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蘇東坡,有這樣一句話:“人生為何不快樂,只因未讀蘇東坡。”然而,對于經(jīng)歷三起三落的蘇東坡而言,人生卻如一場大夢,充滿了北望的凄然與苦澀。
蘇東坡達則“金馬玉堂為帝王師”,窮則“食芋飲水為南荒逐客”;他見識過貴族門第里的驕奢淫樂,也體驗過閭巷小民們的貧困和無助。
“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睎|坡一生,歷盡坎坷,常被命運擺布。在極不自由的境地里,他卻獨行于荊天棘地之中,胸臆間積郁著一腔難平之氣,不吐不快。蘇東坡一生跌宕起伏,經(jīng)歷天堂和地獄。世人只看到他的快樂,卻很少了解其背后是多少次苦悶的化解。
莫聽穿林打葉聲
清代學者沈德潛曾在《說詩晬語》中這樣評價蘇東坡:“ 蘇子瞻胸有洪爐,金銀鉛錫,皆歸镕鑄?!?/strong>王安石雖曾與蘇軾隔閡甚深,卻也不得不承認蘇軾的人格與才華,“子瞻,人中龍也?!?/span>
蘇東坡富有統(tǒng)馭文字、驅(qū)策書卷的才氣,興之所至,往往不限題目,牛溲馬勃,皆以入詩。取材上,蘇東坡不擇精粗雅俗,嘻笑怒罵,街談巷議,信手拈來,皆成佳詠。他是繼李白“詩仙”之后,唯一被古人冠以“仙”之名的“坡仙”。
而除了寫詩,飲饌則是蘇軾最大的嗜好,甚至不辭以老饕自居。如果說“坡仙”的稱號,讓蘇軾成為了廣為人知天才,那么“老饕”的自稱卻讓蘇東坡在光環(huán)之下,展露出普通人的一面。
在蘇軾的詩詞中,既有大江東去也的豪邁,也有簞食瓢飲、瓜果蔬菜的趣味與禪機。他有時在江上飲酒,薄醉歸家,一路欣賞江水接天、風露浩然的秋色,忽然興起“身非己有”的痛苦,生出掙脫塵網(wǎng)、追尋自由的欲望;
也會在某日飲酒回來,天也黑了,與王箴對坐在門口,吃瓜子、炒豆,天南地北地聊閑話,過一個清凈閑適的夜晚。
在經(jīng)歷了“烏臺詩案”后,蘇軾一家被貶至黃州。當他策馬來黃州城的途中,俯瞰浩浩江水,仰視群山上的竹林,他所算計的卻是將來的口食:“ 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strong>
在朋友李廌科場失敗后,蘇軾也這樣寫信安慰道:“買羊沽酒謝玉川,為我醉倒春風前。”
在被貶至嶺南后,蘇軾寄給蘇轍的萬里家書,卻只傳授在惠州啃羊脊骨的美味。好像一個向來寒素的老饕,道其一飲一啄的喜悅:“意甚喜之,如食蟹螯,率數(shù)日輒一食,甚覺有補。子由三年食堂庖,所食芻豢沒齒,而不得骨,豈復知此味乎?”
元符二年(1099)四月,海南島上大旱成災,米價暴漲,眼看將有絕糧之憂。蘇軾束手無策,想到道家的辟谷法準備抵抗饑餓。在瀕臨斷糧的情況下,蘇軾卻寫下了《老饕賦》,賦中歷數(shù)美食以畫餅充饑:
“ ……嘗項上之一臠,嚼霜前之兩螯,爛櫻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羔。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帶糟。蓋聚物之夭美,以養(yǎng)吾之老饕。…… ”
《蘇東坡新傳》的作者李一冰先生對蘇軾的嗜好有過精道的評價:上蒼所造的一丘一壑,一溪一水,無不有它各自的妍美,但須慧眼靈心,隨時體味。正因為蘇軾對于飲食有那么深切的嗜好,因此他雖居于高位卻可以用筆觸將生活中種種細微平常的事物描寫得如此生動有趣。
即使在每日三餐只能吃“一撮鹽,一碟生蘿卜,一碗米飯”的日子里,蘇軾卻仍能懷著樂觀的心態(tài),將其戲稱為“三白飯”。
蘇軾并非不曾感到痛苦,而他卻將天地之所遇,遇之于目,會之于心,將痛苦排遣,將世間的一切變?yōu)樾闹辰纭?/strong>
人間有味是清歡
對于蘇東坡而言,食物之美不一定與貴賤關(guān)連,人生的快意恣睢在于廟堂,更在于山水之間。晉朝的何曾雖日食萬錢,卻嘆無處下箸。而蘇軾卻在被貶的路途上,惦念著鹽水漬蠶蛹這種平民化的小食——“余久居南荒,每念此味 ”而不可得。(《五君子說》)
蘇軾的詩詞中,既有文人宴飲場合,也有親手調(diào)制蜂蜜酒、羊脊骨的有趣細節(jié)。他發(fā)明的東坡肉、東坡肘子、東坡豆腐、東坡扣肉更是早已成為了餐桌上的經(jīng)典。
在惠州,他所食的荔枝,核大味酸,是并非雋品的早熟荔枝,但仍高興地自言,“ 余在南中五年,每食荔枝,幾與飯相半”,甚至作詩說,“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枇杷)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對于蘇軾這樣富有才情的詩人來說,美食不僅是果腹,還是興之所至的人生體驗。他與朋友相聚,吃的有江南人稱作盤游飯的便餐。這種飯相當于現(xiàn)在的什錦燴飯,將魚肉佐料都埋在飯底,所以鄉(xiāng)下土話,稱作 “撅(掘)得窖子 ”。
身居官場,酬酢不免。蘇軾還曾經(jīng)筵官會席上盛稱河豚魚之美味,“ 值那一死”!蘇軾喜歡肉食,但在惠州似乎很不易得,所以要和屠賈打商量,買官宦人家不要的羊脊骨來啃。平常則以蔬菜為主,而菜亦自種。
在《擷菜》詩中,蘇軾這樣寫道:“ 雖梁肉不能及也。人生須底物而更貪耶?”自種半畦蔬菜,卻是一家主要副食,蘇軾非常在意,半夜聽到雨聲,他便高興:“ 我的菜甲要更長大了?!?/span>
天一亮,蘇軾就趕往菜圃去察看,果然 “芥藍如菌蕈,脆美牙頰響。白菘類羔豚,冒土出蹯掌 ”,于是興致勃勃地親自下廚,小灶自烹。
惠州獨多薯芋,蘇軾與朋友吳復古夜談,肚子餓了,復古為他煨了兩枚芋頭,香濃味美,蘇軾吃得很高興,為作《煨芋帖》。他也常常與成都和尚法舟夜談,饑甚,家人煮雞腸菜羹,也吃得連聲稱美。
《東坡朝云圖 》
蘇軾還對魚羹小有研究,自己寫下很詳細的做法:以新鮮鯽魚或鯉魚活斫,冷水下,入鹽,以菘菜心芼之。扔入葷蔥白數(shù)莖,不能攪動,俟半熟時,入生姜、蘿卜汁及酒各少許,臨熟,入橘皮線乃食之——橘皮線或即橘皮切絲。
此菜極似現(xiàn)在江浙菜中的奶汁鯽魚湯,卻是蘇軾的拿手杰作。至元祐間,蘇軾已在京師做了大官,他還邀集好友來品嘗魚羹,一顯手段。
元豐四五年后,蘇東坡雖然對于食道一樣興致勃勃,不過做菜的素材卻已十分節(jié)約了。如他做的東坡羹很有名,甚至有人求他傳授做法,因此撰《東坡羹頌》。東坡羹其實只是一式菜羹,不用魚肉五味,以菘若蔓菁、若蘆菔、若薺等雜煮而已,自謂 “有自然之甘 ”。
在蘇軾的詩詞中,家常便飯、蓼茸蒿筍,亦是人間的清歡。
或許只有經(jīng)歷大起大落,卻又在苦難中走向超脫與豁達的蘇軾,才會在這些事情上,表現(xiàn)出如此無窮的風趣。
李一冰筆下的蘇東坡
東坡那支天生健筆,似乎隨時都在不停地揮灑。他的學問既淵博,興趣又那么廣泛,雖經(jīng)長時期“元祐黨禁”的摧毀,但著述甚豐。
作為橫空出世的天才,東坡幾乎無所不讀,經(jīng)傳子史之外,不論佛經(jīng)、道藏、小說、雜記,到手皆讀。蘇軾的知識范圍,無邊無際,加以生活經(jīng)驗又那么豐富,見聞寬廣,皆非常人所及。
從蘇東坡青年時代,自蜀入汴開始,直至客死常州為止,四十余年,蘇東坡不斷寫下的詩篇,傳今者二千四百余首。愛讀蘇詩者之眾,從事批注蘇詩的人,傳有百家以上。不論是當哭的長歌,還是歡愉的短唱,全是蘇東坡性情深處傾瀉出來的真情實感。
生命中自然流露的天真,在了解人物形象這一工作上,此是血肉材料的無上寶庫。因此,盡管我們對蘇東坡的詩詞十分熟悉,但如果了解蘇東坡卻需要在在一字一句之間,推敲詩中蘊含的真意,在詩詞中觸摸蘇東坡內(nèi)心的喜怒哀樂。
詩言志,李一冰先生所著的《蘇東坡新傳》以東坡詩詞為主線,讓東坡和他真實的生命處境交融在一起。與文人墨客揮灑才情的傳記不同,《蘇東坡新傳》一書可謂是作者李一冰的憂患之作。
他所撰寫的《蘇東坡新傳》并非從東坡出生寫到老死,而是從中途寫起,先寫東坡四十四歲時貶謫黃州,彼時東坡甫經(jīng)烏臺詩案,遭小人陷害,入獄瀕死,最后否極泰來,雨過天晴之輕松與從容。而這,也恰恰是李一冰先生蒙冤入獄四年,出獄后的心情。李一冰為寫《蘇東坡新傳》所做長達四年的準備工作,皆在國民黨的冤獄中的完成。
關(guān)于《蘇東坡新傳》的寫作經(jīng)過,作者曾自言道:“我寫東坡在常潤道中,初賞江南地方駘蕩春光的這一段時,適值臺北盛夏,揮汗如雨,我則伏案走筆,如從坡公同游罨畫溪上,渾忘酷熱,直至衣巾盡濕,而不改其樂。“
又有一次,狂風過境,窗外風聲怒嘯,一燈如豆,我則繞室徘徊,一心體味東坡渡海,“子孫慟哭于江邊”的那幕慘劇。曲折且相似的人生經(jīng)歷,讓李一冰在蘇東坡的一生中,看到了文人的真性情、率直和樂觀;看到一肚子不合時宜,更看到了圍繞其間的政治漩渦與小人誣陷。
漁村小雪圖 蘇軾好友,北宋著名畫家王詵
“成固欣然,敗亦可喜”、“瘴海炎陬,去若清涼之地”,李一冰所寫的蘇東坡不是豪情壯志的英雄,卻“九死南荒吾不悔,茲游奇絕冠平生”。李一冰將自己的悲辛窮厄熔鑄在《蘇東坡新傳》之中,借東坡的行止來澆自己的塊壘。
張輝誠先生曾評價說:“一冰先生寫《蘇傳》,不像林語堂看到的東坡,是橫空出世、天才洋溢。他看到的東坡是獄中狼狽至極的東坡、虎口余生出獄后的東坡,是從苦悶中走向曠達自在、從現(xiàn)實接二連三的無情打擊走向一而再、再而三的意志堅強與生命韌性的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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