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815年6月3日清晨,天剛微微亮,長安城的街道寂靜而又冷清。
當朝宰相武元衡早已醒來,起床穿衣,洗漱完畢,騎上馬,帶著幾名隨從走出府邸,前往大明宮上朝。
一行人剛行至靖安坊東門,遇上刺客伏擊,數(shù)十支利箭嗖嗖射來,燈籠被滅,眼前立刻漆黑一片,武元衡及其隨從亂作一團。
刺客們拔出利劍,一擁而上,朝他們近身攻擊,剎時間街頭一片喊殺聲,慘叫聲,不時有人倒地不起。
一陣激烈的打斗之后,刺客們最終將武元衡砍于馬下,割去頭顱,揚長而去。
通化坊,御史中丞裴度同樣遇到一伙刺客的突然襲擊。
隨從們拼死護主,裴度仍然躲閃不及,身體被刺客們兇狠無比的刺中三劍。
第一劍砍斷了他的腳部靴帶。第二劍他的背部被刺中,流血不止。第三劍他的頭部被砍中,因為慣性,一下子跌倒在街道水溝里。
一名刺客正欲上前補刀,隨從王義奮不顧身,沖上前來迎敵,不料幾個回合下來,左臂不幸被刺客砍掉……
刺客們見裴度的幾名隨從如此勇猛,無心戀戰(zhàn),瞥見裴度倒在地上一動不動,誤以為他已身亡,趕緊匆匆撤退了。
幾名隨從不敢窮追,回頭查看裴度傷勢,幸虧當日他頭上戴有厚氈帽,劍砍下時擋住一部分力道,讓腦部傷口并不深,只是昏迷而已,連忙將其背回裴府。
同一日,大唐兩名朝廷重臣在上朝途中遇襲,一死一傷,實屬罕見。消息迅速傳開,頓時震驚朝野,轟動整個長安城。
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膽,竟敢派人行刺?此案背后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陰謀?!
唐憲宗李純行至紫璇門,突有一名侍衛(wèi)匆匆前來稟報,言稱宰相武元衡遇刺身亡,御史中丞裴度重傷昏迷。
聽罷,唐憲宗不由大驚失色,有些不敢相信,追問幾次,才確信并非虛報,頓時心情跌落谷底,悲痛不已,再也無心上朝,遂命人知會文武百官當日休朝。
午時,延英殿上,唐憲宗坐立難安,擔心刺客知道裴度幸免于難,再度行刺。于是緊急調(diào)派一隊衛(wèi)兵赴裴度府邸,日夜巡邏,加強保衛(wèi),確保萬無一失。
同時,令人傳喚韋貫之、張弘靖前來商議對策。不料,兩位宰相似乎心存顧忌,對于當前局勢不敢多言,一直沉默不語。
唐憲宗大失所望,將兩人痛斥一頓,轉身拂袖而去。
事實上,唐憲宗對于兩起案子的幕后元兇亦心中有數(shù),認為肯定與藩鎮(zhèn)脫離不了干系,這又是為何呢?
自安史之亂后,大唐帝國由盛轉衰,各地藩鎮(zhèn)雄踞一方,雖然名義上還是大唐皇帝的屬臣,但他們實際上卻早已脫離了控制,不僅獨攬一方軍政大權,甚至以武力要挾朝廷。
前幾任皇帝對于各個藩鎮(zhèn)的態(tài)度,基本上都是“姑息取安”。為了避免與藩鎮(zhèn)發(fā)生強烈沖突,均是采取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策略。
唐憲宗登基之后,一改以往態(tài)度,對于藩鎮(zhèn)不再放縱寬容,要求他們聽命朝廷,并曾經(jīng)多次出兵討伐藩鎮(zhèn)。
807年,淮西節(jié)度使吳元濟起兵叛亂,唐憲宗再次派兵出征討伐。不料,淮西戰(zhàn)事持續(xù)了8年之久,雙方始終僵持不下。
此時,朝廷官員們開始對戰(zhàn)事有了不同想法,最后就劃分出了兩派陣營,即“主和派”與“主戰(zhàn)派”。
主和派認為淮西戰(zhàn)線拉得太長,戰(zhàn)事曠日持久,導致國力日漸空虛。最讓人擔憂的是,最新的戰(zhàn)報傳回來,讓人心驚膽顫。
因遭遇敵軍突襲,前方供應糧草的地方被放火燒毀,尤為損失慘重,前線將士軍心不穩(wěn),不宜再戰(zhàn)。
主戰(zhàn)派認為吳元濟統(tǒng)領的淮西是塊戰(zhàn)略要地,面積雖不大,但地理位置卻極為重要。
它的西北方向是東都洛陽。東北方向則是汴州,此處是大唐運河交通的關鍵所在地。
況且,吳元濟此人一貫飛揚跋扈,目無朝廷,心存反叛之心,如果不趁其兵力疲憊之時,一舉將其拿下,將來必定成為心腹大患。
雙方似乎均有道理,讓唐憲宗一度猶豫不決,不知該講和,還是繼續(xù)打下去。
當前而言,絕大多數(shù)朝廷官員都贊成主和,而主戰(zhàn)派實際上只有武元衡和裴度兩人。如今他們兩人均遭刺客行兇,自然淮西節(jié)度使吳元濟的嫌疑最大。
按照慣例,唐憲宗要在第二天早朝聽取群臣們的建議,然后再下詔書緝捕刺客,卻沒有想到大臣們的意見卻大大出乎意料。
唐憲宗幼年時,曾遇上涇原兵變,僥幸逃過一劫?;首迤呤嗳藚s因未及時撤離,集體慘遭殺戮,因而,從小就對于叛軍十分痛恨。
即位后,唐憲宗渴望重新恢復昔日大唐榮光,一直不遺余力推行削藩政策。武元衡和裴度就成了他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之前的整個平叛戰(zhàn)爭均是由武元衡一手運作,對于整個戰(zhàn)爭形勢最為清楚,并有全方位的思考,也是唐憲宗最為倚重的助手。
然而,現(xiàn)在武元衡被殺,身首異處,連頭顱都找不著了,如果不嚴懲兇手,如何告慰他的在天之靈?!
第2天,早朝,唐憲宗剛問及昨日的兇殺案,幾名大臣突然就跪地請示:聲稱武元衡一案,他們已經(jīng)查明真相,實乃是天意所為。
唐憲宗滿臉疑惑,有些哭笑不得,連忙詢問緣由。
大臣說道:“武元衡遇刺之前,一首民謠早已傳遍長安城,大家都在唱:打麥,麥打,三三三,武了也。”
即在打麥時節(jié),城內(nèi)要出大事情,一個姓武的人,恐怕要在六月三日這一天遭遇不測,如今果然靈驗了,實屬天意不可違。
其次,近日司天臺監(jiān)大人夜觀天象,數(shù)日均有異象出現(xiàn),國家恐將面臨巨變,請圣上三思而后行。
唐憲宗聽罷,氣得臉色鐵青,怒斥:簡直胡說八道!因為過于生氣,一下子竟然說不出話了。
此時,兵部侍郎許孟容實在忍不住了,遂站出來進諫:“臣昨夜在家中收到一張字條,乃是刺客所送,上寫八個字:“勿緝捕我,小心腦袋!”,他們真乃膽大包天!如不將他們捉拿歸案,必將是朝廷之恥!”
唐憲宗頓時明白了,看來大多數(shù)官員都收到了刺客的恐嚇信!所以才橫加阻擾,事實上是貪生怕死,想要保全自己呢。那他們的建議不聽亦無妨!
于是,唐憲宗當即頒布《捕殺武元衡賊詔》,但凡擒獲刺客者,賞錢一萬貫,授五品官。有膽敢藏匿賊人者,全家誅殺。
詔令一經(jīng)發(fā)布,長安城隨即展開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大搜捕。
官府對于搜捕的力度可謂不遺余力。京城之內(nèi),官兵到處明察暗訪,無論是皇親國戚,或是何等顯貴的身份,只要家有腹壁的,或是轎子上有隔層的,均要接受檢查,一律不能抵抗命令。
很快,案情就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官兵查案時,在成德進奏院,抓到了8個犯罪嫌疑人。
他們均是成德節(jié)度使王承宗的手下,但有人舉報,近日他們行跡可疑,鬼鬼祟祟,并且人人都會武藝,身形也與刺客們極為相似。
所謂進奏院,就是藩鎮(zhèn)在長安城設立的辦事機構。它的主要功能職責是把皇上的一舉一動,或是朝廷的主要決策都及時反饋給地方。
同理,如果藩鎮(zhèn)需要給朝廷官員做些打點,如給官員送禮,讓其在皇帝面前說好話,或是需要官員通融等等一些事務,全都由進奏院完成。
這樣一來,成德節(jié)度使王承宗就成為了殺害武元衡的幕后黑手,至少成為了重點作案嫌疑人。
唐憲宗征伐淮西,其余藩鎮(zhèn)均上書表示,愿意歸順朝廷。只有平盧、成德等幾個藩鎮(zhèn)依然頑固,絲毫不聽朝廷命令,不肯上書表明意愿。
如今淮西戰(zhàn)事正酣,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以大唐朝廷的兵力和財力,繼續(xù)打下去,淮西肯定是難以招架,往后勝利的天平將會逐漸向朝廷傾斜。
因而,等到朝廷騰出手來,下一個要征伐的對象將是平盧,或是成德。所謂唇亡齒寒,王承宗自然也深諳此理,同樣非常緊張淮西的戰(zhàn)事。
綜合以上分析,王承宗的殺人動機也就昭然若揭了。
據(jù)各駐地的官員稟報,王承宗為了阻止朝廷繼續(xù)打下去,經(jīng)常暗地里派自己的軍隊,或者是士兵、家丁發(fā)起襲擾,其目的就在于擾亂朝廷的視線,分散朝廷官員們的注意力,不讓朝廷那么快就結束淮西之戰(zhàn)。
王承宗還特別針對武元衡,多次上書詆毀武元衡,想要離間他與唐憲宗之間的關系,甚至還曾派人到他府上行賄。
據(jù)宰相府的家丁表示,武大人遇害前一天,王承宗的心腹尹少卿帶著大量的禮物,前來府里拜訪。
兩人曾在房間里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離開武府時,尹少卿仍然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而他所帶的那些禮物,也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
當天晚上,武元衡心緒不寧,似乎有很多心事,為了排解自己的情緒,還在書房寫了人生最后一首詩。
“夜下喧暫息,池臺唯月明,無因駐清景,日出事還生。”
意思就是說,夜已深了,白天的喧囂過去了,唯有那明月高懸于夜空中照著池臺,沒有任何具體的原因,就是想讓自己在這清靜的環(huán)境里停留片刻,可是到了日出之后,事情還是會發(fā)生的……然后第二天武元衡就遇害了!
唐憲宗對于王承宗沒有任何好感,目前他的嫌疑又最大。因而,即使沒有掌握更有力的證據(jù)和線索,心里還是認定幕后兇手就是他!
6月28日,即武元衡遇刺害25天之后,長安城的人們早已被案子搞得人心惶惶,痛斥查案官員兵辦事不力。
唐憲宗為了安撫人心,選擇了盡快結案,認定成德進奏院的8名犯罪嫌疑人就是兇手,下令將他們斬首示眾。
后來,唐憲宗還發(fā)表了一封《絕王承宗朝貢敕》,昭告天下,大意是成德節(jié)度使王承宗殺害宰相武元衡。
雖然罪惡滔天,但考慮到成德百姓的利益,給王承宗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朝廷僅僅斷絕成德的朝貢,暫時就不出兵討伐了。
由此,這起轟動一時的遇刺案也就宣告結束了。
不久,唐憲宗突然就收到洛陽東都留守呂元膺的一封加急密報,讓他大感意外!
呂元膺在信里稟報,其實派人刺殺武元衡的元兇并非王承宗,而是平盧節(jié)度使李師道!
這樣一來,讓武元衡遇刺案變得更加撲朔迷離了。
原來,李師道與王承宗一樣四處派人搞突襲,想攪亂整個大唐的政治格局。
近年來,李師道就在洛陽辦事處機構養(yǎng)了很多士兵,打算去襲擊洛陽城的官署機構,借機在洛陽制造一個比較大的混亂局面。
眼看一切水到渠成,手下叛軍內(nèi)部卻出現(xiàn)了一點問題。因為一件小事,處罰了兩名軍將,這兩人實在氣不過,趁機憤然轉而投奔朝廷了。
謀反之事,非同小可。呂元膺聽到下屬稟報,隨即親自帶人去平盧節(jié)度使李師道的辦事機構進行搜查。
不料,一行人剛到門口,還沒進入大門,里面不由分說就開始胡亂射箭,呂元膺一見這陣勢,確信對方想要謀反無疑。
隨后,呂元膺調(diào)兵遣將,集結城內(nèi)重兵對叛軍進行圍剿,很快將叛軍打得落花流水,并且擒獲了叛軍的首領,可謂是大獲全勝。
呂元膺隨即對叛軍首領進行審問,卻在審問過程中意外得到另一個重大消息,那就是派人殺害武大人的真兇,不是王承宗,而是李師道!
唐憲宗對此頗為惱怒,欲調(diào)集重兵對平盧節(jié)度使李師道大力討伐。早朝時,就與朝廷眾大臣進行商議,讓他們各抒己見。
恰逢裴度傷愈回歸,站出來直言進諫,此時淮西戰(zhàn)事尚在進行,讓朝廷財政負擔愈發(fā)沉重,若是派兵征討李師道,無論是兵力、糧草等諸多方面,恐怕都難以為繼。
唐憲宗聽罷,認為裴度所言極有道理,那淮西節(jié)度使吳元濟如今是強弩之末,此時因盡全力將其剿滅,切不可掉以輕心,日后再收拾那李師道也不遲。
于是,唐憲宗雖怒氣填胸,還是決定暫時將計劃擱置,容李師道多逍遙快活一段時日。
朝廷主和派大臣依舊固執(zhí)己見,希望朝廷罷兵休戰(zhàn),就給唐憲宗上了一道奏折,建議罷免裴度職務,認為這樣就能停止戰(zhàn)爭,借此機會安撫吳元濟等人歸順。
唐憲宗閱罷,不由勃然大怒,說:“若罷(裴)度官,其奸謀得逞,朝綱無復綱紀,吾用(裴)度一人,亦足破二賊!”
隨后,唐憲宗不僅沒有罷免裴度,反而任用他為宰相,主持淮西戰(zhàn)事。
裴度見圣上如此賞識自己,遂主動請纓,以必死之心赴淮西戰(zhàn)線督戰(zhàn)。臨行前,對唐憲宗說道:“臣若順利破敵,必有面圣之日,如若不成功,定無歸闕之期?!?/p>
唐憲宗聞言,有感于他的忠勇之心,當場流下了眼淚。
淮西前線,裴度的統(tǒng)籌謀劃給了將士巨大的鼓舞,原本一盤散沙的官兵同仇敵愾,開始連連告捷,竟然逐漸占據(jù)了上風。
忠武節(jié)度使李光顏早年曾受裴度提攜,為報知遇之恩,主動率軍從北線對吳元濟的淮西發(fā)起了猛烈的進攻。
吳元濟無奈,只好將軍隊主力調(diào)往北線應戰(zhàn),這使得淮西南線兵力空虛,防守陣線出現(xiàn)了比較大的突破口。
元和十二年,李愬將軍主動請命,率領一萬精兵冒著風雪夜襲蔡州。吳元濟猝不及防,調(diào)兵回援已來不及,只能硬著頭皮率部廝殺,結果身陷重圍,最后被唐軍生擒。
自此,淮西歷經(jīng)30多年的割據(jù)叛亂終于被平息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淮西平定的消息,讓大唐其它有叛亂想法的藩鎮(zhèn)首領驚恐萬分,紛紛上書朝廷請求原諒。
尤其是成德節(jié)度使王承宗,上書唐憲宗表示,希望給予改過自新的機會,并主動向朝廷獻出德州、棣州的兩座城池的管轄權,隨后還將兩個兒子送到長安當人質(zhì)。
平盧節(jié)度使李師道見勢不妙,也上表表示愿意歸順,但時隔不久,突然又反悔了!
元和十三年,唐憲宗一怒之下,聯(lián)合各路藩鎮(zhèn)大軍集體討伐李師道。一年后,李師道寡不敵眾,陷入重圍,導致軍心渙散,發(fā)生了內(nèi)亂。
部將劉悟帶領手下親信,趁亂將李師道父子斬殺,然后將兩人首級送到長安,表示愿意投降歸順朝廷。
自安史之亂以來,唐朝持續(xù)六十多年的藩鎮(zhèn)割據(jù)局面,就此消失不見,一度迎來了短暫的中央集權和經(jīng)濟發(fā)展的時期,史稱“元和中興”。
大唐派大將田弘正前去接管平盧,搜查李師道的各種公文書檔之時,發(fā)現(xiàn)了對刺殺武元衡的刺客王士元,以及被收買放走王士元等人的潼關等地官吏的獎勵。
田弘正立刻帶人抓捕王士元及黨羽共16人,押往長安城,交由京兆府和御史臺審訊。
后來,據(jù)王士元招供,當時王承宗和李師道都派了刺客,欲將主戰(zhàn)派大臣武元衡和裴度一舉刺殺。
當天清晨,王承宗派的刺客先行到達,動手殺了武元衡,刺傷了裴度。他們晚到一步,只好回去復命時謊稱是自己殺死的,然后向李師道邀功請賞。
唐憲宗鑒于兩人皆被平定,不愿節(jié)外生枝繼續(xù)深究此案,直接下令將王士元等人處死,自此才算是全部結案。
后來,唐憲宗迷上了道士的丹藥,追求長生不老之術,逐漸變得狂躁易怒,聽不進大臣們的諫言,大唐終究沒有逃過歷史的輪回。
裴度因直言進諫,也被唐憲宗貶去外地任職。臨行前,他前去武元衡墳前辭別,話未出口,兩行眼淚就忍不住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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