痛苦得很。估摸著是他的腰椎病又加重了，趕緊喊妹夫幫忙把他扶起，背到床上讓他平躺。
父親一倒下，母親便慌了神。一次接聽外婆的電話不小心說漏了嘴，老人在那邊著急得不行，一個勁地念叨這該怎么好。父親怕外婆跟舅舅們講害得他們大老遠(yuǎn)來看他，便吩咐母親把電話給他，一再跟外婆解釋：媽，都是老毛病了，已經(jīng)快沒事了。真沒事，剛才我還抱著涵涵玩呢，您兒可千萬別讓她舅舅們知道。好說歹說，外婆才算相信，可三天兩頭還是要打電話來追問。
眼看著外婆生日在即，父親的病卻沒有大的起色，母親就有些焦躁不安：你又坐不了車，路遠(yuǎn)我又沒本事一個人去看媽……
父親看不得母親急，躊躇著一咬牙說他行、他去，大不了坐短程車，一截一截地轉(zhuǎn)。母親還沒來得及反對，我和妹妹先就把父親說了一通，堅決不同意他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見我們?nèi)绱苏f，母親也表示反對，父親只好打消念頭。最后商議的結(jié)果是我們一起把錢匯到了小舅舅卡上，由他轉(zhuǎn)交給外婆。
以為這樣就可以了。可母親給外婆打電話或是接了外婆的電話后，總是愛發(fā)愣，愛站在窗口望外看，或是坐在沙發(fā)上喃喃自語：媽今年身體突然不行了，腿也軟了走路都費(fèi)勁了，豬都要爹去喂……她一念叨一自語，父親就難受，扶著腰在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一頭困獸。
看他們難受，我和妹妹跟著受感染，外公都八十幾了，外婆馬上也八十了，身體狀況又越來越差，剩下的日子可數(shù)著呢。母親見自己的父母，該是見一次少一次，又怎能不牽腸掛肚不得安生呢？
父親母親是親表兄妹，外公外婆除了是父親的岳父岳母，還是他的親舅舅舅媽，那種感情便不是一般的女婿對丈人丈母的情感。
小時候，母親還在鄉(xiāng)下種地，父親在外地教書，寒暑假回來總要抽空一家人去外公家走走，而年前的辭年，更是雷打不動。我家在山腳下，要翻過海拔一千五六百米的山頂，再下到半山腰，才能到外公家。我們往往天一亮就出發(fā)，趕到外公家時已是日落西天，人也累得半死不活。所以我很怕去外公家，以至于經(jīng)常幻想自己要是一只穿山甲該多好，也埋怨父親：你怎么給我找那么遠(yuǎn)個媽，要找我家坎下的到外婆家就不用走路了。惹得多年后父親母親還拿這個取笑我。
后來，父親給母親轉(zhuǎn)了戶口，我家就像兒時玩的“跳房子”游戲，一個大步跨到了鎮(zhèn)上；沒過多久，又一個更大的步子跳到了新縣城；2008年初，父親母親干脆賣了房子，跟著我住到了市里。我家跟外公家的距離，就宛如一根橡皮筋，在歲月的河里不斷拉長，又拉長。
這些年，暑假和年前，父親母親必去外公家看望老人。每次去之前好久，他們就在仔細(xì)盤算帶什么東西去，各家該帶多少。
關(guān)于這個，我首先想到的是咸魚干，而且似乎就已聞到了那股久久散不去的腥臭味兒。
一到入冬，父親母親就搶在魚漲價前，買回一條又一條肥嫩的草魚，母親細(xì)細(xì)打理了，用鹽巴腌漬好，再掛到陽臺上晾曬成魚干，等辭年時給外公他們帶去。我有七個舅舅，加上叔伯的，還有姨外婆，這家兩條那家兩條的，家里陽臺掛的魚就跟站隊(duì)的兵似的，一條一條排開去，差不多一個排。魚腥味兒隨空氣塞滿整間屋子，冬過了都散不盡，還如影隨形地纏著人，出去身上似乎都染了味兒，惹得別人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就是兒子出生那年，母親照顧著孩子也沒忘吩咐我買魚。至今還記得我一下班就先到菜場買魚，多的提不動，只能一次兩條兩條地買，總共買了個把星期，跟賣魚的大姐都混成了人來熟。后來再去買菜，人家瞥見都要主動打招呼：大妹子，買菜呢，要魚不？要是真買了魚，還總能占個丟毛角的便宜，魚鱗也刮得比別家的干凈。
這種做咸魚干的日子，直到鄉(xiāng)下有人販魚，外公和舅舅們也都說魚吃膩了才結(jié)束。
隨著鄉(xiāng)下日子的變化，外婆家也能吃上幾回稻米。我們?nèi)ネ娴臅r候，他們總蒸米飯招待我們，自己卻吃苞谷飯。那米飯又黃又硬，吃到嘴里味如嚼蠟，我們便要吃苞谷飯，外婆偏不讓。一次說得急了，父親便直言相告：媽，你們這米買的都是糙米陳谷吧？外婆說雜貨店里只有這樣的米賣。
這件事便記到了父親心里。再回鄉(xiāng)前，他便找到我家老買米的那家店子，訂下十來袋我家吃的那種東北粳米。等去時，把包的車帶到店子，一手交錢一手裝貨，弄得店老板還以為父親準(zhǔn)備去鄉(xiāng)下販米。聽父親說是給老丈人送米，店老板把胸脯一拍說：大哥，沒問題，以后你要的這種米我全包了。從此，父親便與那家店老板達(dá)成了長期協(xié)議。這種米，從最開始的一斤一塊多漲到現(xiàn)在的三塊多，父親也沒有嫌貴，還是每年都往外公家送。
到外公家?guī)У亩嗟倪€有茶葉。父親總是春里就把茶葉買好，一戶兩斤，外公家的四斤甚至八斤。為買到適合外公他們口味的茶葉，又不花錢買水貨，父親到處打聽比較，到茶葉市場東品西嘗，好幾次還坐著那種跑起來哐當(dāng)哐當(dāng)響的鄉(xiāng)村客車，跑到陌生的深山茶葉產(chǎn)地直接找茶農(nóng)買。買回的茶葉父親都用大的紙盒子包裝好，生怕給碾壓碎了，裝車時也是小心了又小心。
離老家遠(yuǎn)了，回去一趟都是舟車勞頓，猶如蛻了一層皮。我們有時搭客車，有時請熟人送，有時也包車。不管哪樣，費(fèi)用都不是小數(shù)目。這還是小事，要是碰上路況或是車況不好，就只能聽天由命，悲慘得很。
很經(jīng)典的是那年暑假，包車到三舅家玩了幾天后，再包車一大早去外婆家。先生是第一次跟我回老家，車順著雞腸子毛公路爬上崖頂時，一向高空作業(yè)都不怕的他，嚇得閉著眼不敢望窗外，非要跟我換座位。我探頭一看，山腳的河一條線似的蜿蜒而去，比他常待的大壩確實(shí)高多了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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