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天國王朝》這部電影失敗的原因一直有很多種說法,相信不會有人質(zhì)疑大導演雷德利·斯科特講故事的能力,主要問題還出在制作方對劇情的隨意刪減,導致上映的院線版本看上去只是一部無腦的中世紀戰(zhàn)爭動作電影,甚至還有一些替十字軍東征洗白的嫌疑;不過后來的導演剪輯版其實也有問題,多少有些矯枉過正,穆斯林在電影里被塑造得無辜且充滿正義感,好像進攻耶路撒冷是被逼無奈。
為了凸顯兩個文明水準的差異,影片里關于穆斯林的鏡頭都使用了明亮且充滿活力的色彩,相反歐洲本土的鏡頭則顯得陰沉晦暗,似乎想要給告訴觀眾,正是狂熱的基督徒出于貪念試圖征服一個和平的伊斯蘭文明,才導致后者的反彈。
不過影片可能忽略了一個事實,基督世界在十字軍東征之前已經(jīng)被穆斯林侵襲數(shù)百年,敘利亞、巴勒斯坦、美索不達米亞、埃及、北非、西西里島以及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大部分地區(qū)都曾是基督徒的家園,這還不包括公元719年倭馬亞王朝(白衣大食)入侵法蘭西以及846年阿拉伯海盜將基督教世界的首都羅馬城洗劫一空。
當然基督徒也不是什么善茬,在羅馬教廷的慫恿下十字軍屠殺異教徒的行為非但不違背教義,反而還能獲得救贖,讓成千上萬的穆斯林平民成為十字軍的刀下亡魂。所以筆者的觀點是,這類史詩電影不應該通過妖魔化一方,來吹捧另一個方,尤其是這兩個文明都和對方一樣好戰(zhàn),他們對待異教徒的殘忍是蝕刻在文明基因里的。
《天國王朝》的劇情設定在第二次和第三次十字軍東征之間(約1180年-1189年)。第一次十字軍東征之后圣城耶路撒冷被基督徒占領(1099年),這批人在當?shù)亟⑵鹨粋€獨立于拜占庭帝國,但聽命于羅馬教廷的天主教王國,影片中的耶路撒冷王鮑德溫四世就是當年十字軍領袖的后代。
如今近百年過去,當年那些十字軍將領大多都在當?shù)嘏c阿拉伯、突厥女性通婚,同時他們的后代在圣地周圍獲得封土,進而形成一個歐亞混血、且具有相當影響力的新興貴族群體。這批人普遍以出生于圣地而自豪,看不慣那些老歐洲來的傳統(tǒng)貴族,他們中代表人物就是鮑德溫四世身邊的重臣泰伯瑞斯(Tiberias)。
可以看到影片中泰伯瑞斯和手下使用的都是耶路撒冷王國的十字紋章。
與之相對的,本片主要反派蓋伊·路西安和沙蒂永的雷納德都身著圣殿騎士團的白底紅十字紋章,雖然現(xiàn)實中兩人并非騎士團成員,不過他們的確代表歐洲大陸的舊貴族勢力,原則上只接受教皇的指揮。
也正是這種新老貴族勢力的明爭暗斗,導致王國經(jīng)常處于內(nèi)亂之中,薩拉丁正是利用這個機會統(tǒng)一起散亂的伊斯蘭世界,崛起為當時西方的主要威脅。
歐洲歷史上的三大騎士團都在這部電影中出現(xiàn)過,上文提到的圣殿騎士團不必多說,他們在三者之中創(chuàng)建最早,主要由參加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的法國騎士組成。
高佛瑞最初帶去法國的手下里,有一名身著“馬耳他十字”紋章的醫(yī)院騎士團成員(大衛(wèi)·休里斯飾演)。高佛瑞的哥哥嘲諷這名醫(yī)院騎士不會飲酒,說他“僧侶不像僧侶,騎士不像騎士”?,F(xiàn)實中的醫(yī)院騎士團由教士指揮,遵循著平日不飲酒的戒律,在外人看來的確像是一群僧侶組成的軍隊。
電影中蓋伊·路西安曾經(jīng)派遣三名騎士前去刺殺主角貝里昂,不過被對方反殺。三人裝具上并不是圣殿騎士團的紅十字,而是屬于后來條頓騎士團的黑色十字紋章。不過現(xiàn)實中的條頓騎士團最早也是在第三次十字軍東征期間(1190年)成立,因此這部分劇情可能與歷史存在出入。當然也有可能是導演故意這樣安排,暗示條頓騎士團起源于當時游蕩在耶路撒冷的德意志雇傭軍。
本片另一個重要的敗筆就是將主角貝里昂徹底符號化,把他變成一個完美騎士的象征。其他的主要角色,從泰伯瑞斯到西碧拉公主,無一不對這個第一次見面的年輕人禮遇有加,僅僅因為他是高佛瑞男爵從未謀面的私生子,而國王鮑德溫四世甚至跟他碰面不到5分鐘就開始向其討教機密的耶路撒冷城防工事。
更離譜的是,鮑德溫四世居然提議讓貝里昂迎娶自己的姐姐西碧拉公主,這在中世紀簡直不可想象(搞笑的是這哥們還拒絕了)。首先私生子就沒有繼承權,缺少嫡傳子嗣的領主死后,其封土和爵位只會被上級領主收回,哪里還會輪到一個憨憨的私生子跑來占地(影片里高佛瑞用寶劍觸碰貝里昂的肩膀只是冊封騎士稱號,而非爵位)。
也得虧貝里昂拒絕了鮑德溫四世的提議,這種計劃一旦公開,不但會遭至王國所有封臣的反對,甚至還會引發(fā)內(nèi)戰(zhàn),沒有哪個成熟的國家領導人敢冒這樣政治風險,僅僅為了扶持一個來歷不明的私生子。雖然普通觀眾喜聞樂見,但是這種屌絲逆襲、烏雞變鳳凰的故事基本只能存在童話和民間傳說里。
現(xiàn)實當中的貝里昂來自伊貝林家族,本身就是王國內(nèi)的重要貴族,也是雷蒙德(影片中泰伯瑞斯的原型人物)的主要盟友。貝里昂的妻子是阿馬里克一世的遺孀瑪麗亞·康尼娜,后者是鮑德溫四世和西碧拉公主的繼母,他和西碧拉公主也不存在什么私情,兩人差著輩分呢。事實上兩人在許多王國事務上根本就不對付(主要體現(xiàn)在鮑德溫五世死后的繼承順位上,見下文),直到保衛(wèi)耶路撒冷時才臨時團結起來。
有了臉譜化的主角,那就必然會有臉譜化的反派,片中負責在穆斯林和基督徒之間挑事的雷納德就是這樣一個典型,完全就是一個為了壞而壞的人物。
現(xiàn)實中的雷納德是拜占庭帝國和耶路撒冷之間的紐帶(因為他是拜占庭皇帝曼努埃爾一世老婆的繼父)。當時正值“東西教會大分裂”時期,由于雷納德在兩邊都說得上話,他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彌合兩個國家在宗教上的分歧。這個人確實貪得無厭,但絕不像片中表現(xiàn)得那樣愚蠢和魯莽。
不可否認,愛德華·諾頓飾演的麻風王鮑德溫四世無可挑剔,但是依然無法掩蓋糟糕編劇帶來的劇情硬傷。對于中世紀的人來說,最重要的是他們與上帝之間的關系,其次才是父子、夫妻、兄弟、君臣這樣的社會關系。鮑德溫四世是個堅定的十字軍擁護者,他同意穆斯林在城內(nèi)貿(mào)易和朝圣只是出于政治目的。因此當他對貝里昂說出:“要特別保護王國內(nèi)的穆斯林”這種話的時候,事實上已經(jīng)背棄了自己的教義,無異于瀆神,一個保護異教徒的基督教國王位置又怎么能坐得久。這雖然聽上去政治不正確,但在中世紀就是不爭的事實。
實際上鮑德溫四世死后,耶路撒冷的王位爭奪比影片呈現(xiàn)得更加激烈和狗血。西碧拉公主和丈夫蓋伊一直是真心相愛,也沒有與貝里昂傳出戀情。而且鮑德溫四世死前就已經(jīng)指定蓋伊為耶路撒冷攝政王。反倒是貝里昂和另一大貴族雷蒙德(泰伯瑞斯)對此安排不滿,鮑德溫四世死后,其侄子鮑德溫五世即位,但這個孩子僅在位一年就離奇去世(影片中的鮑德溫五世患上麻風,被其母毒死),王位應由順位的西碧拉公主和丈夫蓋伊繼承,但是以雷蒙德為代表的耶路撒冷本地貴族為了對抗老歐洲勢力,立刻轉(zhuǎn)頭支持國王同父異母的妹妹伊莎貝拉公主(貝里昂的繼女),這種內(nèi)亂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王國的抵抗力量,也是后來“哈丁戰(zhàn)役”失敗的主要原因。
近期要播出的《權力的游戲》前傳《龍之家族》的劇情就是取自這段歷史。
雷蒙德與薩拉丁一直曖昧不清,為的就是聯(lián)合他對抗共同的敵人蓋伊,這也是為什么在后來的“哈丁戰(zhàn)役”中,連國王蓋伊都遭到俘虜?shù)那闆r下,雷蒙德卻成為少數(shù)得以逃脫的人。
在耶路撒冷被攻陷之前,十字軍主動出擊尋求與薩拉丁決戰(zhàn),這個愚蠢的決定最終導致將近兩萬名十字軍戰(zhàn)士在沙漠中被薩拉丁的輕騎兵分割包圍,幾乎全軍覆沒。電影沒有直接描寫哈丁戰(zhàn)役的具體細節(jié),但蓋伊執(zhí)意帶領將士出城決戰(zhàn),以及士兵因缺水而影響戰(zhàn)斗力和士氣的確符合當年的史實。
此外還有一個重要細節(jié):當初鮑德溫四世出征時身邊帶著的巨大金色十字架即為當年耶穌殉難的“真十字架”(用碎片拼接而成),象征著神權和世俗權力在耶路撒冷的高度統(tǒng)一。蓋伊出征時已經(jīng)加冕為耶路撒冷王,因此他也有權攜帶“真十字架”出征,這部分細節(jié)電影還原得相當?shù)轿弧?br>
不過影片為了突出戰(zhàn)爭的慘烈,在最后打掃戰(zhàn)場的鏡頭里“真十字架”已然遭到破壞歪倒在一邊,實際上穆斯林非常清楚“真十字架”對于基督徒的意義,絕不會輕易破壞這件價值連城的圣物。在真實的歷史里,“真十字架”也的確在這場戰(zhàn)役后落到穆斯林手里,后來歐洲的各路王公貴族都曾試圖贖回此物,但都沒有成功。
也有另一種說法是十字軍當年只得到“真十字架”的一小部分殘片,巨大的金色十字架是用來提醒信徒的“招牌”,真正的殘片被保存在下面的箱子里,鏡頭里兩名白衣教士誓死守護著的可能就是那口箱子。
實際上在最后耶路撒冷攻城戰(zhàn),雙方的軍力差距并沒有電影中表現(xiàn)得那么巨大(不然薩拉丁也不可能答應貝里昂最后的談判條件),薩拉丁帳下大約2萬人,守備耶路撒冷的十字軍(包括圣殿騎士團和醫(yī)院騎士團)共5000人,雙方軍力大約4:1,對于守城軍隊來說并不是特別糟糕的情況。
許多人不知道的是,當時耶路撒冷城內(nèi)還存有不少穆斯林雇傭軍約1000人(主要以突厥人為主),并且這批人也表示愿意幫助守衛(wèi)耶路撒冷。對面薩拉丁的軍隊里同樣也有不少基督徒,大部分都是從侵占的拜占庭領土上裹挾來的雇傭軍和勞工,當?shù)氐拿褡迩闆r之復雜可見一斑。
電影中,貝里昂為了鼓舞士氣將所有可持劍的人封作騎士,事件的確有據(jù)可查,這也是他為了之后與薩拉丁的談判搜集籌碼。畢竟耶路撒冷城內(nèi)還有數(shù)萬男丁,如果抱著玉石俱焚的決心也夠薩拉丁喝一壺的。再加上貝里昂威脅要殺掉城內(nèi)所有穆斯林俘虜并摧毀圓頂清真寺,薩拉丁這才同意城內(nèi)的基督徒可以在支付贖金的前提下安全離開(男人十枚金幣、女人五枚、兒童一枚,無法支付的即淪為奴隸),貝里昂本人也獻出家財,替數(shù)百人代付了贖金,他也因拯救數(shù)萬耶路撒冷百姓而被世人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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