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萌萌
對于新疆那片神奇的土地,我懷有深摯的熱愛——在那兒,生活著我們的至親。甜蜜的焦點微微搖晃著,像分開樹叢的光,最終在小城阿克蘇上方停下來。無論是吐魯番這座傳說中的火焰山,還是首府烏魯木齊,都不如阿克蘇更牽動我們敏感的神經(jīng)。一提起阿克蘇,我就想起姨媽。那兒的人頭頂維吾爾族花帽,笑逐顏開,當(dāng)街彈奏“冬不啦”,白頭翁也能翩翩起舞。這些潦草的信息囊括了我對新疆的全部認(rèn)知。僅有的一點知識,來自一篇課文的介紹:晝夜溫差大,水果有著別處不及的甜蜜。我們熱烈地、暈乎乎地愛著那片陌生的土地,完全因為姨媽,僅僅因為姨媽。我感覺,姨媽就像胖乎乎的云,溫柔地遮罩上遼闊的新疆版圖。
姨媽就是阿克蘇,阿克蘇就是新疆。我愛姨媽,當(dāng)然也愛新疆。電視上,牛羊遍野的邊疆草場,讓我似乎嗅到姨媽衣裙的清香(她在信上提到一種純白的香皂,散發(fā)著草野花朵的芳香)。姨媽在中學(xué)教書,怎么可能出現(xiàn)在牧場。然而,不管阿克蘇還是吐魯番,牧場還是別處,我和母親都會在電視機(jī)前又跳又叫,像買彩票中了大獎:“快來看,新疆!”那些年,新疆幾乎成為姨媽的代名詞。我們哪里是看新疆啊,分明是呼喚思念的姨媽。
我從未見過姨媽。應(yīng)該說,姨媽是我在頭腦中拼湊出來的樣子。有些部分,來自母親用語言構(gòu)建的表述,有些來自相簿里的黑白照片,有些部分,是具體的物件,比如她寄來的枕套、衣物、鈣片,還有些,完全出自我天真的想象。三歲的娃娃,一早喝過米粥,肉包似的小手撫住碗口的紅線,用一種鄭重的態(tài)度,認(rèn)了真的,奶聲奶氣地說,“紅色是姨媽的心,姨媽的心是紅的!”紅的,好的,代表愛和善良。黑色壞,象征勢利和無良。似是而非的含糊概念來自那個時代,也摻雜著母親潤物無聲的教化。
烏魯木齊,比阿克蘇更具現(xiàn)代感和知名度。可在我心里,它的重量比阿克蘇輕得多。阿克蘇是一小塊金子,烏魯木齊就是一角薄鐵皮。我們興致勃勃談?wù)摪⒖颂K的姨媽,卻把烏魯木齊的大姑姥拋于腦后。
姑姥爺是老革命,離休后待遇優(yōu)渥,老兩口生活無憂。小霞雖非親生,卻孝順乖巧,令人欣慰。寄來的照片上,小霞的丈夫有著南方人典型的寬額頭,光潔、明亮,看上去有著過剩的經(jīng)驗和智慧在世俗渦流中進(jìn)退周旋。母親有些心煩,擔(dān)心小霞在婚姻里吃虧。她指著照片上那個無法消滅的明亮額頭,像高明的看相先生,說得頭頭是道。洗耳恭聽的,當(dāng)然只有我的父親。聆聽,贊同,是他婚姻生活的一部分。回信中,母親慷慨地送上祝福,只字未提她的擔(dān)憂。事實上,這個精明的南方人比黑芝麻湯圓還要軟糯多情。為方便照顧小霞父母,他扔下單位分給他的三室一廳,陪著妻子和老人住在一塊兒。
不常打來的電話里,小霞的每句話,都牽系著姑姥的心思。姑姥年紀(jì)大了,越發(fā)不放心弟弟,唯恐母親姊妹對外公疏于問候。該說的都說過了,寒暄也寒暄過了,短暫的沉默里,母親和小霞都知趣地打住,默契地掛掉電話。放下電話時,那冰冷的“喀嗒”一下,像是有什么,給一刀切斷了。
二姑姥在東北老家。丈夫中年去世,獨自拉扯兒子成人。兒子搬出去后,她過上了清靜的獨居生活。每次說起二姑姥,母親都把金戒指的故事抖出來重講一遍。三年困難時期,出身富商家庭的二姑姥上頓下頓啃咸菜,十根手指也要戴滿金戒。那時候,常有人用金戒和金手鐲換饅頭吃。二姑姥偏不,她像舊時的貞節(jié)烈婦,恪守著金子的價值。后來,每當(dāng)說起二姑姥,我的眼前就浮現(xiàn)出十枚光燦燦的金戒,托舉在幽暗的光線里。姑姥們的過去,母親說不出更多。她們就像祖上流傳下來的青瓷,無眠的月夜,活了過來,幽幽地,泛著前朝的光華。而在白晝,她們咕咚咕咚跳回沉悶的殼子,乏味地睡了過去。我的姑姥們,遠(yuǎn)著呢,像天邊的傳說,只有回憶能賦予她們鮮活的氣息。無論大姑姥還是二姑姥,母親似乎都在有意回避,哪怕僅僅是談?wù)?。只有面對我親愛的姨媽,她才孩童似的,大膽地赤裸著喜悅和渴望。
姨媽要來的消息長了翅膀。在廠里,要好的、相熟不相熟的、和母親打過嘴仗的,幾乎無人不知這個令人興奮的好消息。街坊們在水龍頭下淘米洗菜,順便也聽母親聊上幾句。我那位高深莫測的班主任,除了練就拋粉筆頭的獨門絕技,腋下兩只竹針運(yùn)用得也是出神入化。她堆起眼角親切的細(xì)紋,客氣地說,我的姨媽能不能捎點毛線給她。她說,新疆是個好地方,羊群白云一樣從草原上飄過。羊多羊毛就多,羊毛多毛線就多啊,關(guān)鍵價格也便宜。說到這,她的臉上泛出羞怯的笑意。當(dāng)她聽說我那位姨媽已經(jīng)登機(jī)起飛,光亮的眼神瞬間黯淡了。我愣愣地看著她,不知讓她失望的,是說錯話的我,還是蒙在鼓里的姨媽。我有些不安,似乎自己做錯了事,卻又說不清錯究竟出在哪兒。
秘密本身的重量,壓得我們透不過氣來。唯一的辦法,是把消息散布出去,讓一個人的姨媽,成為所有得知消息的人的共同的姨媽——我渴望天下人都知曉,我那帶有幾分神秘,遠(yuǎn)道而來的姨媽。母親更是放下矜持,向更多人說出,她有一個真實不虛的姐姐。我想,除了愛和思念,更大的可能是,我們寂寞了太久,孤單了太久,要借親人的目光,重新發(fā)現(xiàn)自己,把自己鍍亮。
姨媽真的來了——這意味著,她將不再是信箋上的藍(lán)色字跡,沒有呼吸和體溫的相片,而是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生活忽然繁復(fù)而隆重起來。先是天上的飛機(jī),再是落地的火車,人流涌動的中轉(zhuǎn)。上車,下車,氣喘吁吁地折騰像是沒有終點。呼嘯的火車終于沖出漫長的思念。姨媽和姨夫帶著表姐表弟,擠出擁擠的站臺,在過往人流中,用目光急切地搜尋著母親的身影。母親拽著我,喊著姨媽和姨夫,沖了過去。我下意識揉了揉眼睛:日思夜想的姨媽,笑著朝我伸出雙手的樣子,像極了我的母親。大家什么話都沒有,上來就是一頓狠狠的擁抱。
姨媽打開皮包,歉疚地說,行程太倉促,來不及帶什么東西給孩子。可我覺得,她帶來了整個豐富的新疆。葡萄干有紅綠兩色,像一對孿生姊妹??锯?,面餅一類的東西,神秘在于繁復(fù)的烤制工序,而且要在專門挖好的馕坑里才行。砌筑馕坑有講究,烤馕的過程更是講究。姨媽講得細(xì)致有趣,我聽得如墜云霧。比烤馕吸引人的,是發(fā)生在那片土地上的傳說和見聞。比如,人家的羊只,不像我們,隨隨便便拖去宰了,真是罪過。那樣的羊肉,沒人吃。他們有尊敬的阿訇。阿訇身著素凈的白袍,念誦古蘭經(jīng)。人們把要殺的羊牽到阿訇那去,人和羊一道,聽他振振有詞一通念誦,心下釋然,一切罪愆煙消云散。該上路的上路,該吃肉的吃肉,兩不相妨。
母親破天荒買了十只肥蟹,算是給姨媽接風(fēng)洗塵。那幾天,天天都像過年,我家從沒這么熱鬧。母親和姨媽猛灌扎啤,喝多了,二人大笑著跑進(jìn)里屋,閂上門,搶著講述這些年的經(jīng)歷。大表姐十一歲了,像個沉靜的小母親,整天把弟弟背在背上走來走去,哄他入睡。二表姐摟住我不撒手,好像我倆才是親姊妹。表弟睡醒了,睜開眼,推開二表姐,抱住我胳膊坐下來。這個小家伙,愛我勝過兩個親姐姐,什么好東西都舍得給我。想起在車站見面,兩個表姐和我擁抱,他也跑過來箍緊我,仰著脖子,像撼動大樹那樣,使出吃奶的勁頭,踮起腳尖,挺直身體,仰頭笑瞇瞇看我。表弟的臉蛋紅撲撲的,睫毛又長又濃,實在俊俏。許多年后,他挺著將軍肚,滿面油光,一副躊躇滿志的模樣,完全不知道,自己那么好看過。
姨媽回來之前,找好了接收單位,住房卻沒解決。母親幫不上忙,總能出出主意,跑跑腿,給姨媽壯壯膽。姨夫文弱內(nèi)向,用姨媽的話說,頂不上半個女人。就這樣,我們八口人乘上火車,浩浩蕩蕩出發(fā)了。
這趟行程,有一個頂重要的任務(wù),是陪姨媽看望一位領(lǐng)導(dǎo),一個不可小覷的人物。姨媽的調(diào)動,坎坷輾轉(zhuǎn)費盡周折,有幾次,險些觸礁。要不是他從中斡旋,事情早就泡了湯。母親不怵說話,她在,就不擔(dān)心冷場的尷尬。更何況,母親和這位領(lǐng)導(dǎo)不陌生,許多年前的冬天,她穿著薄衫,額角滲著熱汗,像憂愁的小貓,朝他叫著:怎么辦啊,大表哥?
是啊,怎么辦啊,大表哥?大表哥的官面之下,勾連著血脈親情——二姑姥唯一的兒子。那年我三歲,感冒引發(fā)肺炎,高燒不退。醫(yī)生二話沒說,注射了一針青霉素。他告訴母親,一天一夜,他只有這么一劑處方權(quán)。小孩要想活下來,除非找到更多的青霉素。他攤開雙手,一臉無奈——他的確盡了力。
朦朧的天光里,母親敲開了二姑姥的門。來不及捧起遞到手上的茶盞,開門見山地哭起來。二姑姥靠著竹椅,調(diào)侃從前的壞丫頭,也有哭著求人的時候。
二姑姥啜了口茶,叫來兒子?!胺判陌?。他聽我的。”二姑姥笑著將熱毛巾遞到母親手上。第二天一早,有人敲門,說是來給小孩送藥。二姑姥接過藥,問多少錢,那人一邊喊著“不要錢”,一邊跑遠(yuǎn)了。大表哥事后埋怨二姑姥,“弄不好,我是要犯錯誤的。”二姑姥慢悠悠來一句:什么比人命更值錢?
姨媽在城市北邊找到一處住所,當(dāng)?shù)厝私斜眻@。房前有一片菜地,附近有一片稀薄的小樹林。天光隱約,周圍浮起一片鳥叫,比樹葉還稠,把整片林子罩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不過,去往市中心的路真是遠(yuǎn)。那會兒,公交車還沒普及。我們怎么走了那么遠(yuǎn),一直走一直走,身上好像只剩下兩條腿,其他一切都消失了。我和表姐尾巴似的綴在大人身后。不懷好意的太陽跟著我們,走一路,追一路。小凌河,大凌河,女兒河。并不是多水的城市,一路卻足足跨過三條河。新建的大橋甚是開闊,路燈透著氣派。我和表姐走一段,就問一聲,快到了嗎?得到的回答是,快了,走吧。走得頭昏腦漲之際,忽聽姨媽說,到了。大表哥的家,終于到了!
眼前是一幢小白樓。姨媽上去按門鈴。很快,有人來開門,但不是大表哥。我累得不行,渴得不行,想著趕緊喝口水。大表哥來了,大人們的寒暄我已不記得。那些遠(yuǎn)的,近的,隱含著些許弦外之音,言外之意的話,我哪聽得懂呢。我上下眼皮打架,勉力撐著,不讓自己睡著。有那么一瞬,身子忽然一傾,頭重重一磕,一個激靈,醒了。不知什么時候,我睡著了。二表姐和我一起,并排睡在床上。要不是大人說起,我倆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又怎么跑到床上的。我和表姐一身塵土,像兩只泥猴兒,大表哥一點也不嫌棄,笑瞇瞇地,寶貝一樣逐個抱起我們,輕手輕腳放在床上。出門之前,我和表姐被再三告誡,要守規(guī)矩,不要亂說亂動。人家是干部,是領(lǐng)導(dǎo)……然而,大表哥沒有對妹妹妹夫們擺官架子,還把兩個臟兮兮的小姑娘抱上潔白的床單。走出白房子,大家像是卸下一挑重?fù)?dān),頓覺輕松。大人們接下來話鋒一轉(zhuǎn),說起大表嫂。大表嫂是一個瘦削而精明的女人,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我們只在銀幕上見過的女性形象,出現(xiàn)在大表哥的家中,一點都不意外,甚至很是貼合大家的想象。大表嫂寒暄片刻,借故禮貌地走開了。而一個叫小卓(或小鐲)的姑娘隨后出現(xiàn)在大家的言談里,她是大表哥和大表嫂的千金,一個智力有缺陷的傻姑娘。對這個殘疾姑娘,大人們并沒多少惋惜,他們一直談?wù)摰?,是大表哥大表嫂,顯赫的高干家庭。大家一致的嘖嘖贊嘆,仿佛神乎其神的羽毛,一句句飄上頭頂,飄向某處飄渺的所在。
父親和姨夫買來紅磚,將屋前的斷墻修砌一新。姨媽在房前辟出一片菜園,兩塊花壇,她已經(jīng)在做來年春天的美夢。北園的房子,我一點都記不起來,唯一的印象,是姨媽洗衣服的樣子。她不像我媽,抱著搓衣板,揉啊揉,搓啊搓,而是將衣物放在一塊平整的石頭上,水龍頭接出一截塑料管,自來水小溪一樣嘩嘩流淌。她挽起褲管,裸露著小腿,跳上去,一腳一腳用力踩。水流從腳面上淌過,向著遠(yuǎn)處慢慢流去。在這個過程中,胖姨媽看上去一點都不笨重,像一只靈巧的麻雀,快活地跳來跳去。姨媽雪白的小腿看上去如同新鮮的蓮藕,散發(fā)著正當(dāng)其時的芬芳。
就在那一天,一場跳房子的游戲差點毀了我和二表姐的友誼。她耍賴的嘴臉丑陋極了,沒有一點姐姐的樣子。這些日子的相處,讓我們對彼此正在失去最初的好感和耐心。我在表姐尖細(xì)的叫嚷中哭起來。姨媽走過來,表姐撒嬌地噘起嘴,一陣嘀嘀咕咕。姨媽小聲斥責(zé)表姐:“她過兩天就走……”八歲的小姑娘,在姨媽的話里,聽出包容中的忍耐,或者是忍受。也許,她就是在那時明白,親人最好的住所,就是遙遠(yuǎn),再遙遠(yuǎn)。
終于可以說出那則秘密,似乎只有這一時刻,它才不會顯得過分突兀。姨媽從新疆回來的前夕,大姑姥將兩枚金戒按在姨媽手心,一枚給她,一枚轉(zhuǎn)交母親,算是留給侄女們的念想。小霞在電話里無意間說起,母親愣了一下,又愣了一下。一次在臉上,一次在心里。
我和二表姐的友誼,像杯盞里的熱水,隨著時間的拉長,正在慢慢涼下去。再住下去,也許很快打起架來,就像她和大表姐、表弟那樣,爭得臉紅脖子粗,甚至拳腳相向。那天夜里,我很晚也沒睡著,我被自己嚇了一跳——我不是那么渴望團(tuán)聚么?朝思暮想的姨媽,親密無間的表姐,她們此刻就躺在我身邊,響著輕鼾。可我鼻子一酸,兩顆眼淚掉下來——現(xiàn)在,我只想離開,快點回到家里去。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