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義彬
拎不起的青春,放不下的鳳凰。
30多年歲月的沉淀,沒能讓我對古城鳳凰有絲毫的淡忘。無論何時何地,無論想起鳳凰的哪一個角落,我的記憶都還是那么的清晰,恍若一切就在身邊,就在眼前。她就像一幅無可比擬的世界名作,深深地埋藏在我的心里,那么生動、豐滿而具象,但真要讓我提筆將其描摹出來,卻總感覺心里是那么膽怯,那么無從下筆……
早些年先后幾次回鳳凰,熱鬧的感覺讓人興奮,也讓我心生唏噓。旅游業(yè)的發(fā)展推動了鳳凰的繁華,就像一個安靜的鄰家女孩,披著一襲華麗的裝束行走在彩燈閃爍的舞臺上。這對鐘情于她的我來說,心中油然生出榮耀和欣喜的同時,也自然地生出一種漸行漸遠(yuǎn)的距離感和失落感。
而今走在各個熱門的景點(diǎn),摩肩接踵的游人看到的是此刻明艷的盛裝鳳凰,而我卻不一樣。在我的眼睛里呈現(xiàn)的,是現(xiàn)時和過去兩個不同鳳凰的疊加,且我看到更多的是我遙遠(yuǎn)記憶中的鳳凰。與此同時,還有我那雖然清晰但再也拎不起的青春歲月,以及敏銳而沉重的傷感情懷。
只要我稍稍閉上眼睛,浮現(xiàn)在眼前最多的,一定就是鳳凰古城那些生動的晨昏和月夜。
清晨起床,站在鳳凰古城東邊喜鵲坡上一棟高處建筑里,我從四樓陽臺往前看去,遠(yuǎn)處的南華山是一幅青黛色的背景,由近而遠(yuǎn)、由青漸灰,分出兩三個層次,一層或厚或薄的淡霧,輕輕地籠在小城鱗次櫛比的青磚黛瓦上,披在青色中帶著一段段閃亮的沱江河上,讓整個古城看起來朦朦朧朧的,成為一幅渾然一體的浸染在灰色宣紙上的水墨畫,安靜而端莊。
每天早飯過后,我沿一條狹窄且稍陡的小路從喜鵲坡步行往下,從容來到沱江河邊。太陽已經(jīng)升起,薄霧漸次消散,小魚在水草中頑皮穿梭的影子清晰可見。河兩邊都鋪著平整寬厚的石板,沿河綿延數(shù)十米長,一級一級漸次沒入水中。搗衣聲和女人們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在這水邊石階上、在我的耳邊沸騰,棒槌捶起來的水珠濺起老高。每天早晚都會有女人們來此洗衣服,她們互相打著招呼,說著問候的話:“恰了嗎?(鳳凰方言:吃了嗎?)”“還冇?。。ㄟ€沒吃?。奔议L里短的故事就在這里輕快地傳播開來。
跳巖其實(shí)算不上橋。每隔兩米左右在水中立一塊高高的石頭,并不整齊,石頭上一截連一截地搭著用鐵釘固定在一起僅經(jīng)簡單刨平的兩三根粗木頭,窄窄的,踩上去有些搖晃,不常來的外地人從這里經(jīng)過是必須很小心的。漲大水的時候,木頭偶爾會被水沖開好幾截,漂浮在水中,好在總有一頭是被鐵絲拴在大石頭之上的。有閑心的時候,站在跳巖之間某塊大一點(diǎn)的石頭上,往河的下游望一眼:前面不到100米處有一個水壩,河水嘩嘩嘩,歡快地跳下坎去,再往下流經(jīng)虹橋、沙灣、萬名塔,那一段河水很深,兩邊都有極好的景致。近處,水壩的左邊,有一架古老的黑色大水車,經(jīng)年累月兀自慢慢地轉(zhuǎn),將水舀上來倒在河邊的石板上,供婦人們洗洗刷刷后,又流到下游河里去了。河兩邊都是吊腳樓,一排排長長的木柱子站在水里,還有一邊就搭在岸上,撐起幾棟木屋和居住其中的幾戶人家,安靜地與沱江河和水里的游魚做著百年的對視。
小心地走過跳巖,來到北門碼頭,快要離開河邊的時候回頭一望,對面天上剛剛升起的太陽,在水面上悠閑地晃蕩著,白花花的光芒讓人眩暈。女人們搗衣服的聲音還是那么響亮,但現(xiàn)在能聽到撞在城墻上的厚重的回音了。收回有些不舍的視線,穿過北門城樓長年敞開的兩扇有些銹蝕了的鐵皮大門,就進(jìn)入了老城區(qū)。再經(jīng)過一條彎曲而狹長的青石板小街,聽著左邊箭道坪小學(xué)里孩子們的瑯瑯讀書聲,就到了道門口我所在的單位。我由此開啟這一天的工作,去見各式各樣的人,聽安排做各種謀生計(jì)的事情。
鳳凰的美還在于它的黃昏,每一個黃昏都是我期待和眷戀的時光。這時候我最喜歡看古城上空的云,這或許是因?yàn)槲揖幼≡诠懦菛|坡之上且陽臺正好面對著夕陽的原因吧。我給我的這套房子取了個雅致的名字叫“暮云居”,我在這里寫詩、戀愛、結(jié)婚、生子??赡苁悄贻p且不知足的緣故,住在這里的時候沒覺得有多圓滿幸福,但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個階段是我一生中最有詩意的日子。
晴天自不必說,看著夕陽攜漫天的彩霞,將整個鳳凰城和沱江水染成緋紅或金黃的顏色,你油然生出歲月靜好和歷史漫長的感慨。特別是在夕陽將落未落的時分,天是藍(lán)色的,云彩可能是白色的、灰色的、紅色的,但沱江兩邊的吊腳樓、城墻和各式飛檐吊腳的建筑物必定是被漆成了金色的,散發(fā)著柔和的光芒。沱江河愉悅地接納著所有披金帶彩的影像,輕輕地?fù)u晃著,將它們加工成有跡可循的意象派畫作。
即便是陰雨天的傍晚,這小城也會饒有韻味。特別是在春秋天,那一層朦朧的薄霧,總能將古城包裝成恬靜安詳?shù)慕纤l(xiāng)的模樣?;虼渚G或青黛的山嵐和老樹做底色,沉穩(wěn)矗立著看不出年代的灰色城墻和低矮的老屋,不急不慢的行人,三三兩兩漸次亮起來的燈光,寧靜、低調(diào)而真實(shí)。如果你撐上一把雨傘,順著燈光往古城深處信步而行,你會發(fā)現(xiàn)這時候的古城才最有一番說不清道不明的煙火氣息。
老城里的街道都不寬,路面以青石板為主,濕漉漉的,并不一定平坦整齊,不熟悉的偶爾會踩到某塊有些上翹的石板一角,濺起來的泥水于是就打濕了褲管和鞋子,并且嚇你一跳。攤販和店鋪大都在外面的大街上,老街的小巷里面是清凈的,不像如今這般吵鬧。印象中只有一兩家賣酸蘿卜的攤販,偶爾見一兩個本地小孩端個小碟子站在攤子前靜靜地吃。一間老銀鋪,照例亮著燈,卻少有人光顧。一個小餐館,有時熱鬧有時清靜,還有幾家雜鋪散布在各個小巷子里。其余緊挨著小街的是清一色本地人家的小院落。踟躕之間,院落里偶有人影閃過,聽得到關(guān)門閉戶的吱呀聲,老式柜臺收工插門板的哐當(dāng)聲,老人喊家人吃飯的呼喚聲,大人批評小孩的責(zé)罵聲和小孩怯怯的辯解聲?!澳闱甲愿愕陌。。P凰方言:怎么搞的?。甭啡伺c屋里人家相隔可能不到2米,以致他們的聲音你可以聽得真真切切。如果遇上一個開門的正好是熟人,馬上熱情地招呼起來:“還冇轉(zhuǎn)去?(鳳凰方言:還沒回家?)來屋里挫哈嗎?(鳳凰方言:來家里坐一坐?)”我馬上用學(xué)到的鳳凰話笑著回他:“正要轉(zhuǎn)去,冇挫了冇挫了!(正要回家,不坐了不坐了!)”
其實(shí)鳳凰更迷人的是它的月夜。晚上偶爾從古城深處的小街小巷走過,不經(jīng)意間抬起頭來,越過兩邊屋檐之間狹窄天空中黑漆漆的飛檐,突然看到那一彎被云朵纏繞的月亮,是如此的明亮,又顯得如此的遙遠(yuǎn),哪一個來自異鄉(xiāng)的人會無動于衷呢?每每此時,我會有一種從紛繁俗務(wù)中遽然清醒的感覺,于是慢慢走出小巷,信步來到有著寬厚月影的北門碼頭,又或是被銀光鋪滿的萬名塔附近的沙灣碼頭,在河邊石階上坐下來,發(fā)呆??丛铝烈I(lǐng)著燈光在河面上一閃一閃地跳躍,看三三兩兩的人影安靜地在附近的跳巖或虹橋上來來去去,還有那邊吊腳樓窗口里晃動的人影和遠(yuǎn)遠(yuǎn)傳過來的他們說話的聲音……感受著月光傾瀉下的這些鮮活與生動,你會發(fā)現(xiàn)夜色開始變得寂寥,你會不由得想起月光下自己的故鄉(xiāng)和故鄉(xiāng)那些相親相愛的人。
從前鳳凰的夜晚是安靜的。那時候鳳凰城幾乎沒有外地游客,只偶爾在河邊的某個角落見到幾個寫生的年輕人,一看就知道是某學(xué)校美術(shù)專業(yè)的師生們。夏夜的沱江河旁,很晚還能聽到孩子們嬉鬧的聲音,或者可見年輕的情侶拎著鞋子在淺水中行走,追尋月亮或鵝卵石的影子……
夜色漸深,一個人默默走回喜鵲坡上自己的居室,看看書,或忙完其他瑣事后,我會再次打開陽臺的門,居高臨下再看一眼被乳白色月光撫摸著的這個完整而熟悉的小城,然后上床睡覺。只有這樣我才會睡得踏實(shí)。
真想再回到這樣的鳳凰。
原文首發(fā)于《青春》202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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