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紅
舊時(shí)冬日的小戶農(nóng)家,閑暇無事,飯菜自然也清淡下來??v人畜興旺,雞豚具足的豐年,過日子的人家也決不因口腹而恣殺生禽。盤算著留出下蛋的、報(bào)曉的,最多剩個(gè)一兩只待過年宴與賓朋。平常的日子湯餅、餑餑雖質(zhì)量微薄,多食亦能果腹;但魚、肉是極少見面的??追蜃幼硇挠凇渡亍罚叭虏恢馕丁保迦藚s真是不知了。
“頭伏蘿卜末伏菜”,農(nóng)夫順應(yīng)天時(shí),果蔬便得了金秋之氣。蘿卜青翠挺拔,地瓜紅潤肥碩,白菜膀大腰圓。一天井的金黃碧綠,確是碩鼠的樂土啦!
秋收冬藏——父親早就加固了地窨子,搶在霜降之前,一夜間囤滿了蘿卜、地瓜;晾衣繩上密密麻麻地掛了一長串 蘿卜纓子 ,冬天開水燙軟、切細(xì),摻和豆面做成“菜豆腐”,豬大油、蔥花熗鍋,連穿開襠褲的毛孩子也能吃上一海碗。門口的屋檐下還有一甕咸蘿卜,日曬夜露、斗轉(zhuǎn)星移,色澤由翠綠變?yōu)辄S褐色;有香椿的農(nóng)家,則把殺出了鹵水,曬得半干的皮蘿卜再放入腌香椿的壇子里,個(gè)把月,蘿卜皮變成誘人的褐紅色,兼又吸納了香椿的奇異味道。喝著滾粥,咬著咸菜,香脆爽口。
細(xì)麻繩扎腰的大白菜一顆顆碼放整齊,堂屋四壁的鐵橛子上定要成對兒地掛上葉色鮮綠的“天津青”;吃剩的蘿卜頂子浸在水里,放在火爐的暖包處,不幾日發(fā)芽、抽薹,年底未到就花開四出,綻放了淡淡的紫;合著陳舊的年畫,給熏黑的泥墻增添了幾分生氣。
莊戶人家都是“秋胖子”(我姥爺說的),摻著棒子面的發(fā)面大卷子,一頓得造上幾塊兒;烀好的又甜又面的燙手地瓜,噎得人直抻脖兒,吃了還想吃。很快就貼了秋膘。
朔風(fēng)起,夜露白;霜紅落葉,草色無痕。貓冬開始了。
農(nóng)人吃四時(shí)之蔬,應(yīng)季而食。
整個(gè)冬天,蘿卜白菜看家。上頓蘿卜,下頓蘆菔;“菜中有菘,最為常食”。日復(fù)一日地吃,口內(nèi)就寡淡起來。即便有粉條兒、豆腐的列席,但畢竟不是主角兒。偶爾在節(jié)日上多吃些餃子積了食,蘿卜顯露出消食順氣之功??稍诼L的連主食都是窩頭加地瓜的日子里,這些粗纖維攝入過多,沒有油水供它們搜刮,便無端制造出氣體,在肚腸里九轉(zhuǎn)回環(huán),一時(shí)把持不住,便生出些許不堪。
冬未過半,聞到蘿卜味兒就聯(lián)想到某些不愉快的氣息及聲響兒。對炒蘿卜絲、燉蘿卜條兒無論視覺還是味覺都疲憊不堪了,母親那“冬吃蘿卜夏吃姜,不用醫(yī)生開藥方”、“交了九月九,先生抄了手,有點(diǎn)小病巴,多吃蘿卜藕”(方圓十里不見個(gè)水塘,藕是不會(huì)常吃的。)……的諄諄教誨便不絕于耳;間或用她學(xué)來的新詞循循善誘:菜里有維生素,不吃不長個(gè)兒。
眼看到我們瞅見蘿卜就嗝酸水兒,母親就變一下花樣:熬豬油剩下的油渣,拌到榨好、剁碎的蘿卜餡兒里,包成發(fā)面大菜包子,能解一頓饞。只是這種做法一則太過麻煩,二則……父親端來一大盆黃澄澄的蘿卜水兒:“來來來,洗洗腳,不長凍瘡。”可那一股股升騰的熱氣兒,總帶著些曖昧的味道,我拒絕洗腳。父親硬摁進(jìn)盆里,一雙大手搓來搓去,燙得我齜牙咧嘴,腳面子都紅了。母親嗔斥:“你看看蹄膀上這皴,都快趕上碾管芯粗了,還不洗!”
“再喝了這碗蘿卜水兒,今后晌保管不咳嗽。”母親眼里,蘿卜包治百病,我只好憋著氣一飲而盡。
整個(gè)晚上腳像是烤著火爐,微微出汗;嗓子里不再癢得難受,一夜睡得香甜。
母親還會(huì)做一種稱為“牛肉干”的咸菜:鮮蘿卜切成拇指寬的薄條兒,一鹵鹽,撈出曬至七八分干,辣椒油、醬油、 五香粉 揉搓,還別說,色澤紅亮,咸香適口;嚼起來咯吱有聲,韌勁兒十足,極似啃大棒骨上的筋頭巴腦。得金圣嘆一句“豆腐干與花生米同嚼,有火腿味”,不禁啞然。大概勞動(dòng)人民總能找出高端食材的替代品,一飽口福。時(shí)至今日,我還經(jīng)常買些人造肉,精心炒制,尋味過去。
竊以為“蘿卜白菜,各有所愛”這一俗語,定源自基層人民,絕非語出肉食者。
白菜還行,百搭菜,涼拌、燉炒皆可。母親識字不多,生活還算精致:菜心縱向切細(xì),蔥絲、姜末、咸豆腐片兒,滴入醬油、香油,又快又好吃,適合來客小酌。 炒白菜 要“橫切菜,豎切幫”;酸辣白菜,菜葉手撕,菜幫要斜著削成片;若要燉白菜,得橫豎切成骰子塊兒大;還得用丸子(蘿卜、肉、面等炸制而成)、粉條兒來配它。太費(fèi)功夫,一般過年才做。
過年的餃子大多是白菜豬肉做餡,鮮香軟嫩,不必多言。
成家后,第一次年初二回家,剛一坐定,母親端過一盤餃子:“快,給你熱好了,先吃兩個(gè)?!?
“我又不餓,為啥先吃餃子?怎么不是白菜餡兒了?”父親欣喜我的歸省,忙著遞來筷子。
“這是年五更包的,白菜餡兒軟,光出水,現(xiàn)吃還行,出鍋一霎就塌架了;蘿卜餡兒實(shí)靠,涼了也圓腔鼓肚……”母親孩子般絮絮地說著,我則沉浸在“趕氣兒”這個(gè)詞里了。
隔了幾天,過了一年,我長大了。
行文至此,適父母大人來愚處小住,母親見我吃飯的間隙,在紙上寫寫畫畫,湊了過來:“你又寫啥?先吃飯!”
“寫您吶,大菜包子很好吃?!?
“快別寫了,上次的‘面包’,你妹妹念得我眼淚心酸;那時(shí)候太窮,你們啥也吃不上,……”母親紅了眼圈,我亦淚目。
噫!我有雙親在高堂,青絲染白霜。
作者簡介
李秀紅,用干凈的筆寫簡單的事。
稿源:《孫武湖畔》
編輯: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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