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孫婷
玉蘭算是我最為熟識的植物了。讀大學時,校圖書館前種有多株高大的玉蘭樹,每年三月,它們在倒春寒冷暖氣流的交替中一夜噴放出千樹雪花,清幽的花香彌漫在圖書館到教學六號樓的路上,成了無數學子離開校園后永遠都忘不了的仲春之花。英語角就藏身在玉蘭樹下,多少青春年紀里的愛情故事在潔白的玉蘭花下上演分分合合、聚聚散散。等到花謝葉出時,一些人牽手,一些人分手;一些人執(zhí)子之手,一些人身旁換了他人,只有冷靜地凝視著 愛情的玉蘭挺拔如初。
我記憶中所有關于愛與恨的故事,都是玉蘭成全的。
二月末,我在漢城湖畔踏訪蠟梅和梅花的身姿。彼時,蠟梅正開得一樹繁花,幽香浮遠,梅花也耐不住寂寞,幾株梅樹上,紅色花苞整裝待發(fā),一兩朵梅花已經紅艷艷地開在終日不見陽光的霧霾下。那日,我走到水墨廣場,俄見一株四五米高的枯干上,枝干頂端都長出了似綠卻黃、毛茸茸如毛筆筆端一樣的碩大花苞。我意識到,這是一株玉蘭樹無疑了。在三四月的眾多花仙子中,唯有玉蘭花的花期最早、花型最大。想到不久后某個春陽初暖的早上,湖邊兩岸的玉蘭迎光盛開,萬千燦爛,每朵花都仿佛在慶賀萬物復蘇,心下忽地生出由衷的愉悅來,如同盼望新生兒般興奮又期待玉蘭花開。
此后,每隔一天我便去漢城湖看一眼玉蘭。那些雛雞般嫩黃的花苞或臥在枝干上、或挺立在末梢,靜靜地等待合適的時機,噴薄出一個雪宮仙境。三九天數到九九第一天的早上,玉蘭終于展開了如玉姿顏。我興奮地告訴友人,玉蘭花開了,春天終于來了。
玉蘭于我們并不陌生,然而翻遍古籍史冊,“玉蘭花”在詩中最早出現(xiàn),可能是元代文學家陸文圭的《亭下玉蘭花開》:
“初如春筍露織妖,拆似式蓮白羽搖。亭下吟翁步明月,玉人虛度可婁膏?!?/p>
詩中提及的“拆似式蓮白羽搖”應是如今的白玉蘭。實際上,玉蘭雖然是中國傳統(tǒng)古木,遍見于我國中部及以南地區(qū),但“玉蘭花”卻是最早在元或明才出現(xiàn)的名稱。這之前的數千年間,它的名字一直叫辛夷花。
《楚辭》作為中國詩歌浪漫主義的濫觴,內里提及的花草樹木、鳥獸蟲魚并不少于成書于北方的《詩經》。辛夷便是屈原、宋玉等《楚辭》作者最喜愛寫到的一種香木?!毒耪隆ど娼罚骸奥渡晷烈模懒直≠??!币馑际钦f,露申(瑞香花)、辛夷這樣的香花香木,死在了草木雜生的地方,以此借指忠臣被讒言誹謗環(huán)肆,處境堪憂?!毒鸥琛は娣蛉恕防锏男烈氖怯脕碜鲩T楣的香木材料:“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薄毒鸥琛ど焦怼芬嗵峒靶烈模骸俺顺啾鈴奈呢?,辛夷車兮結桂旗?!毙烈某俗鲩T楣,還是造車作舟的上好木材。而提到辛夷花,王維的《辛夷塢》大概是最朗朗上口的一首了: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p>
唐開元二十四年(736年),唐玄宗被李林甫讒言所惑,遷張九齡為尚書右丞相,罷知政事。不久,這位盛唐時期的名相又被罷相,貶為荊州長史。張九齡遠離朝堂后,李林甫勢力小丑跳梁,開元盛世的輝煌黯淡下來。朝政黑暗、社會矛盾日益尖銳、藩鎮(zhèn)割據勢力逐漸坐大等深刻影響中晚唐時局的消極因素泛上水面,最終導致了安史之亂的爆發(fā)。安史之亂不僅是唐代由盛而衰的轉折點,也是中國封建王朝由巔峰而逐漸趨于沒落的起點。于長安這座建城三千多年、建都一千余年的古城而言,安史之亂讓這座比肩羅馬的國際都市在此后的一千多年里日趨傾頹,城里的一草一木、萬事萬物都沉浸在往日無比輝煌的榮耀中?;貞浗浤昀墼碌匦Q食著鮮活生動的一個個故事,在對往昔的追念和想象中,矗立起一座“廢都”。如果說安史之亂是一個王朝、一座城市、一種體制盛衰轉折的節(jié)點,那么當張九齡在長安第一次見到安祿山,就斷言“亂幽州者,必此胡也”,并極力主張斬殺安祿山,就是身為宰相應具備有識人之明的高超業(yè)務能力。能識奸佞之徒,自然對賢明有才之人也過目不忘,王維便是張九齡非常欣賞的年輕后生之一。開元二十三年(735年),張九齡提拔王維為右拾遺,為報答知遇之恩,王維寫下一首《獻始興公》:
“寧棲野林間,寧飲澗水流。不用坐梁肉,崎嶇見王侯。鄙哉匹夫節(jié),布褐將白頭。任智誠則短,守仁固其。側聞大君,安問黨與讎。所不賣公器,動為蒼生謀。賤子跪自陳:可為帳下不?感激有公議,曲私非所求。”
好景不長。一年后,張九齡罷相貶謫,人人噤若寒蟬,只有王維不畏李林甫權勢,慷慨寫下《寄荊州張丞相》?!芭e世無相識,終身思舊恩”,表明王維不會因怕仕途受阻就劃清與張九齡的界限,人與人之間的情誼也不會因名利前途而變得寡淡冷漠。此時的王維是那個《使至塞上》中慷慨激昂的詩人,一腔抱負未施展,尚不愿歸田園居,激情沒有在殘酷的政治動蕩和命運的玩笑中被磨掉銳氣,生命的血液依然沸騰流動。
伴隨著李林甫大權獨攬的風光日子,天寶年間的官越來越不好當了。李林甫為相的時間(735年-753年)幾乎貫穿天寶年間(742年-756年),十幾年間,李林甫對內嫉賢妒能,閉塞言路,使得朝綱敗壞,皇帝偏聽偏信;為鞏固自己權位,在地方又重用胡將,坐看安祿山等藩鎮(zhèn)勢力壯大而不加節(jié)制,直接導致了天寶十四載(755年)安史之亂的爆發(fā)。朝局如此,王維的官越做越沒意思。天寶三載(744年),他買下了宋之問位于長安城四十多公里處的藍田輞川山谷的輞川山莊,并在原基礎上營建園林別墅,作為母親奉佛修行的隱居處。此后,王維過起了半官半隱的生活。天寶九載(750年),母親去世,王維為母守喪,離朝屏居輞川,直至期滿除服。與唐代其他田園詩人不同,王維自幼深受信奉佛法的母親的影響,禪佛思想深入靈魂。當逼仄狹窄的現(xiàn)實出路迫使他不得不收起慷慨激昂的理想時,佛教平淡沖和的哲理意義和追求寧靜安然的意境成了王維手中的利刃,希翼以此抵御、對抗外部壓力累疊于心的沉重負擔,疏解無用武之地的憤懣,并對現(xiàn)實的污濁不乏隱性批判。高門望族的優(yōu)勢加上自身才華橫溢,也成全了王維半官半隱、與世無爭的日子。《輞川集》即作于此時,其中收錄《文杏館》《鹿柴》《竹里館》《漆園》《椒園》《辛夷塢》等二十首山水詩,同時收錄有裴迪山水詩二十首。
與《鳥鳴澗》和《鹿柴》里“靜”“空”的干凈意境相比,《辛夷塢》里的辛夷花獨自開在山谷里,靜得孤獨,空得寂寞。辛夷花盛開時,花形似蓮,開在枝頭末端,故是“木末芙蓉花”;高大的辛夷佇立在四周皆是高山的低地,繁花似錦,開滿山谷;然而早春尚有些微寒意,眾花依然酣睡,空蕩蕩的山谷里沒有誰能欣賞辛夷花美麗的容顏和清雅的淡香;孤芳自賞,開了又落,又有誰能懂得這微冷天氣里孤標傲世的千樹燦爛?待辛夷花落滿地,眾芳才慢慢從蘇醒的冬天里款款走來,綻開笑靨,而辛夷已重新隱入山谷,不見爭春了。短短一首五言絕句,卻極盡能事地寫出詩人落寞卻不甘與眾合流的孤傲之姿,語言簡潔如此、意境凝煉如此,僅靠寥寥數字的組合騰挪就畫出一幅完美的空谷隱士吟詠圖,詩情與畫意躍然紙上,而詩人那落寞又孤高的心緒也如辛夷花的香氣般游離在空氣中,稍作留心,就能輕易地捕捉到那股淡淡的憂愁。
王維在輞川山谷所見的一樹樹“發(fā)紅萼”的辛夷花,并非是人們如今喜聞樂見的白玉蘭。在“玉蘭”尚未見記載的戰(zhàn)國至唐宋一千七百多年間,“辛夷”泛指如今植物學上的木蘭科木蘭屬植物。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藥學典籍《神農本草經》將辛夷列為“上品”,這是辛夷除可作建筑良材外,其藥用價值首次引起人們注意的記載。古人對植物的辨別不像今人這樣“較真兒”,辛夷既為概指的木蘭屬植物,所以在典籍史冊和文學作品中,木蘭有時亦與辛夷相通。實際上,木蘭科植物無論木蘭屬、木蓮屬還是含笑花屬,都具有花型碩大、顏色鮮艷、木質有香氣的特點,是非常名貴的木材,與肉桂同為“香木”?!度o黃圖》記載,阿房宮前殿以木蘭為梁,磁石為門。司馬相如《長門賦》中有“刻木蘭以為榱兮,飾文杏以為梁”的鋪張描寫。阿房宮和長門宮是秦漢時的皇家宮殿,極盡奢華,木蘭作為宮殿建筑材料之一,足見其珍貴。從《楚辭》到漢賦,進而至唐詩宋詞,中國古代文學的一個個偉岸的高峰上都留下了木蘭綽約挺立的身影。
“微雨微風寒食節(jié),半開半合木蘭花??椿ㄒ兄K朝立,卻似凄凄不在家?!?/p>
——唐·裴廷?!杜碱} 》
裴廷裕,字鷹馀,絳州聞喜(今山西聞喜)人。唐昭宗大順時累官右補闕兼史館修撰,《新唐書·文藝志》著錄其《東觀奏記》3卷,《全唐詩》存詩僅2首。朱溫篡建后梁代唐,裴廷裕被貶湖南,卒于湘江湖畔。從《偶題》的內容可知,這首詩作于被貶謫后。安史之亂后,唐朝雖一度中興,但不過是回光返照的余影。盛世的輝煌積累下的資本,拖著大唐在宦官與藩鎮(zhèn)內外兩股勢力的要挾下,走了長長的一段充滿荊棘坎坷的道路,終于在唐哀宗朝,由朱溫終結了它疲憊的旅程,中國歷史又一次陷入合久必分的宿命循環(huán)。裴廷裕就是這個混亂時代的見證者之一。侍唐時,他出入內庭,曾與柳玭等人修《宣宗實錄》,是唐末的官方史學家,學識豐富,文思敏捷,人稱“下水船”。被貶湖南后,裴廷裕終其一生未能再踏上北國的一寸土地。歸正首丘,然而裴廷裕再也沒機會安眠在故鄉(xiāng)的黃土地上了。鐘靈毓秀的湘江山水縱然常青長流,也滋養(yǎng)不了孤獨的人思鄉(xiāng)念家的隱隱傷痛。一場斜風細雨后,庭院里那些木蘭花也該凋謝了,想起故都那一棟棟木蘭為楣、肉桂為梁的繁華宮殿,物是人非,如夢一場;邊塞老家的黃土地經年累月地被西域刮來的風沙層層掩埋,厚厚的黃沙下安葬著裴廷裕的親人故友,可惜他無法親手摘一把家鄉(xiāng)土地里長出的野花,祭奠亡人,只能孤獨地站在寒食節(jié)的微風微雨里,對著半開半合的木蘭花,獨自悵望北方。裴廷裕筆下的木蘭花不再只有珍貴、高潔一種寓意,他眼中的木蘭花是那樣愁腸百轉、思鄉(xiāng)情濃。不過,裴廷裕筆下的木蘭花與辛夷花、玉蘭花是否為同一種花,恐怕郁結難舒的他并不在意。
明代以后,典籍史策和詩詞歌賦里出現(xiàn)的木蘭、辛夷、玉蘭有了明顯區(qū)分。清代陳淏編寫的《花鏡》里,“木蘭”“玉蘭”和“辛夷”已經列屬三種不同的植物。
“木蘭,一名'木蓮’,一名'杜蘭’,生零陵山谷及泰山上。狀如楠樹,高數丈,枝葉扶疏。皮似桂而香,葉似長生,有三道縱紋?;ㄋ菩烈模瑑劝淄庾?,亦有紅、黃、白數種。交冬則榮,亦有四季開者。實如小柿,甘美可食?!?/p>
廖文芳在《古“木蘭”原植物考釋》一文中認為,古詩詞歌賦以及本草著作中的木蘭是陰香,屬于今天所說的樟科樟屬肉桂組植物,而并非現(xiàn)代植物學的木蘭科植物。如果以此說法為準,那么木蘭和辛夷、玉蘭的差別就是天上地下了。但文人墨客一般不會在吟詩作賦前斤斤計較所見之花是木蘭亦或辛夷,加上木蘭“花似辛夷”,以至于詩詞曲賦里木蘭常與辛夷混用。至于辛夷和玉蘭,同屬木蘭科,更是難辨一二。
五代時南唐張翊在其所撰《花經》中,將辛夷列為四品六命,沒有提到玉蘭。明清時期,以“玉蘭”為題的詩作越來越多,李時珍在藥學著作《本草綱目》中雖然記載了玉蘭,但是并未將它單列,而是在介紹“辛夷”時順便提到了“玉蘭”:
“辛夷花,初出枝頭,苞長半寸,而尖銳儼如筆頭,重重有青黃茸毛順鋪,長半分許。及開則似蓮花而小如盞,紫苞紅焰,作蓮及蘭花香。亦有白色者,人呼為玉蘭?!?/p>
看來至早在明朝中期,人們已經開始有意識地細分植物科屬,將辛夷中開白色花朵的高大喬木與開紫色花朵的小喬木或灌木區(qū)別開來,分而述之。
《花鏡》較《本草綱目》更加細致,不僅將“玉蘭”與“辛夷”分別列之,且玉蘭排在辛夷之前。
“玉蘭,古名'木蘭’,出于馬跡山。紫府觀者佳,今南浙亦廣有。書高大而堅,花開九瓣,碧白色如蓮,心紫綠而香,絕無柔條。隆冬結蕾,一桿一花,皆著木末,必俟花落后,葉從蒂中抽出?!?/p>
“辛夷,一名'木筆’,一名'望春’,較玉蘭樹差小。葉類柿而長,隔年發(fā)蕊,有毛,儼若筆尖?;ㄩ_似蓮,外紫內白,花落葉出而無實。別名'侯桃’,俗呼'豬心花’。......其本可接玉蘭,亦宜斫條扦插,可同玉蘭并植,至秋后過枝即生,皆可變?yōu)橛裉m?!?/p>
玉蘭花終于揚眉吐氣,從辛夷的一個品種獨立出來,并且風頭漸漸蓋過辛夷花。如今,我們已經極少聽到人們呼喚辛夷花(現(xiàn)代植物學以辛夷為紫玉蘭別名,中藥材里仍有辛夷一味中藥),每年三月踏春尋訪的,都是玉蘭花了。
無論是唐人口中的辛夷花還是明人筆下的玉蘭花,同為木蘭科植物,文人騷客們才不管這些科學上的分門別類,他們眼里看的是花,心上念的是情。愉悅的、興奮的、憂愁的、憤懣的、痛苦的......大自然哪怕微末不值一提的草芥幼蟲,都成了心靈透過一草一木與萬物交接溝通的渠道。與大自然分開數百萬年的人類多么渴望再回到它的懷抱,但若不與自然萬物相隔相望,怎會有煌煌的人類文明?哪來這么綿密的多愁善感?
玉蘭在明朝流行起來后,漸漸成了名剎古寺衷愛的花樹,不少寺廟院內都植有一株或若干株玉蘭花,陽春三月,潔白如雪的玉蘭花香氣如蘭,迎著拂過暖意的微風,孤傲地搖曳在枝頭,仿佛孤芳自賞的白鷺,無論歲月更替,世事流轉,它只精心梳理一身潔白羽毛,不問滄海桑田。
玉蘭花
明·文徵明
綽約新妝玉有輝,素娥千隊雪成圍。我知姑射真仙子,天遣霓裳試羽衣。影落空階初月冷,香生別院晚風微。玉環(huán)飛燕元相敵,笑比江梅不恨肥。
將玉蘭花比作天仙的詩詞很多,文徵明這首七律獨占鰲頭。新妝初成的玉蘭花潔白優(yōu)雅,煥發(fā)出美玉一般的光輝。那純白勝雪的清姿猶如白衣素娥,輕飄飄的霓裳隨風飛舞枝頭,美不勝收。想來玉蘭花一定是姑射山的仙子了。入夜時分,月亮的清輝與玉蘭花冰清玉潔的影子交相輝映,晚風中飄散著淡淡的余香,令人心旌蕩漾。玉蘭花豐腴的體態(tài)和輕盈的舞姿,也只有玉環(huán)與飛燕可相匹敵,那個笑話過楊玉環(huán)的梅妃見到玉蘭花,應該會無言以對了罷。
文徵明一生偏愛玉蘭花,算起來,他繪制過好幾卷玉蘭圖,真真假假,如今也說不清楚哪幅是真、哪幅是假。文徵明的藏書樓叫“玉蘭堂”,他的藏書多鈐有“玉蘭堂”“辛夷館”兩方印。后人常拿他與唐寅對比。唐寅寫過桃花:
桃花庵歌
明·唐寅
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賣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但愿老死花酒間,不愿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富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若將富貴比貧賤,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閑。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杰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桃花開在嬉笑明媚的人間四月天,綠葉里的繁花艷麗招搖、不甘寂寞。即使時運不濟,開在深山的一片桃花林也斷不甘心煢煢孑立,定要穿過險灘幽洞,創(chuàng)造一個盛世繁榮的世界。無論是陶淵明的桃花源,還是唐寅的桃花庵,這方凈土始終屬于人間,是在大地上生根開花的烏托邦。文徵明心里的那方凈土,種的則是晶瑩如雪的玉蘭花。他的烏托邦不在人間——人間吵吵鬧鬧的名利功名無休無止,徒增煩惱,哪里有清凈世界。如果說唐寅的才氣是天賦異稟的縱逸豪放,那么文徵明就與他截然相反。文徵明不是天才型選手,長到八歲說話還不利索,26歲參加“歲考”,此后九進九出考場,整整27年,屢考屢敗,屢敗屢考。54歲時,才以歲貢生身份,被授翰林院待詔的職位。翰林院待詔品級是從九品,職低俸微。干了一年多,文徵明不慣官場作派,身心俱疲,屢次請辭。不久,因“大禮之爭”的義憤以及不堪官場流言,文徵明屢屢請求辭官回家。三年后,他終于如愿以償。從此后,文徵明不問世事,只以文墨自娛,再未出仕。其時早在正德九年,寧王朱宸濠預謀叛亂,網羅天下英才,唐寅與文徵明同被寧王招募。文徵明毅然拒絕邀請,而正被科場舞弊案搞得落魄失意的唐伯虎不顧好友勸阻,接受了邀約。唐寅雖然沒有文徵明穩(wěn)重,好在不乏機警。來到寧王身邊不久,他就發(fā)現(xiàn)這個王爺的司馬昭之心昭然若揭,趕緊裝瘋賣傻,才躲過了謀反的滅門大罪。流連風流繁華場的唐寅,后來草草結束潦倒落魄的人生。生前不如意換得身后萬人膜拜,這也許是唐寅一生執(zhí)著人間繁華的最好結局——盡管他本人已經感覺不到這轟轟烈烈的熱鬧了。唐寅去世時,文徵明正收拾行裝,打點行李,準備去京城就職。兩人雖曾有嫌隙,不過是唐寅孩子氣的任性,和好如初后,兩人依舊惺惺相惜,唐伯虎曾在寫給文徵明的信中說:“我心惟君知?!比缃?,那個天才在苦悶和顛沛流離中離開人世,往他的桃花庵暢快飲酒酣睡去了;文徵明還要忍受幾年官場的是是非非,等到心涼透了,才回到他的“玉蘭堂”求個清靜。我竊想,臨死前的唐寅應該有諸多的不甘——不甘年華虛拋、才華無著;不甘人事虛度、抱負落空。他在夢里醒著;又在醒時醉著。桃花庵佇立在人間,唐寅卻在醒時夢里都無法靠近它。
文徵明心里向往的是一個潔白無瑕的烏托邦?!坝裉m堂”雖不似桃花燦爛繁華,卻有玉蘭清雅的芬芳盈室;“桃花庵”的凈土終究在熙攘紛亂的人世間不得尋覓,“玉蘭堂”的天堂仙境卻可以在文徵明的書房獨得一方小小天地。數百年后,桃花樹下半醉半醒的唐寅與玉蘭堂前坐對西山的文徵明,皆成了后人追捧的明代著名才子。人們都說,唐寅才氣過人,縱情任性,其才其性都非尋常人可學;文徵明穩(wěn)中求進,閑云野鶴,卻是人人皆可效仿的偶像。
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90歲的文徵明正為御史嚴杰母書寫墓志,還沒有寫完,就拿著筆坐在桌前不動了。那一天是二月二十六日,玉蘭堂前的玉蘭花應如往年那樣正噴雪怒放吧?這個與唐寅一樣詩、文、書、畫無一不精的江南才子,在一生所愛的玉蘭花下凡綻放的時節(jié),平靜地走了。
嘉靖五年(1526年)時,文徵明結束短暫的官場生涯,離開京城,登舟南下,曾在途中寫下《致仕出京言懷二首》:
其一
獨騎羸馬出楓宸,回首長安萬斛塵。白發(fā)豈堪供世事,青山自古有閒人?;拟湃龔姜q存菊,興落扁舟不為莼。老得一官常臥病,可能勛業(yè)上麒麟。
其二
白發(fā)蕭疏老秘書,倦游零落病相如。三年漫索長安米,一日歸乘下澤車。坐對西山朝氣爽,夢回東壁夜窗虛。玉蘭堂下秋風早,幽竹黃花不負余。
大千世界,紅塵滾滾。他來過一遭,經歷了一番悲歡離合,體驗了情之所至的喜怒哀樂,發(fā)現(xiàn)原來世間萬千不過爾爾,如花開復又落一樣自然。青山不改,綠水長流。萬物的興起衰敗、人事的分分合合自成規(guī)律,為人之情緒左右的因素其實少之又少,又何必執(zhí)念于此?五百年后回頭再看唐寅與文徵明,誰才是那個真正獲得生之自由的人?
玉蘭花年年復開復落,人們驚艷于它的驚鴻舞姿,陶醉在那一陣陣清雅的花香里。它像一個滿腹經綸的高人逸士,世間萬事,洞若觀火,可是它什么也不說,只是靜靜地開花結果,而所謂功名利祿,不過是人世體驗中的短暫停留,來去隨他。
唯有玉蘭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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