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彩繪版《帝鑒圖說》之《天章召見》。該圖講述宋仁宗在皇家圖書館天章閣召見大臣,咨詢時政闕失,請眾臣暢所欲言)
《清平樂》應(yīng)該是有史來第一部以宋朝仁宗為主角的影劇作品。宋仁宗年代是從1023年至1064年,距今差不多有一千年了。我們現(xiàn)在常說“振興中華”,“千年大計”這一類的話?;厥字袊鴼v史一千年,在千年之前,確實出現(xiàn)了一段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的繁榮時期,如果說宋仁宗年代是中國歷史上的鼎盛時期也不為過。
我們可以從他的廟號說起。仁宗去世之后,廟號為“仁宗”。這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以“仁”為廟號的帝王。那么“仁”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按照民間的解釋,就是懷有仁厚之心。有一則民間野史記載,成都有一個落魄文人,寫了一首很反動的詩歌,鼓吹四川獨立,與朝廷對峙,并把詩歌獻給了成都太守,太守一看,嚇壞了,趕緊報告朝廷。但仁宗皇帝看了詩歌,淡然地說:這不過是落魄文人想要當官罷了,給他一個閑官當當吧。這則野史說明仁宗是不是很仁厚?
不過,如果我們將仁宗的仁僅僅理解成仁慈、仁厚,未免有些淺薄。儒家解釋過“仁”的涵義之一是:克己復禮謂之仁也。什么是克己復禮?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克制自己的欲念、激情,服從制度的約束。
有幾個小故事來自于正史,也在《清平樂》中講到,通過這幾個小故事,可以理解仁宗之仁。
有一次,仁宗皇帝在內(nèi)苑跟大臣散步談話,走著走著,幾次回頭張望,大家都不知皇上的意思?;氐綄m內(nèi),仁宗趕緊交待宮女:“渴死了,快給我倒杯熱水。”宮女問道:“官家(官家,宋朝時對皇帝的稱呼,含義為皇帝要至公無私,所以才稱為官家。一個賢明的皇帝,沒有自己的私愛私財,皇帝是代表上天來治理天下,皇帝對天下的子民都應(yīng)當一視同仁),剛才在外面,為何不喝水,忍著口渴?”仁宗說:“我?guī)状位仡^張看,都未看到提水的鐐子。如果出聲詢問,只怕那鐐子會被問罪,只好忍著口渴而歸?!保亲?,指司鐐爐供應(yīng)茶水的皇室服務(wù)員)。
還有一次,早朝,仁宗皇帝上朝,面色很不好看,大臣問:“陛下今日面帶倦容,是哪里不舒服嗎?”仁宗說:“沒事,只是昨晚沒有睡好?!贝蟪加悬c懷疑,以為皇帝昨夜與嬪妃談情說愛花了過多的時間,于是進言,陛下請注意保養(yǎng)圣躬,不可沉溺于美色云云。仁宗大笑說:“卿等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因為肚子餓,才失眠了。”大臣大驚說:“這是怎么回事?”仁宗說:“昨晚睡覺時,覺得有些餓了,想吃烤羊排,但寢宮里又沒有羊排,因此餓了一宿。”大臣說:“何不叫廚房供應(yīng)?”仁宗說:“我也想過,可是祖宗法中并無夜供燒羊的先例,如果由我破了例,后世子孫自此仿效,不知每夜會殺幾頭羊!還是忍點餓算了。”
這兩個故事告訴我們,錦衣玉食的皇帝多的是,能自覺克制自己對美食的口腹之欲的君主,卻是少見。仁宗的忍渴挨餓,既是仁厚,也是忍耐,合起來,就是仁。但是,對帝王來說,口腹之欲算是小事,更重要的是要克制自己說一不二的權(quán)力欲望。又有兩則故事講仁宗皇帝這方面的情況。
有一個官員問仁宗:“今政事無大小,皆決于中書、樞密,陛下一無可否,豈為人主之道哉?”仁宗是如何回答的?仁宗說:“治理天下,不能由我一人獨斷,若都是我一人說了算,如果做對了還好,如果做錯了,難以改正,不如大家充分討論,集思廣益,然后以宰相的名義發(fā)布決策,倘若在執(zhí)行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錯漏,則有臺諫指出來,改正也容易一些?!?/span>
還有,某日,仁宗退朝,回到寢殿,讓宮女替他梳頭。那宮女梳頭時發(fā)現(xiàn)仁宗懷中有文書,便問:“官家,這是什么文章?”仁宗說,“是臺諫的奏章。”梳頭宮女又問:“臺諫又上奏了,說了什么事?”仁宗說,“臺諫說:雨下得太久了,恐怕是后宮里的嬪御太多所導致,需要裁減一些?!睂m女聽了便發(fā)了一句牢騷:“宰相大臣家中都有歌妓舞女,官家稍多幾個宮女,他們卻要說三道四?!比首诓淮鹪挕m女又問:“臺諫所言,一定要實行嗎?”仁宗說:“臺諫之言,豈敢不行?”那梳頭宮女自恃受皇上寵愛,便說:“如果非要裁減宮女,請從我開始?!比首诒闫鹕恚瑔緛碚茖m籍的內(nèi)侍,傳旨:放遣三十名人出宮,第一個就是那名得寵的梳頭宮女?;屎髥査骸笆犷^宮女是官家所愛,為何作第一名遣送走?”仁宗說:“此人勸我拒諫,豈宜置左右?”
這兩個故事告訴我們,仁宗皇帝非常清楚地知道:作為皇帝,獨攬大權(quán)、朝綱獨斷,雖然很爽,但也非常危險。這也是對權(quán)力欲念的克制。
我們再來說說宋代的制度與政體。比如皇帝的詔書,所謂圣旨,是皇帝權(quán)力的體現(xiàn),代表了朝廷的最高命令,但宋朝皇帝詔書的頒發(fā),有著非常嚴密的程序,宋朝的所謂圣旨有專門的人起草,有專門的人審核,還需要宰相副署,由宰相機構(gòu)頒發(fā)。皇帝如果繞過這些程序,直接下旨,是違反制度的,大臣也可以不執(zhí)行。我們?nèi)绻催^唐宋時期與明清時期的圣旨,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不同:明清圣旨的最后,是一個代表皇帝的印章;而唐宋圣旨的最后,是一大串簽名,那是負責宣行、審核、簽署、頒布這道圣旨的官員的署名,沒有這串簽名的皇帝私旨,不能成為正式的國家詔令。從這個角度來看,宋仁宗的克制,是守住人君的本分,尊重既定的制度。《清平樂》中對這些也有體現(xiàn)。
有一則故事說,宋仁宗想過一把大法官的癮,內(nèi)廷有一些內(nèi)侍犯了罪,仁宗皇帝便繞過司法機構(gòu),徑自作出判決。有一位諫官便站出來抗議:天子怎么可以如此具體地參與案件的審判?仁宗說:為何?這個諫官說:任何一起案件的審判,都關(guān)涉到罪名之小大、刑罰之輕重,其中的微妙之處,只有受到法律訓練、通曉法理的專業(yè)司法官,才可以做到平衡把握。君主哪怕有天縱之英明,也未必知曉司法的技術(shù),因此,“出于圣斷”的司法裁決,很容易“前后差異,有傷政體”,損害司法權(quán)威,破壞司法制度。而且,皇帝如果兼職當了法官,那還要配置專業(yè)的司法官員干什么?這位諫官還建議:從今以后,所有涉及內(nèi)廷近侍犯罪的刑案,都請移送司法機構(gòu)依法審判,陛下您就不要插手了。宋仁宗不敢再逞強,批準了諫官的提議。
宋代形成的政制是一套不支持君主攬權(quán)專斷的制度,宋仁宗謙抑的美德,與這套制度是相輔相成的。宋朝的制度,用一句話概括的話,就是“君主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治理天下的主體是士大夫,而不是仁宗一個人?;实圩钪饕穆氊熓沁x擇、任用賢能的士大夫,拜他們?yōu)閳?zhí)政官,為臺諫官。仁宗皇帝就是這么做的。
正是在宋仁宗時代,中國涌現(xiàn)了非常之多的杰出人物:
文學界, “唐宋八大家”,其中有六位為北宋人(蘇洵、蘇軾、蘇轍、歐陽修、王安石、曾鞏),他們?nèi)荚谌首跁r代登上歷史舞臺,宋詞的豪放詞、婉約詞兩大流派領(lǐng)袖蘇東坡、柳永都是仁宗時代的一流詩人。
學術(shù)界,宋代可謂百家爭鳴,而這些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或代表人物,都生活在宋仁宗朝;著名的“宋初三先生”(石介、孫復、胡瑗)與“北宋五子”(周敦頤、邵雍、張載、程顥、程頤),全是活躍于仁宗時代的大學者。
著名的政治家,他們也集中出現(xiàn)在宋仁宗的時代,如范仲淹、王安石、司馬光、蘇轍等一大批中國歷史上的杰出政治人物在仁宗時代的政壇中有所作為或者嶄露頭角。
科學界,中國古代“四大發(fā)明”中,有三項均出現(xiàn)在仁宗時代(用來制作熱兵器的火藥配方首見于仁宗時代《武經(jīng)總要》,指南針與活字印刷技術(shù),首見于沈括《夢溪筆談》);當時的世界頂級科學家——蘇頌與沈括(蘇頌發(fā)明了世界最早的自動天文鐘“水運儀象臺”,沈括則是天文地理、物理化學無不涉獵的天才),都成長于仁宗時代。
俗話說,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后,總是站著一個女人。那么一群成功的男人背后呢?應(yīng)該也站著一個宋仁宗。歷史上,歷朝的士大夫階層,都對宋仁宗有極高的評價。而普通人們只對開疆擴土的帝王如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以及成吉思汗等,推崇備至,心理上這種“勝者王侯敗者賊”濃厚,很少知道中國歷史上有這么一位為華夏文明做出巨大貢獻的平凡的仁圣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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