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蔣阿謙(江西九江人)
撰文:胖爺
我抵達東莞,是一九九九年三月的一個晚上,剛下過一場雨,我穿了一件長襯衫,仍感覺炎熱。我從黃江廣場下車,搭了輛摩托,前往橋瀝工業(yè)區(qū)。
橋瀝在常平鎮(zhèn),我以為路程很遠,結(jié)果,不到十分鐘,摩托就把我送到了廠門口??飚斎皇呛檬?,只是,我為此付出了二十塊的車費為代價。
我后來進廠了,一個小時加班,才一塊五的加班費。我很長一段時間耿耿于懷,覺得摩的佬實在太坑人了。后來,進廠聽說,很多摩的佬干著劫人錢財,甚至劫色的勾當,傷害了許多漂亮女子。
從此,我對摩托佬再無好感,直至如今,亦然。在東莞那些年,每次出行,能避開搭摩托的,我堅決不搭。
南下之前,姨夫已經(jīng)和車間主管打了招呼,可以幫我安排進廠。為此,姨夫承諾,我進廠半個月的工資,原封不動地,送給主管當禮金。
摩的司機的肆意宰客,以及車間主管收取介紹費,弄人進廠。這是東莞給我的第一印象。
這是一家玩具廠,位于常平鎮(zhèn)與黃江鎮(zhèn)交界地段。廠子有四棟樓房,二棟車間,一棟寫字樓,另有一棟宿舍樓。
后來,熟了之后,我才知道,玩具廠還有一小棟別院,別人不允進入。因此,外人一般不知。偶爾,老板會在那里住宿一晚,大家都說,那里金屋藏嬌。
玩具廠屬于勞動密集型企業(yè),三層樓的車間,一二層員工最多,每層約有五百人。整個工廠加起來,工人大約一千五百來人。
我分在包裝部,崗位是封箱。這是最沒有技術(shù)含量的工作。當然,玩具廠除了絲印調(diào)色,裁床部算料師,以及版房的設(shè)計師,其他工種,雖要招聘熟手,但其實花點時間,都可以學(xué)會。
而調(diào)色、裁床以及設(shè)計師,不但需要時間,更講究悟性,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可就。
包裝部是制造車間,人數(shù)最少的部門,就連穿紅色工衣的品管員,都有六七十人之多。而包裝部才五十余人。
包裝部的主管,姓吳。吳主管身材威猛,據(jù)說此前幫老板解決過一個技術(shù)難題,被許以重用,因此在廠里有些威嚴。
當然,吳主管在工作上,的確算一把好手,最重要的是,他縮減了工序,提高了效率。因此,包裝部人雖少,但運行有序。只是,其私生活并不檢點。
包裝部的男員工,不到十人,主要干重體力活。余下的女工,都很年輕。尤其有兩個河南女孩,比我還高出半個頭,又喜歡穿裙子上班,風(fēng)一吹,就把白凈的腳肢露出來,惹來眾人想入非非。
按理講,這樣的女子,應(yīng)該有許多男工追求的。但那幾個男同事,雖不時往她倆身上瞟,但從未真正行動過。與我交厚的一位工友,叫阿汪的,后來對我講了原由。
我才知道,河南兩姐妹,背后有個大靠山。那個年代,出門在外,講究老鄉(xiāng)情分。在工廠里,幫派分明,以地域為界,越近的人,越能結(jié)群,抱團取暖,互相爭取利益。
玩具廠河南人不多,這兩個漂亮女孩有點高處不勝寒的感覺。最終,其中一個,被吳主管在一個月圓之夜,以相約看錄相為名,收入囊中。
不到一個月,另一個河南女孩更主動投其所好,稱這是抱團取暖的需要。廠里別的同事,當面不講,但私底下都在盛傳,講吳主管肥水流外人田。
裁床部的顧主管,更對吳主管敬佩有加。這兩個雖暗中常相互使絆子,但表面一團和氣,兩人一起吃宵夜喝酒。
裁床部開啤機的,都需要男工。因此,裁床部是玩具廠女員工最少的。顧主管鼓勵部門員工,大膽出去開疆拓土。裁床部工資高,加班又少,那些男孩比別的車間更有時間,去找女工約會。
作為領(lǐng)頭人,顧主管自然不例外,但他有一個原則,身邊人和同鄉(xiāng)堅決不碰。在這一點,他和吳主管成了鮮明對比。
同事阿汪,也在包裝部,我倆又是舍友,年齡相近,因此談得來。他是廣西人,家貧,原本成績很好,高二下學(xué)期,臨時輟學(xué),來東莞打工。
阿汪人長得清秀,又寫得一手漂亮的字。那時,廠里的工友,除了在寫字樓的職員,車間同事,學(xué)歷都不高,一般只念到了初中。
阿汪剛進廠時,分在手工部,負責裝吊牌。他面相俊秀,干活又快,很快贏得了工友們的歡喜。手工部有五條流水拉,他分在五拉。手工部幾乎全是女生,整個五拉,只有三四名男工。
坐在他旁邊的女生,比他大五歲,其時尚未婚配。有沒有談過戀愛不知道,但在玩具廠,她還在單身狀態(tài)。說起來,她也才二十三四,但那年齡,在九十年代的東莞工廠,已經(jīng)算是大齡青年了。
畢竟,當時的工廠,招聘條件一般要求,年齡在二十五以下。玩具廠比她年輕又漂亮的有很多,還在單身。
工廠上班時間長,與外界接觸機會不多,而工廠里,整天見面的,只是有限的幾個男工,要么早就被人盯上了,要么早有佳人相伴。大部分女孩,只能在寂寞中獨自開花、成長。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女生們往往很主動,甚至大膽開一些男同事的玩笑。阿汪進廠當天,女生們私下里就會談?wù)撍?。有個女生已經(jīng)芳心暗許了。
不過,她的崗位離阿汪有點遠,而且她與別的女子相比,還過于傳統(tǒng),覺得女生主動追男孩,不正派。她愛在心口難開,恰恰給了別的女生機會。
坐在阿汪旁邊大齡女子,近水樓臺先得月,不時講講玩笑話。阿汪一概未曾回應(yīng)。阿汪越如此,大伙越起勁。到了第三天,大約女子與工友們打了什么賭,這天中午休息時,大齡女子突然扭頭,在阿汪臉上吻了一嘴。
大伙沒當回事,只哈哈笑著。阿汪不知發(fā)生了何事,羞得滿臉通紅。他那時尚未經(jīng)過男女之事,把情愛看得很高尚,很純潔,覺得女子如此作法,有辱斯文,非他所喜。
他當天便找到手工部主管,要求調(diào)崗。主管聽聞事由,答應(yīng)把他調(diào)往一拉。阿汪卻死了心要離開手工部,這可不在主管的權(quán)限之內(nèi)。
阿汪為此寫了一封信,洋洋灑灑三千來言,寫罷塞進了寫字樓門口的總經(jīng)理信箱里。
投出去一個月,毫無回音,阿汪原本絕望了,突然車間文員通知阿汪去一趟寫字樓。
總經(jīng)理把信交給了人事部,人事部找人和阿汪談了話,最后,將阿汪調(diào)到了包裝部。他的字寫得好,包裝部經(jīng)常需外箱寫字。人事部主管覺得應(yīng)該人盡其才。
這工作雖不累,但對阿汪來講,沒什么意義,他心中有抱負,卻無處施展。阿汪喜歡去橋瀝夜市,那里是宵夜的好地方,但他每次去,在書攤前停步的時間最久。
幾乎當時東莞的所有夜市,都有書攤的身影。書攤上的書,有很多盜版,但也有一些過期雜志。新刊要四五塊錢一本,過了一個月的時效后,就當成過刊處理,流轉(zhuǎn)到了書攤上,價格打了五折甚至更低。
時間稍久一些,一塊錢一本即可購得。我入職玩具廠后,跟阿汪去過一次夜市,從此也迷上了書攤。在當時,書攤成了很多打工人的精神食糧,就像如今,大家癡迷短視頻一樣。
見我喜歡書攤,阿汪還帶我去了黃江書城。他每個月必去一次書城,在里面待夠一小時。
書城上面,就是黃江圖書館,也是阿汪常光顧的地方。他后來離開玩具廠,當了人事主管助理,其知識來源,很大一部分,得益于在書城和圖書館的營養(yǎng)補給。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與阿汪的交往,也給了我職場機遇,當然,此乃后話,在此不提。
我在玩具廠的第三個月,認識了阿潔。
阿潔是辦公室職員,負責后勤,包括分配宿舍等工作。阿潔是個開朗的女生,大我一歲,因為是同鄉(xiāng)的原因,我倆出去吃過幾次宵夜。
有兩回,還是阿潔主動買的單,她的理由是,我剛進廠,花錢的地方多。我頗為感動,記在心里,覺得他真是一個好女孩。
東莞的夏天尤其炎熱,宿舍里沒有空調(diào),風(fēng)箱也只有一個,睡上鋪還好,睡在下鋪則讓人受不了。
有一段時間,阿汪帶我一人拎一條涼席,前往天樓,席地一鋪,就以地當床,以解暑熱。睡前,我倆望著星星和月亮談心,談著談著,入了眠。我視其為兄長,不可避免地,在一次對月談心中,講了阿潔請我宵夜的事。
其時,我與阿潔只是老鄉(xiāng)之情,并未越界。但阿汪心里刺了一下。他對我講了上面講到的,那個大他五歲的女工的故事。
這個故事,還有后續(xù)。其實,我以前曾問過他,他一直閉口不提。阿汪調(diào)離手工部后,那個女工后來又“物色”到一個新“獵物”,一個來自四川的男生。
男生進廠里,已經(jīng)身無分文,對于女工的主動示好,感激不盡。他已經(jīng)品過夏娃之歡,懂得女工的情意。
兩人很快談起了戀愛,女工對男友極好,每次宵夜,都是她出錢。不但出錢,她還出力,幫他洗衣服。不知是出于報復(fù),還是別的什么原因。甚至,有好幾次,故意走到包裝部,向阿汪秀恩愛。
只是,女子的這段愛情,并未維持多久,三個月不到,就散了。女子主動提出來的,她又有了新歡。男子一時想不開,借酒澆愁。
阿汪稱男子成了女子的玩物,也因此,他從來不看好工廠愛情,認為要么會被父母以太遙遠為名,活活拆散。要么各取所需,臨時的情愛,當不得真。
他聽我談起阿潔,尤其阿潔請了吃了兩次宵夜,以為我正在成為阿潔的“玩物”,不免再三正告。我覺得他實在過于小題大作了,又加之我那里已萌生出對阿潔的朦朧好感,悄悄仍在與阿潔交往。
但我的若即若離,沒維持多久,年底,彼此回老家過年,但她再未回來。也許,她找了婆家;也許,她去了別的工廠。對此,我一無所知。有些人,一時走散,雖心中想念,卻聯(lián)系不上了。
生活依然按部就班,每天上班下班,隔幾天跟阿汪去一次夜市,在書攤上選一本過期雜志,回家吸取力量。
日子平平淡淡,五月底的一天,阿汪突然告訴我,他要離職了,去樟木頭,那邊有家電器廠,愿意給他一個人事文員的職位。電器廠雖然很小,但這個職位很誘人。
阿汪離開后,我很不適應(yīng)。一方面,覺得他是我的榜樣,在玩具廠,我不可能干出什么名堂,唯有向他學(xué)習(xí),謀求別的出路。
姨夫在車工部,他是老員工,覺得穩(wěn)定最重要,升職加薪,只能徐徐圖之。畢竟,姨夫經(jīng)歷過找工的不易,我理解他。
只是,我與姨夫畢竟隔了一個年代,許多理念不合,許多心里話無法對他講出口。困頓之時,我希望從愛情上找到一些光芒。因為工作原因,我與品管部的幾個女生常打交道,熟了后,出去吃過幾次宵夜。
有個大眼睛的女生,不茍言笑,人很安靜,是我喜歡的樣子。我覺得她應(yīng)該對我也有意思。但我無法講出口,有個晚上,我悄悄遞給她一家紙條,表達心意,并約定下班后在廠外士多店見面。
結(jié)果,當晚,我等到十二點,也沒見她出來。那天,我喝醉了,感覺工作無望,愛情也無望,好像處于一個黑洞之中,永遠止境的黑色,見不到一點光亮。
有段時間,我一度把自己封鎖起來。久而久之,在工友眼里,落得一個呆子的形象。初秋的一個日子,我收到了一封信,竟然是阿潔寫來的。一來二去,我倆重新聯(lián)系起來了。
她在廣州增城一家公司上班,負責招聘,待遇很不錯。我表示祝福。一個月后,她說廠里最近有個倉管的職位,工資比玩具廠高,主要前途好些。她覺得我很合適,如果我愿意,她可以協(xié)調(diào)安排。
我喜不自禁,當即提交辭工書,去廣州投奔阿潔。只是,我未曾料到,阿潔所謂的工作,竟然是做傳銷。我那里早就聽說過傳銷的惡,家里的條件,也不可能讓我拿出幾千塊錢來。于是,待了幾天,瞅了一個機會,跑了出來,連行李都沒要。
從增城返回東莞,還是投奔姨夫,找了幾天工作,沒有著落。只得再托姨夫幫忙,二度進入玩具廠,這次在絲印部。
從此,我在玩具廠踏踏實實干了下來。
第二年,我終于遇到一個機會,去學(xué)了調(diào)色。與色彩打交道,是個很有意思的工作,我很刻苦,知道自己笨鳥要先飛,用了比別人多得多的精力和時間,來學(xué)習(xí)調(diào)色技術(shù)。
學(xué)了兩年,終于成了大家信任的調(diào)色師。而我,也在自己的人生路上,調(diào)出了最美的色彩。
當上調(diào)色師的次年,我遇到了現(xiàn)在的妻子。她是玩具廠的會計,性格與我相近,又有同鄉(xiāng)緣。談了三年戀愛,彼此知根知底,牽手定了終生。
結(jié)婚那天,阿汪也來了,他已經(jīng)成了經(jīng)理,和我不同,有了另外的人生色彩。
如今,我們已把家安在東莞。每隔幾個月,我們就會相見,飲酒唱歌,不可避免地,要談在玩具廠的經(jīng)歷,談起顧主管和吳主管,講起他們在玩具廠的情愛舊事。
我們曾那么年輕,也有過那么多的機會,但我們沒有成為別人的“玩物”,也沒有去玩弄別人的情感。對此,我們從未后悔。(圖文無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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