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樹榛
我高小畢業(yè)之后,便準備報考中學??墒?,由于時局動亂的關系,當時我們家鄉(xiāng)附近沒有一所中學,包括縣城在內;因此,只好到離家鄉(xiāng)較遠的徐州報考。當時徐州市的中學很多,公立的,私立的,教會辦的,鐵路辦的,五花八門。但是,我的目標卻很明確:江蘇省立徐州中學(簡稱“省徐中”)。這所學校創(chuàng)辦于1903年,它的前身是云龍書院,堪稱歷史悠久,加上師資雄厚,教學謹嚴,名人輩出,因而成為蘇北的名校,特別它又是省立的學校,收取的學費較少,當然就成為眾多學子向往的地方,自然也就成了我升學的首選學校。
非常不巧的是,在我即將動身的時候,突然連日天降暴雨,我們家鄉(xiāng)附近的芳亭河決口了,洪水漫卷整個田野,家園都被大水包圍,到處是一片澤國,出門必須乘船而行;要到徐州去,應首先乘船到貓窩鎮(zhèn),然后沿著運河大堤步行到“運河”火車站,然后再轉乘火車方可??墒?,那時我才13歲,這樣小小的年紀,怎么可以獨自去那么遠的地方?
此事引起我二哥樹綮的注意。他是我大伯父的長子,因為我們是一個封建大家庭,堂兄弟實行大排行,我二伯父的兒子樹盤為老大,大伯父的次子樹榮為老三,我雖然少年失祜,是父親的獨生子,卻排行為老四,在家族中成為最小的弟弟,得到幾位兄長的關愛。
二哥少年聰慧,深得從事鄉(xiāng)村醫(yī)療事業(yè)的大伯父的摯愛,希望他將來能夠繼承父業(yè),因此,他在縣城的初中畢業(yè)后,旋即謹遵父命,考入清江(即當時的淮陰市)醫(yī)士學校,在當年可算是蘇北的醫(yī)學最高學府了。畢業(yè)后,他本可進城市的大醫(yī)院就業(yè),但不幸的是,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日本鬼子的鐵蹄踐踏了我半壁河山,江蘇的主要城市都淪入敵手,二哥是個熱血青年,怎么會在鬼子手下做事?于是便返回家鄉(xiāng),幫助父親打理鄉(xiāng)村醫(yī)院。憑著他較高的醫(yī)療水平,這個鄉(xiāng)村醫(yī)院辦得紅紅火火,他也被譽為“妙手回春”的醫(yī)生,深受當?shù)剜l(xiāng)親們的信賴。
由于我少年時代悟性尚好,學習也比較努力,學業(yè)自然就突出一些,幾位兄長對我也便關愛有加?,F(xiàn)在要出遠門報考中學,二哥便主動表示親自送我去徐州應試。
那是七月初旬的一個早晨,二哥攜帶著我從家門口乘上一只小船,順流而下,直奔貓窩鎮(zhèn)劃去。
小鎮(zhèn)是我們去運河火車站的必經之地。我和二哥乘船從家里出來便在鎮(zhèn)邊一個小碼頭停了下來,隨著趕集的人流走入那條“繁華的”大街,我緊隨在二哥的身后,生怕被生人擠散了。走著走著,忽然被一個陌生的人攔住了,此人直呼二哥的名字。二哥立刻停下了腳步,和他熱情打招呼。經過介紹,我才知道他是二哥的一位朋友,名叫郭云飛,二哥讓我稱呼他“郭先生”。
這位郭先生,我以前似乎聽說過他的一點情況,在我們當?shù)厥怯悬c名氣的青年知識分子,系一家富紳之子,少年聰明早慧,學業(yè)優(yōu)異,抗戰(zhàn)前,在邳縣中學讀書時,和二哥是同班同學;抗戰(zhàn)期間,他流亡四川,后來又就讀于四川大學數(shù)學系,畢業(yè)后在重慶教了幾年中學,勝利了,滿腔熱情回到家鄉(xiāng),希望能夠做一番事業(yè),回報鄉(xiāng)梓。但回來一看,大失所望,到處是貪官污吏,他們橫行鄉(xiāng)里,魚肉百姓,搞得生靈涂炭,民不聊生,再加上時局的動蕩,郭先生根本無法找到合適的工作,于是,只好賦閑在家,等候時機。好在其家境比較富裕,不愁用度,倒也不大著急了。因為他家住的郭廟村離貓窩鎮(zhèn)較近,便經常到這里逛逛,會會友,散散心,今天又來逛街,恰好碰見了我們兄弟。
他和二哥見面后,兩人都很親熱。隨之,郭先生便邀請我們來到一家有二層樓的小餐館,意欲和二哥好好敘敘舊。二哥覺得我們去火車站乘車的時間比較充裕,便欣然帶著我隨同郭先生一同登上了餐館二樓的唯一“雅間”。雅間不大,卻很敞亮,憑窗遠眺,可以看見滔滔奔流的大運河和遠去的點點白帆,令人頓覺心曠神怡。坐定之后,郭先生便問及我們兄弟的去從。二哥簡單地告訴了我們此行的任務。當他聽到我要去徐州考學、而唯一的目標是報考省立徐州中學時,立刻顯得特別高興,認為我小小年紀能夠立志報考鼎鼎大名的“省徐中”,其志可嘉。他說:我在“川大”是學數(shù)學的,現(xiàn)在我出幾道數(shù)學題你來做做看,就算我先考考你。隨手便找了一張空白信箋,迅速地在上面寫了幾道題,然后就交給了我。
我接過來一看,原是一些諸如“雞兔同籠”等四則雜題,初看確實有一定的難度,仔細琢磨覺得不難解答。于是,我略加思索之后,拿過筆來,很快就演算完了,隨后便交給郭先生。他接過來一看,非常高興。隨即對二哥說:幾道題都做得完全正確!令弟很聰明,思路敏捷,這樣較難的試題,那么快就解答出來了,考取徐州中學沒有問題。他的語氣興奮而肯定,二哥聽了,也十分高興。
隨后,郭先生又破費請我們吃了一頓豐富的午餐,說是為我們兄弟餞行,他還特別點了一份運河特產的“鯽花”魚,暗含吉慶有余的祝福。飯后,我們便和他告別了。
說來,這本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有意思的是,在我報考省立徐州中學的考場的數(shù)學試題中,居然有郭先生測試我的兩道題,我順利地交了卷,這當然也增加了我被這座名校錄取的幾率;更有意思的是,過了十多年之后,郭先生的親侄女郭曉嵐竟然走進了我的生活,成了我的愛人。每當我提起這件少年趣事時,曉嵐總是說:看來我們早就有緣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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