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老爺判案。左三握筆者為“書記”？圖源：《帶著愛來中國》）
“大膽刁民，見到本官，還不跪下。來人吶，給我打！”矮矮肥肥的官老爺似乎被人挖了祖墳而咆哮發(fā)飆的形象已經(jīng)深入人心：只見他稀疏的山羊胡子因怒氣而飄忽不定，四下顫抖，一塊代表杖打次數(shù)的竹簽已然被他抓取在手，倏忽之間，從公案前呼嘯而出，直直地砸在瑟瑟發(fā)抖跪著的“犯罪嫌疑人”的腳邊，“給我重重地打！”
中國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洋帝師——末代皇帝溥儀的老師——英國人莊士敦在中國西南地區(qū)旅行時，發(fā)現(xiàn)“一塊平整的大石板上刻著這么幾個字——屈死不告狀”。這塊石刻說的是，不到迫不得已，百姓是不好意思麻煩和打攪官府的。
原因包括幾個方面：
一、古代中國人將司法訴訟看作是一件鄰里糾紛的事情。這一點非常類似現(xiàn)在的《人民調(diào)解法》。有了糾紛，初時怒目相向，后來口舌相爭，偶爾拔拳相向。實在不行，就找族長或長老去理論。日常生活中，國家根本沒有也不需要設(shè)置警察，革命的生產(chǎn)生活，全靠自覺?？梢娭袊嗣駳v來是非常溫順和好管理的。
二、古代中國人將司法訴訟看作是一件丟臉的事情?！笆裁?？你吃了官司？”這句話基本就暗示這個人多多少少不是個好人，壞人才打官司嘛?，F(xiàn)在，如果發(fā)生“民告官”的事情，群眾的反應(yīng)仍然會是驚詫，“這樣都行？！”然后是點贊。如果“民告官”竟然成功了，群眾更是喜不自禁，好像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就像最近被錯誤羈押27年后，發(fā)現(xiàn)是因刑訊逼供造成冤假錯案的江西人氏張玉環(huán)，回到村里時，從后背穿到前胸，環(huán)繞一周，竟然懸掛一個洞房花燭夜或金榜題名時才會隆重使用的自制綢緞大紅花！
三、古代中國人將司法訴訟看作是一件簡單粗暴的事情。官老爺奉行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做法，即二話不說，先“各打五十大板！”想想白花花光禿禿的屁股，被木板或竹條暴打50下，早已皮開肉綻，人也被嚇得魂飛魄散。告狀？不是自取滅亡嘛。
但是，有些狀，是必須要告的！
（跪著審。圖源：《親密接觸中國》）
古代官員一般都是通過科舉考試的讀書人，他們學(xué)的和考的核心內(nèi)容都來自四書五經(jīng)。那些詩云子曰、之乎者也、搖頭晃腦的風(fēng)花雪月與百姓的柴米油鹽、陣前的列陣廝殺、罪案的蛛絲馬跡、莊稼的春種秋收又相去甚遠。
然而，朝廷偏偏固執(zhí)地認為，科舉選拔的就是全能人才，他們均是全能型官員，肩負無限責(zé)任，既負責(zé)政府，又負責(zé)司法，又負責(zé)軍隊，又負責(zé)糧食，又負責(zé)稅收，又負責(zé)水利，又負責(zé)宗教，當(dāng)然還負責(zé)審案判案，真可謂一專多能。
因此，審案判案的公堂就是衙門。
（“各打五十大板”！圖源：《花甲憶記》）
必須先熟悉一下衙門。
衙門一般是一個大的院落，這里既是官老爺上班的地方，也是他及其一大家子的生活區(qū)。
衙門正前方是一個大堂，后面是后院，人們常說的“后院起火”，指的就是這個“后院”。大堂包括正堂、前堂、后堂，正堂中央莊嚴(yán)肅穆地擺放著的，正是公案桌，因此，正堂即公堂。公案桌后面的墻壁開有一扇門，升堂審案時，官老爺直接從那扇門出入，節(jié)約了官老爺?shù)膶氋F時間和體力，考慮十分周全。要申冤或應(yīng)訴的百姓則從兩旁的邊門進出。
（一片祥和？其實是衙門入口。圖源：《中國鄉(xiāng)村生活》）
公案桌上放有一個簽筒，里面插放寫著杖打次數(shù)的木片竹片，木片竹片上尖下平，上大下小，幾乎是寺廟里求簽用的竹簽的大號版，像極了一片挨挨擠擠的茂密森林?！昂炌矓[放在右手位，簽筒旁邊還有一金屬制大筆架”。
再了解一下斷案。
官老爺隊伍中，當(dāng)然有通過買官鬻爵上位的不學(xué)無術(shù)之士，這種情況下，官老爺后面站著的、那個叫“郎中”、“師爺”或“師老爺”的人，就非常關(guān)鍵。
“師爺”大概源于古代幕府的賓客制度，從業(yè)者都是讀書人，他們飽讀詩書，了然刑律，精于人情，熟諳人心，但卻科場失意，就到各級官府衙門去謀個職，混口飯吃。
當(dāng)然，“師老爺”與官老爺并非主仆關(guān)系，二者地位相當(dāng)，對于這些買官鬻爵上位的官老爺而言，“師老爺”的地位甚至高過官老爺，相當(dāng)于官老爺?shù)摹袄蠋煛薄?
師爺在官府舞文弄墨，倒也與讀書、文字沒有全然劃清界限。時機成熟時，仍然可以振作起來，上得科場，考個功名。
（舉足輕重、不可或缺的師爺。圖源：《橫穿克里塞——從廣州到曼德勒》）
作為全能型的官老爺，四面玲瓏，八方應(yīng)酬，事務(wù)繁雜，加之總要削尖腦袋往上爬，幾乎無心審案。
師爺代替包攬官老爺?shù)膱?zhí)法職能，如果官老爺誤解法令，出現(xiàn)差錯或者明顯出現(xiàn)扯犢子的判罰，師爺馬上提醒。
官老爺審案還要看心情，“有時不為別的原因，只因法官情緒不佳，不管投狀人是不是有關(guān)當(dāng)事人，都打一頓板子?！庇纱丝梢姡糯倮蠣攲彴?，基本都屬于“先打后審、打了再審”。
（目測縣令此時心情不錯。圖源：《一位美國工程師的中國行紀(jì)》）
再看衙役。
他們雄赳赳氣昂昂地站在公堂前方兩旁，和公案桌前的官老爺一道，形成一個“凹”字形，實現(xiàn)對原告和被告的半包圍。加上熱情四溢的圍觀群眾，則完全形成“回”字形包圍圈，對原告被告形成極強的心理壓迫。衙役們的嘴里“喂嗚喂嗚喂嗚喂嗚”不停嚎叫，配以一陣緊似一陣的、咚咚咚咚咚的鼓聲，回音裊裊，繞梁三日，簡直瘆得慌。
人手一根一人多高的木棒，是他們的必備道具，他們的道具也可能是“約4英尺長的竹竿，其3/4的長度被劈開，這樣衙役在空中揮舞時竹片就會互相撞擊，發(fā)出駭人的噼啪聲”。
官老爺?shù)钠獠缓?，衙役的脾氣也好不到哪里去，本來工資就低，獎金沒有，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又被某個上司要求意思意思，正窩著一肚子的火呢。這時，圍觀群眾尤其那些弱勢群體如頑童、長者、乞丐、殘疾人等，就要非常留意脾氣和心情都欠佳的衙役，注意他們手中的竹竿的走向，說不準(zhǔn)它會落在誰的頭上身上。
（看什么看！看我不抽你幾鞭子！圖源：《橫穿克里塞——從廣州到曼德勒》）
過堂是一次考驗，但是過堂前的折磨更是令人望而卻步。
告狀必須要有狀紙，即書面的訟詞。
如果沒有狀紙，口說無憑，一概不予受理，直接轟出衙門。那些時候，百姓受教育的機會少，這就催生了一個不錯的行業(yè)：“代寫書信”“代寫狀紙”。由申訴人口述，先生“代寫”。代寫者多為高考落榜生，語義表達值得信賴，因此“家書抵萬金”。
如果狀紙在手，衙門口有專人先行審閱，看看是否達到基本格式要求，類似于如今醫(yī)院里的“導(dǎo)診分流”，對于那些有差錯的或者無理取鬧的，予以駁回，并狠狠地打一頓，讓他們長點記性，轟出衙門。
達到標(biāo)準(zhǔn)的，則予以放行，進入下一步程序：師爺會收下狀紙，把它折疊好，放在公案桌上，靜候官老爺閃亮登場。
（衙門深似海。圖源：《中國家庭中的兒童生活》）
告來告去，如果官老爺依然故我，誤判嚴(yán)重，或者睜眼說瞎話、錯得離譜，申訴人可以向上繼續(xù)告狀，即 告御狀 ，直接向皇帝投訴。
皇帝專門設(shè)立7道屏門，每道屏門后均設(shè)有一面“正義鼓”，每面正義鼓設(shè)有專人護衛(wèi)。百姓有冤，可以“擊鼓鳴冤”。百姓敲擊最外面的那個鼓，倒數(shù)第二個鼓那里聽得鼓聲，敲響鼓，以此類推，猶如擊鼓傳花，直至離皇帝最近的那第七個鼓也被敲響。
膽敢敲響正義鼓的，應(yīng)該都是真有冤情，“情況屬實”，否則查辦下來不屬實，驚擾了圣上，腦袋直接搬了家。所以，“在殿里如果響起申冤鼓聲，許多大臣會心驚膽戰(zhàn)，有的暈倒在地，有的甚至畏懼而死?！?
告御狀還有一個有效路徑。
每年特定的時間，皇帝都會離開紫禁城前往 熱河行宮 （現(xiàn)在的承德避暑山莊）或帝都南邊的皇家獵場?；实劢?jīng)過的地方，務(wù)必事先清場清道，路上鋪以代表皇家尊嚴(yán)的黃土黃沙，閑雜人等一律肅靜迴避，臨街靠路的店鋪客棧一律停業(yè)，門窗緊閉，連各個路口都以2米高的草席遮蔽。如果發(fā)現(xiàn)路旁有非皇家隊伍的人，隨行的射手可以隨時射殺。
但對那些有天大冤屈的百姓來說，這可是他們“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唯一機會。他們早早跪在路邊，雙目下視，眼光下垂，雙手高舉狀紙，高過頭頂，凝神靜氣，耳聽八方，默默守候皇上的到來?！翱滴趸实叟龅竭@種情況，一般都不會置之不理”。這樣的話，告御狀至少成功了一半。
當(dāng)然，歷史上也不乏包公式的、公正廉明的清官好官，百姓心中雪亮。在他離任時，一名或幾名選舉出來的、有地位有名望的百姓代表，前往衙門向該官員致謝，請求他把他的一雙靴子留下，“像這樣的一種請求，在地方官來看，是一種極大的榮譽，幾乎不會拒絕它”。
隨后，該官員的靴子在一場極為隆重的儀式中，被高懸在城門上。那場面那是相當(dāng)大呀！那真是：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紅旗招展，人山人海呀。自此之后，這雙靴子一直高掛在城門之上，靜靜地見證那一段官民魚水深情。
對于清官好官，百姓還有一種表達： “ 萬民傘 ” 。這是一把巨大的、用紅綢緞制作的傘。打開時，傘沿四周有一圈兩英尺長的帷幔垂下來，上面用天鵝絨繡著準(zhǔn)備這件禮物的核心成員的姓名。傘面上應(yīng)該還征集有萬人簽名。此外，往往還有一些感人肺腑的詩詞或名言警句，比如，“他因為愛，保護著我們”。
這種“萬民傘”或許是百姓直白地表達樸素感情的錦旗的始祖，只是體制更加巨大，內(nèi)涵更加豐富，與今日的“保護傘”不可同日而語。
英國人蘇珊·湯麗在《英國公使夫人清宮回憶錄》中寫道， 慈禧 太后和光緒皇帝臨幸河北保定時，特許當(dāng)?shù)匕傩赵谄潢犖榻?jīng)過時聚眾圍觀。當(dāng)?shù)販?zhǔn)備了不少萬民傘，“'萬民傘’通常都是絲綢質(zhì)地的，顏色各不相同，可根據(jù)具體環(huán)境選擇，不過黃色的'萬民傘’只能用于太后或皇帝出席的場合?！边@些萬民傘上面有花朵和龍形的刺繡裝飾?！盎ǘ洹睉?yīng)該是向慈禧致意，“龍形”無疑代表皇帝；或者，反之亦然？
無論如何，遙想當(dāng)時清廷的境況，這些萬民傘都是當(dāng)?shù)毓倮蠣斣诿髂繌埬懘髲埰旃牡嘏拇褥鸟R屁吧。
【注：文中使用所有語料截至清代?！?
作者 劉小程
主播 大圣神功六王爺
編輯/后期 凌文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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