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大都市圈”里,南通可算特殊:大家掃一眼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都市圈的范圍,與歷史上“江南”默認的八府一州基本吻合,僅有的不同就是杭州、紹興不在其中,卻多了南通。
這些年來,可能再沒有哪個城市能比南通更積極地想要融入上海了。有一個海門的朋友和我說,當?shù)囟嗄陙硪恢庇幸粋€廣為盛行的傳聞:啟東、海門要劃到上海去了。我說,其實昆山、太倉也有這樣的傳說。她笑,可見我們多么想投入上海的懷抱了。
蘇州歷來就是和上海一體化程度最深的城市之一,但一江之隔的南通為什么也這樣?甚至可以說,南通是“身在江北,心在江南”。
在歷史上,吳語區(qū)不斷受北方官話侵蝕而收縮,長江口北岸的這些沙洲是吳語唯一“北伐”成功的地區(qū)。從唐宋時代起,來自江南的移民以崇明的沙洲為根據(jù)地,不斷墾拓,到清代更進一步開辟了北岸淤漲的沙地。比如海門,有崇明人陳朝玉帶領鄉(xiāng)民墾拓,至于啟東,原本就是崇明外沙,直至1928年才析置。
時至今日,海門、啟東大部分和通州一部分區(qū)域仍通行崇明話(或稱“啟海話”“沙地話”),為數(shù)不下200萬人,加上同屬吳語的通東話、金沙話,形成了一條隱形的文化心理邊界。一位在南通建筑圈子混了二十多年、幾乎走遍各地的包工頭曾和我說,在南通,“北三縣”(海安、如皋、如東)有點看不上“南三縣”(啟東、海門、通州),覺得他們“壞”——實際上,崇明人也有“刁”的風評,那大抵是指一種精明、會算計、重私利的傾向,與江南吳語區(qū)那種商業(yè)社會的性格不無相通之處。
這倒未必是說吳語的人群有什么神秘的特質代代相傳,不如說是一種相似的歷史經(jīng)驗使然。在歷史上,這些江海之交的沙質土壤稻米產(chǎn)量未必高,但卻很適合種棉花,南通毗鄰崇明這一片沙地的織布技術,不論是什么樣的說法,有一點是一致的,即它是由江南經(jīng)崇明流傳過來的。正如《江南土布史》里所說的,“從南邊的揚州到北邊的淮安,包括下河與大部分的濱海地區(qū),整個大運河區(qū)對于將紡織作為一種企業(yè)是聞所未聞的。就這方面來說,揚州以東的沿江各縣和江北其他地方不同”。
近代的太平天國戰(zhàn)爭又造成了幾個延續(xù)至今的深遠影響:蘇州等地的富戶帶著資產(chǎn)逃往更安全的上海租界,加速促成了十里洋場的興起;與此同時,揚州在鹽政、漕運遭戰(zhàn)爭徹底破壞而崩潰之后,喪失了對鹽城、南通這些濱海地區(qū)的影響力,南通自此越來越進入上海商圈。在那些年代里,雖然南通與上海隔著長江天塹,交通不便,但在文化上卻有一種天然的親緣性,因為在歷史上,上海同樣是一個依靠棉紡織興起的城市,早就養(yǎng)成了相似的社會文化心理。產(chǎn)自南通一帶的通州棉,因其纖維結實、質地均勻,在上海原棉市場向來擁有很高聲譽。
在19世紀末,通州、海門等地的土布商人,每年用沙船載運數(shù)萬布匹,從上海港出發(fā),向北航行至東北營口等地販賣,再載運當?shù)氐拇蠖乖舷拢鳛榻铣青l(xiāng)的肥料和飼料。當時就已有許多南通人在上海賣苦力,后來刺激張謇把南通建成“中國近代第一城”的動力之一,就在于此。張謇曾回憶:“我自創(chuàng)辦大生紗廠之后,常到上海。我開始知道,上海拉洋車及推小車的人,90%是海門人或崇明人。我曾調(diào)查他們的生活,都很困苦,他們所以到上海謀生的原因即是無田可種迫而出此也?!辈粌H窮苦人如此,到抗戰(zhàn)初期南通淪陷時,土布業(yè)大戶也幾乎全部逃居上海。
很長時間里,南通人對這座隔江相望的大都市一直抱有復雜矛盾的心情:既在文化上親近、欣羨它的五光十色,但又不想被當作是鄉(xiāng)下的窮親戚。在1958年崇明劃歸上海之后,仿佛家里的孩子突然被有錢人家領養(yǎng)了,感受更難以言喻。如今,在崇明島北緣屬于海門、啟東的那一長條,一些房地產(chǎn)的廣告是“開窗眺望大上?!保路鹂吹匠缑骶褪强吹缴虾A?。
這些年來,南通的年輕人們一旦考出去之后,最想去的目的地無疑就是上海了。根據(jù)《中國流動人口發(fā)展報告2018》,上海流動人口的主要來源地中,南通(11.49%)僅次于鹽城(13.73%)。
不過,無論如何,這些年來南通與上海之間的距離還是越拉越近——不僅是文化心理距離,還有地理空間距離,在橋隧、高鐵通車之后,以往要靠輪渡、大巴折騰半天的路途,已縮短為一兩個小時。“南通南通,向南不通”已成為往事,這座城市的名字似乎已經(jīng)指明了它的未來:向南辟通,才是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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