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要到端午節(jié)了,不知不覺間,大表嫂已經去世七年。她的兒子已經有了不錯的工作,女兒也即將小學畢業(yè),在天堂里看到這些,大表嫂應該也能欣慰吧。
大表嫂和表哥的婚姻,和以前許多魯北農村人的婚姻一樣,雖非包辦,卻也幾乎全靠父母和媒人的安排。沒有花前月下,說不上情投意合,見過幾面之后訂婚,然后納彩禮、結婚,開始平凡瑣碎的生活。
大表哥從小身體不是太好,干不了重活,表嫂高大健壯,嫁過來之后,把力氣活都包了。娘曾說:“張店(表哥的小名)找了個好媳婦,很能干。”
后來,表哥因為做不了農活,帶大表嫂一起去青島闖蕩,兩人先是擺地攤,后來租門頭開店。做什么生意,怎么做,大表嫂幾乎全依著表哥,而出攤、收攤、搬運貨物什么的,卻是表嫂干得多,鄰居們也說:“老崔,你找了個好女人,能干,有膀子力氣?!笨墒谴蟊砀缢坪醪⒉贿@么認為。
表哥是高中畢業(yè),還喜歡看點詩詞、文學之類的書籍,也比較關心時事,喜歡看個新聞什么的。大表嫂小學沒有畢業(yè),識字不多,每天早起出攤,洗衣做飯、做家務,打理生意,晚上收攤已經很晚了,根本沒有時間想別的。表哥有時候就會說:“你嫂子就是個文盲,跟她說啥,她都聽不懂?!?/p>
我說:“你懶得連襪子都不自己洗,俺嫂子里里外外一把手,把你和生意照顧得這么好,比懂什么道理都強?!?/p>
表哥就沖我揮手:“去去去,懶得跟你說。”
大表嫂對表哥卻是極信服的,甚至帶著點崇拜。家里的大事,全是依賴表哥的決斷,平時生意中門店選址、進貨、出貨一些大事,也是表哥說了算,表嫂偶爾參與意見,然后忙前忙后地打理細節(jié),操持內外。表哥平時就是晚起、早睡,有時還會賴在家里看電視,門店的生意,就靠表嫂自己,等到了飯點,表哥才晃晃悠悠地到店里去。
盡管這樣,我從未見過大表嫂有過一絲埋怨,她總是樂呵地、麻利地忙里忙外,你總能聽見她爽朗的大笑。
有人來買東西,拿了幾樣要比較,不知要選哪個,表嫂說:“都是好的。”邊說就邊笑起來,客人也似乎被感染,笑嘻嘻地買走了。鄰居來換零錢,不知說了句什么,表嫂又哈哈大笑起來,鄰居也眉開眼笑地回去。拿出一雙鞋來,跟我說:“這雙鞋是全皮的,我穿著小了,你試一下合適不?!蔽以嚵讼?,不行,大太多,大表嫂又大笑起來:“你腳怎么這么小?!蔽艺f:“我是36的腳?!眳s并不覺得這是什么可笑的事,表哥也斜眼看著我們,奇怪這有什么值得高興的,表嫂卻還是笑了好久,鞋子也不收,就去做飯了。飯后,我把收好的鞋子還給她,表嫂又笑了一陣——你的腳怎么這么小!
店鋪門前來來往往,人們都很忙,大多數(shù)人都面無表情,還有些人鐵青著臉,只有表嫂是歡樂的,她似乎永遠都是高興,永遠都是那樣樂呵。只有一次,我看見了她的眼淚。
那是表侄兒來青島讀書的時候。有一次在學校和同學打架,弄破了人家的手,老師給大表哥打電話。表嫂著急要跟著去,表哥不同意,我說:“我和我哥去吧。”
其實也沒有什么大事,十一二歲的男孩子玩鬧著,不小心失了手,重了一些,難免有點皮外傷,只不過對方的家長有點咄咄逼人、不依不饒。表哥也不問詳情,一個勁地給老師賠禮,表示會包賠所有醫(yī)藥費?;貋碇?,表嫂問,我簡單地說了一下,表嫂問:“建鵬(表侄的小名)怎么樣?”我說:“沒事,只說手也有點疼,沒見有外傷?!?/p>
晚上回來,我卻看見表嫂一個人在門店里落淚,她說表哥打了侄兒。我問怎么回事,表嫂說:“還不是白天學校的事。就用馬扎子打的,孩子后背都腫了,紅紅的一片。”我急忙回家,表哥在房間里不肯出來,我質問他為什么不問青紅皂白就打人,都沒了解事情的詳細經過。表哥氣哼哼地說:“問什么,人家的手都被打破了,還用問?!比缓蟊悴辉俪雎暳?。
大表哥和許多魯北的漢子一樣,小朋友打架,不管誰對誰錯,一定是和顏悅色地給別人賠禮,回家卻對著自己孩子出氣,輕則罰站罰做事,重則棍棒伺候。
我只好回來勸表嫂,沒想到越勸,表嫂卻越傷心起來。其實,表嫂是個大方的人,她總是豪爽的,從未因小事和親朋鄰里計較過,偶爾與人有小矛盾,她總是退步忍讓??墒?,那一刻,面對剛到青島上學不久的兒子,表嫂只希望能把事情搞清楚,也希望她的丈夫能像個英雄一樣保護自己母子。她才不介意別人的對錯,遇見事情,她只希望自己的男人能將自己和孩子護在身后,給問題一個圓滿的解決,而不是不問來龍去脈,把自己男子漢的威風只耍在自己孩子身上。
終究,大表嫂她也是個女子,無論她怎樣的健壯、爽朗,她都是個妻子和母親,面對受委屈的孩子,她的心又痛又柔軟。那一刻,只讓人覺得好想抱抱她。
后來,我離開青島,許久都沒有見到大表嫂。再后來,好容易借出差的機會,順路去看他們。那時他們的小女兒已經兩歲了,正牙牙學語,甚是可愛。他們也不開門店了,而是租了廠房,生產被褥。雖然住得依然簡陋,表嫂卻很滿意。她說:“現(xiàn)在享福了啊,不用起早貪黑地出攤,多好?!蔽艺f:“好日子在后面呢,有這個小女兒,你們以后會得力噢?!北砩┯炙实卮笮?。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那次相見,竟是我與大表嫂最后一面。
其后兩年,表哥在電話里說大表嫂病了。我當時為自身的事煩惱,并未放在心上,她才四十幾歲,她那樣健壯的身體,她那樣爽朗的性格,一點小病算什么,一定很快就會好的。后來,表哥說要帶大表嫂去合肥看病,我驚問為什么,表哥說:“那邊有教會的醫(yī)院,據(jù)說很好,你嫂子是信教的,我們去看看?!蔽胰晕匆庾R到事情的嚴重性,心想那么多大醫(yī)院不去,卻一定要去教會的醫(yī)院,應該不是什么大病,而只是為了完成什么心愿吧。
后來,我知道了,去合肥的教會醫(yī)院,的確是為了完成某種心愿,不過,不是表嫂的心愿,是表哥的心愿。彼時,表嫂已經沉疴難起,各大醫(yī)院已經束手無策,一直不支持大表嫂信教的表哥,忽然意識到有信仰的好處,后來他說:“那時候她身體的痛苦已無法減輕,也許在教會的環(huán)境里,能有一絲精神的慰藉。我?guī)?,也只是希望她能走得輕松一些?!甭犅勥@些,我只有放聲大哭。
七年前的初夏,大表嫂在與病魔對抗了一年多以后,還是被它帶走了。生命的最后階段,七十多歲的姨母從老家趕去青島幫她帶孩子,大表嫂的彌留階段,已經說不出話來,她只在紙上寫下兩行字“賺小便宜吃大虧”,“不要叫娘干活”。多年后姨母跟我說這話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淚如雨下。大表嫂嫁給表哥半生,似乎從未為自己活過。她仗著自己高大健壯,什么臟活、累活總是搶著干,表哥嫌棄她沒文化,她也從未惱過,總是樂呵呵的,似乎表哥說的是什么開心的事。她也偶爾會嫌棄表哥懶,但嘴上這么說,雙手卻總是很實誠地把所有活都干完干好。都說婆媳關系是天下最惱人的難題,可大表嫂臨終卻還想著怕姨母受累。
大表嫂去后,第二年冬天,表哥在電話里說自己感冒了,渾身酸痛,可還是要強打精神去送貨。我說:“你休息兩天吧。”表哥說:“不行啊,有兩個孩子要養(yǎng),我不干,誰干?!背聊瑤酌腌娪终f:“以前,你嫂子在的時候,感冒就是享受啊,不僅啥活不用我干,還會下熱面條直接給我端到床頭上。我在被窩里看一天電視,恨不能多感冒幾天。”
可恨的世人,總是如此,對擁有的東西,總是覺得理所當然,總是毫無節(jié)制地揮霍,總是覺得某些東西一定會永遠擁有下去。等失去的時候,又恍然痛恨,后悔不迭,忍不住懷念落淚??墒朗虏荒苤貋?,世界上并沒有能治療后悔的良藥。
大表嫂去世兩年,表哥在青島買了房子,他們的兒子大學畢業(yè)順利進入海爾工作,他們的女兒也進入小學讀書。日子眼看是一天一天好了,大表嫂卻不在了。我說:“俺嫂一天好日子都沒趕上。她跟著你出來創(chuàng)業(yè)受苦,生活剛有了起色,她就走了?!北砀绮徽f話,只回我一聲輕輕的嘆息。
有人給表哥張羅再成個家,表哥總說:“再找多好的,都不會跟原配那樣了,不會那樣跟你一心一意,也不會那樣對孩子好?!?/p>
去年,又和表哥說起大表嫂的病,我說:“我好后悔,沒有在她病重的時候來看看她?!北砀缯f:“開始,我也沒想到那樣嚴重。后來才知道,你嫂子的病不是一天兩天了,早幾年,她的腳趾甲都黑了,她卻從未在意過?!币棠刚f:“冬天活忙,訂單多,你嫂子為了趕工,經常通宵加班干活,有次一晚上沒睡,做出了70條褥子?!?/p>
聽到這些,我只能沉默以對。大表嫂,從來都是只知關心別人,卻不懂疼愛自己,老人、丈夫、孩子,她都想到、照顧到,唯獨忘了自己也是需要珍惜、呵護的人。就算在病中,住一陣子院回家休養(yǎng)的時候,她依然是閑不住,依然要操持家務、打理生意。若勸她休息休息,她反說:“閑著難受,也是渾身酸痛,倒不如做點活打發(fā)時間快。”
大表嫂她信教,信上帝,可上帝似乎對她并不公平,她一生只一心一意地為家庭付出,卻在生活即將安定的時候被上帝帶走了?,F(xiàn)在,大表哥房車齊全,生意走上了正軌,再也不必早出晚歸,也不必通宵加班了,表嫂她卻享受不到了。
端午節(jié),是大表嫂的忌辰,和偉大的先哲屈原是同一天。大表嫂沒有屈原那樣的光輝,她只是俗世中的一粒微塵,可對表哥一家來說,她的光輝遠遠超過所有的先賢。
先哲、先賢們對人類很重要,可作為塵世中微不足道的個體,對我們更重要的是我們的親人,和親人相處的每一寸時光,都需要我們好好珍惜。
愿大表嫂在天堂安好!
作者:劉群,山東博興人,城市農民工,白天工地刷墻,晚上燈下寫字,俗眼看世界,慧眼看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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