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時候，村里家家戶戶都是土坯房。土坯房的房頂不像現(xiàn)在的瓦房，又尖又陡，它坡度平緩，矮趴趴的樣子。童年的房頂雖然很不起眼，土里土氣，但是用處多著呢。
記憶中的某個黃昏，一家人正圍著桌子吃晚飯，突然外面?zhèn)鱽硪魂囮嚱泻奥?。一家人停止了咀嚼聲，靜靜地聽；如果還聽不清楚，就會站起身，來到院子里聽；如果距離太遠(yuǎn)，聲音依然模糊，那就只好順著梯子爬到房頂上面去聽了，因為當(dāng)事人就是站在房頂大聲吆喝的。
房頂上的人喊的是什么呢？
村里人上房頂喊話，一般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家里丟了東西，通常是家禽類的，所以你會聽到這樣的聲音：“迷糊到誰家一只雞?。刻旌诹?，快回來吧！黃色的老母雞啊，正下蛋啊，都給覷顧覷顧吧，快點兒給俺送回來吧，家里指望它過日子呢……”丟雞的人家不厭其煩地重復(fù)著類似的話，一直喊到聲嘶力竭了才罷休。如果第二天丟的雞沒有回家，主人會再次選擇黃昏時刻到房頂上重新吆喝一番。四五天過去了，主人深感結(jié)果無望，就會話風(fēng)突變，爬到房頂上開啟咒罵模式：“俺家正下蛋的雞讓你藏起來，你的良心讓狗吃了嗎？你吃了俺家的雞下的蛋，不怕噎死嗎？你做這種沒臉沒皮的事兒，不怕報應(yīng)嗎？”當(dāng)然，我這是盡可能選擇了一些比較文雅的語言，并進行了一番粉飾。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婦女罵街的水平太高了，字字見血，句句有臟字。一來我不便重復(fù)，二來我確實忘記了。
第二種情況純粹是泄憤，比如自留地里的莊稼被人偷了或糟蹋了，比如家養(yǎng)的狗被打瘸了腿。這種情況主人通常是開門見山，首先描述事實真相，然后直接連罵帶咒。當(dāng)事人罵得痛快，周圍人們聽得痛快，皆大歡喜！現(xiàn)在回想起來，黃昏時，村里人站在房頂上罵街簡直就是一道佐餐下飯的小菜，讓大家的晚飯吃得更加有滋有味。比如，聽到罵街聲傳來，人們會紛紛走出家門，來到胡同口，端著碗一邊吃飯一邊猜測這是誰家媳婦發(fā)出的聲音，然后開始評說這件事的過程和真?zhèn)?，最后像福爾摩斯一樣開始推理作案者是誰。碗里的飯扒空了，話也說得差不多了，罵街的人也早從房頂上下去了，人們就像看電影散場一樣意猶未盡紛紛回家了。
有一天傍晚，雞該進窩了，母親發(fā)現(xiàn)少了一只蘆花母雞，我們四下里找了半天也沒找到。母親吃不下飯去了，打算去房頂上喊幾聲，但父親怕讓村里人笑話，堅決予以制止，母親雖然不以為然，但最終還得聽從父親的話。母親心疼那只一天下一個蛋的蘆花母雞，一晚上沒睡好覺。大清早，母親一打開家門，那只蘆花母雞撲棱棱飛了進來，嚇了母親一大跳。轉(zhuǎn)怒為喜的母親抓了一大把棒子粒偷偷犒勞這只迷途知返的老母雞。
夏天的房頂是乘涼的絕佳場所。老家的院子被稱作“天井”，可不就像一口井嘛，四周都是房子，坐北朝南是正房，東西兩側(cè)是偏房，南面是倒座房。人坐在院子里，環(huán)顧四周，沒有任何風(fēng)景，只能抬頭看天了。夏天的風(fēng)根本刮不進來，躺在院子的涼席上，一會兒一身汗，再大的蒲扇都不管用。那就上房頂吧！父親一聲令下，我們姐弟四個高興地跳起來。
為什么在我家孩子們不能隨便上房頂呢？這里需要安插一個故事：大概是我四歲的那年，有一天，哥哥姐姐去上學(xué)了，我和弟弟在炕上睡覺。睡醒后，我自己竟然順著梯子慢悠悠爬到了西偏房的房頂。母親正在正房房頂上曬東西，她一抬頭看到了我，大吃一驚，讓我待在原地別動。第一次登高的我哪里聽得進去，我一邊笑嘻嘻地左顧右盼，一邊向正房的房頂走去。西偏房和正房房頂之間是門檐部分，大概有一米寬，我就從那里一腳踩空，摔了下去。母親一邊驚呼一邊飛奔下來。據(jù)說，我當(dāng)時就失去了知覺，昏死過去。父親遠(yuǎn)在外地教書，母親一個人六神無主，趕緊叫來附近的嬸子大娘們討主意。大家都唉聲嘆氣，以為我必死無疑。誰知道，半夜時分，我突然醒了，看到一屋子人靜靜地坐著，默默地望著我，我感到很奇怪，嘟囔了一句，你們都不回家睡覺，在我家干啥？說完，我自己扯過一個枕頭，香香甜甜地繼續(xù)大睡。第二天，我活蹦亂跳，能吃能喝，一點兒毛病也沒有，母親懸著的心才慢慢著了地。村里人知道了此事，都說我“福大命大造化大”。慚愧的是，人到中年，我依然沒有大的造化，甚至小的造化都沒有。但是，從此，母親對我們姐弟四個宣布，不經(jīng)過大人允許，誰也不許上房頂！
通常，我們把涼席鋪到西偏房的房頂，因為這個房頂幾乎是平的，躺上去很舒服、很安全。如果天實在太熱，我們就去正房的房頂，畢竟正房的房頂稍高一些，不過正房房頂有斜坡，讓人感覺有點兒不安全。躺在房頂?shù)臎鱿?，夏日的風(fēng)若有若無，但是比起在院子里，涼快多了。父母有一搭無一搭地談?wù)摷依锘顑?、地里活兒，或者說一些人情往來的事情，我們孩子們對這些內(nèi)容不感興趣，就在一起打打鬧鬧。有時候，我們也唱歌。我們這邊歌聲剛剛響起來，附近小伙伴們立刻響應(yīng)，也跟著一起唱起來，原來她們也早早爬到房頂上來了。我們更加興奮了，往往是這邊剛剛唱罷，那邊歌聲又起。最后，我們坐不住了，紛紛要求去小伙伴們家的房頂上去玩。一開始，父母是堅決不答應(yīng)的，但經(jīng)不住我們的軟磨硬泡，最終父母同意護送我們過去。我們小時候，村里的房子幾乎都是連成一片的，只要房子建在胡同相同的一側(cè)，我們能很輕松地從第一戶人家的房頂走到最后一戶人家的房頂。小伙伴們聚在一起，更熱鬧了，大人們也趁機坐下不走了，聚在一起閑聊一番，比如各種農(nóng)事、婚喪嫁娶等。不過，由于都是土房頂，人太多，承受不住太大的壓力，偶爾會有踩塌了的危險。這個時候，我們不能蹦跳，只能安靜地坐著或躺著，說話、唱歌、講笑話、猜謎語、做翻繩之類的游戲。不知不覺，我們累了，慢慢睡著了。不管當(dāng)初睡在誰家的房頂上，第二天醒來，一定是躺在自家的炕頭上。看了電影《少林寺》之后，我覺得父母簡直是武林高手，能把我們一個個睡得像死豬一樣的孩子從房頂運下來，在不驚動我們的情況下，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這一切，莫不是會輕功？某個清晨醒來，揉揉眼睛，我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場夢：我昨天真的是睡在房頂上嗎？現(xiàn)在不是好好地躺在炕上嘛，是不是自己記錯了？
童年的房頂最重要的功能是晾曬各類東西。
夏天的清晨，母親經(jīng)常帶著我們幾個孩子去鄰村掃鹽土，然后自己在家制鹽。那段時間，家里各種容器幾乎都派上了用場，里面盛滿了清澈的鹽水，母親怕放在院子里被雞鴨鵝糟蹋了，順著梯子反復(fù)爬上爬下，把它們一個個端到房頂上晾曬。我偷偷地爬到房頂觀看，一層層潔白的鹽片開始結(jié)晶，在陽光下閃著五彩的光芒，好看極了！可惜不好吃！
到了秋天，房頂?shù)挠猛靖油宫F(xiàn)出來：偏房房頂上曬棗、曬豆子、曬棉花、曬芝麻，正房房頂上曬玉米。曬棗是我比較喜歡做的事情。我已經(jīng)不是四歲的小娃娃了，母親不再擔(dān)心我的安全，她安排我時不時上房頂把棗翻翻，把壞了的棗撿到一邊。我一邊翻弄著小棗，一邊把最大最好的撿出來，放到自己口袋里。累了，站到房頂?shù)淖罡咛?，望著遠(yuǎn)處的村莊和河流，我小小的心開始長出翅膀：村莊后面還是村莊嗎？河流的盡頭是哪里呢？地球真的是圓形的嗎？那我們站到地球表面咋掉不下去呢？美國真的在我們腳下嗎？美國人也在房頂上曬糧食作物嗎？
在正房房頂上曬玉米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首先，要把剝完皮的玉米裝到筐子里，然后一筐一筐運到房頂上。往房頂上運玉米這個活兒充分體現(xiàn)了分工合作的重要性。我和弟弟負(fù)責(zé)把院子里的玉米裝筐，提到偏房靠近房檐的位置，那里放著一個板凳，我和弟弟齊心合力把一筐子玉米提起來，放到板凳上。站在偏房房頂上的父親用一根帶鉤的長扁擔(dān)把筐子提上去，哥哥和姐姐接過父親手里的筐子，小心翼翼走向正房的房頂。站在正房房頂?shù)哪赣H負(fù)責(zé)把筐子里的玉米倒出來，在房頂上擺好。為了防止玉米滾落下去，母親用一些粗木頭擋在房頂最下端。記得有一年中秋節(jié)，一家人忙著往房頂上運玉米，干完活兒，都快八點了。我們幾個孩子累得七扭八歪的，什么也不想吃了，月餅、蘋果、梨子統(tǒng)統(tǒng)失去了吸引力。母親卻高興地說，今晚的月亮真好，亮堂堂的，咱們干活都不用點燈。我悲哀地想，月亮再大再圓有什么用，玉米曬干了，還得再運下來，又得受一番累！
若干年過去，村里再也沒有土坯房了，家家戶戶住的都是紅磚房，帶著高聳的紅瓦頂，人們再也不必去房頂上晾曬各種農(nóng)作物了。自然，現(xiàn)在的孩子們再也無法體會到房頂帶來的快樂了。
童年的房頂，多像一個小小的舞臺，上演著我們曾經(jīng)的酸甜苦辣、喜怒哀樂。房頂上的童年，一去不復(fù)返了，但它作為一段記憶，將永遠(yuǎn)封存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無論何時何地，我都不會忘記房頂上的時光，并且一遍遍重溫，帶著淚水或微笑。
作者：馬士紅，山東無棣人，高中英語教師，文學(xué)愛好者。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