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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炳俊

爺爺“站柜臺”，是小時候爺爺給我最深記憶的開始。那時，爺爺六十多歲，我七八歲。

站柜臺，在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是我們那偏僻落后的鄉(xiāng)村最體面、最時尚、最搶眼的行當(dāng)。如果誰家有小伙子、大姑娘在鄉(xiāng)里（那時候叫公社）的供銷社門市部，當(dāng)上售貨員，就算得上光耀門庭了，上門說親的人會排成長隊。他們每月有三十多塊錢工資，一個個穿得干干凈凈、板板整整，顯得特別入時、精神，因此都會成為家喻戶曉的“名人”。那里是青磚紅瓦的大房子，寬敞明亮，玻璃柜臺里整齊擺放著各種小商品，有牙膏牙刷、筆記本鋼筆、的確良襯衣，還有村里人很少見到的手表和收音機。來到這里，好多人不是為買東西，而是為看“景致”。人們茶余飯后會經(jīng)常談?wù)撈?，百貨門市上的小李服務(wù)態(tài)度真好，見了誰都笑瞇瞇的，主動打招呼。人們還會說，生產(chǎn)資料門市那小謝成天哭喪著臉，連他嬸子去買化肥都跟不認(rèn)識一樣。無論好孬，能站上柜臺，在當(dāng)時的十里八鄉(xiāng)是很時髦的。

爺爺“站柜臺”，卻不像那些小伙子大姑娘們一樣“光鮮”。那時候，每個公社都有一家供銷社，每個村民既是公社社員又是供銷社社員。供銷社為方便社員，在每個村（那時叫大隊）都找一兩間土屋子建起一個門市部，其實就是供銷社的便民購銷點。我們都管它叫“小社”，因為供銷社駐地的門市部都叫“大社”。小社里賣一些社員和孩子們常用的東西，有油鹽醬醋、煤油火柴、鉛筆作業(yè)本，還有一點糖塊或者成包的白砂糖和紅砂糖。油鹽醬醋和煤油都盛在缸甕里。偶爾，小社里還會有油條可賣，這是從大社的“大眾飯店”提來的。油條，對社員們來說是奢侈品，只有家里有病人、小孩或者走親訪友時才舍得買一點，所以小社里不經(jīng)常有。另外，小社還有一個重要“功能”，就是廢舊物品收購。社員家里廢棄的小布頭爛襪子、廢銅爛鐵，甚至理發(fā)剪下來的頭發(fā)都可以拿來賣，換點零花錢。這些東西都被堆放在小社的墻旮旯里或者柳條編的筐子里。小社里有貨架，那是請村里的木匠用莊稼地邊上砍來的粗樹枝子刨皮取平后釘起來的。柜臺，是用土坯壘的，后來改成紅磚和水泥砌的。爺爺生前就是在這樣的“小社”里，站了好多年“柜臺”。

大隊的干部們對誰去小社里“站柜臺”是很慎重的。因為小社里“里里外外一把手”，這個人既當(dāng)售貨員又當(dāng)采購員，既是會計又是出納，成天和錢物打交道，人品必須靠得住。另外，大社駐地逢五大集，每隔五天“站柜臺”的都要推著獨輪小推車到大社，往返十幾里路，并且來回都“載重”。去的時候要推著收購到的廢舊物品到大社交貨，回來的時候要推著剛提的貨，輕則百十斤，重則三四百斤，走的是坎坷不平的崎嶇小路。晴天還好些，若遇上下雨，車輪會深陷在爛泥里寸步難行，讓推車的人苦不堪言。所以，“站柜臺”的這個人，還要能吃苦受累。思來想去，大隊書記找到了我爺爺。

家里人都反對爺爺答應(yīng)這“差事”。爺爺畢竟六十多歲了，身體又不好，再說爺爺每月有二十幾元退職補貼，可以買到一個整勞力的工分，秋后家里從生產(chǎn)隊分到的糧食并不比別人家少。可爺爺卻痛快地接受了大隊的安排。他對大家說：“這事是為父老鄉(xiāng)親服務(wù)，我沒有理由不答應(yīng)。領(lǐng)導(dǎo)讓我干這事是鄉(xiāng)親們看得起咱、信得過咱，我沒有理由不干好?！睜敔斠闳粵Q然地把鋪蓋卷搬到小社里，從此吃住在這里，以“社”為家了。每天早晨，爺爺天不亮就起床，把屋內(nèi)屋外打掃得干干凈凈。來了買東西的鄉(xiāng)親，他都熱情打招呼，哪怕是年齡比他小好多，也按照鄉(xiāng)俗“小叔”“大姑”地稱呼，還經(jīng)常幫人家把買的東西送回家。每月按時向大隊和大社“交賬”，領(lǐng)導(dǎo)們都說他“分毫不差”。最讓人頭疼的是，每五天到大社去提貨。領(lǐng)導(dǎo)們心疼他，說提貨時給他派一個小青年幫他推車，可爺爺堅決不肯，堅持獨來獨往，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自己硬撐了好多年。

后來聽父親說，爺爺年輕時是縣工商管理系統(tǒng)的干部。三十多歲時得了哮喘病，有時發(fā)作得很厲害。有一年，請假住院一個多月。爺爺心里不安，沉不住氣了，出院后回到家說：“俺是個黨員，不能因為這病耽誤公家的事?！钡诙旎氐絾挝痪瓦f交了《退職申請》。就這樣，爺爺從一個國家干部變回了“農(nóng)民”。

小社就在大隊部院子前邊沿街的兩間平房里。那時我剛上一年級，教室就在大隊部院子里。我和爺爺作伴，晚上睡在小社里間屋用兩塊門板搭起的小床上。那天是大集，爺爺白天去大社提過貨，晚上，柜臺邊上的簸籮里還剩下幾根沒賣完的油條。我和爺爺都躺下了。可是嘴饞的我被外間屋里飄來的油條香味誘惑著，饞得直流口水，愣是睡不著。爺爺響起輕輕的鼾聲，我躡手躡腳下了床，光著腳丫，摸黑來到外屋的簸籮前，抓起一根油條就往嘴里塞。這時，里屋傳出爺爺“哈哈”的笑聲，爺爺邊笑邊說：“別凍著，快到被窩里來吃吧?！蔽夷弥鴽]吃完的半根油條，不好意思地趴在被窩里。爺爺披衣下床，說：“吃吧，慢慢吃，別噎著。”看我吃完，爺爺拿來濕毛巾，幫我把手擦干凈。接著，從褥子底下掏出一個小布包，拿出一張一毛錢的紙幣，遞給我說：“把它放到柜臺下邊的抽屜里去……”

除了“站柜臺”，爺爺還有“兼職”。他和村里幾個年齡大的長輩被推舉為“社員事務(wù)調(diào)解委員會”成員，誰家婆媳不和了，誰家夫妻打架了，或者西家和東家因為宅基地鬧別扭了，爺爺總會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語重心長地勸解。直到現(xiàn)在，我眼前經(jīng)常浮現(xiàn)爺爺在左鄰右舍、街頭巷口、田間地頭，與鄉(xiāng)親們促膝談心的情形，這時候爺爺總是一邊說，一邊不停地咳嗽，有時候臉憋得通紅。爺爺?shù)南∫恢睕]好。

爺爺“站柜臺”，一直站到他去世的前兩年。他被查出了癌癥，實在干不了了。爺爺去世那年，我考高中。爺爺好多次咳嗽著，憋得喘不上氣來，斷斷續(xù)續(xù)對我說：“一定要考上高中，讀好書才能有本事，才能為鄉(xiāng)親們辦大事。”爺爺幾乎天天問我：“錄取通知書來了嗎？”可是，我的錄取通知書卻在爺爺去世的第二天才來到。爺爺彌留之際，拉著我的手，暗淡無光的眼里充滿期待。我現(xiàn)在還常常想，我的高中錄取通知書為什么不早到一天呢？那時，我為什么不知道給爺爺一個善意的謊言呢？

近幾年，我經(jīng)常回老家看望村里的幾位鄉(xiāng)賢。聊天間，經(jīng)常談起我爺爺“站柜臺”的故事。前輩們都說，你爺爺是個好人，從你爺爺身上能看到當(dāng)年你太爺爺開“中藥鋪”時的影子，他繼承了你太爺爺?shù)暮枚嗝赖?。我沒有見過太爺爺，但聽大人們說過多次。太爺爺解放初期就去世了，活著的時候是方圓十幾里有名的中醫(yī)，家里開著中藥鋪。他樂善好施，扶貧濟窮，接濟過許多因家里貧窮沒錢看病的人，在當(dāng)時被鄉(xiāng)人們口口相傳。據(jù)說上世紀(jì)四十年代，當(dāng)時縣里的民國政府給家里頒發(fā)過牌匾，上面寫著“忠厚傳家”四個大字。牌匾是黑色大漆底子，字是金黃色的。我的哥哥姐姐都見過這牌匾?？上У氖牵拔母铩逼陂g，這牌匾被紅衛(wèi)兵抄去砸爛了。

爺爺“站柜臺”的年月已過去四十多年，但我時常想起夜晚偷吃油條的那一幕。夜里經(jīng)常夢見，爺爺佝僂著身子，吃力地推著小車，趔趔趄趄走在泥濘土路上。夢中，爺爺還不停地咳嗽著，臉紅得發(fā)紫，上氣不接下氣。爺爺?shù)挠白右恢痹谖倚睦铩?/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