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這起案,提起來讓人生氣,更叫人覺得窩囊。
神洼,是個小山村,120多戶,400多口人,分布在十幾個自然莊,由于連年干旱,有三十多戶村民人畜吃水成了大問題,用水得到二十里外去挑,直接影響村民的生產(chǎn)生活,神洼村研究決定,經(jīng)鎮(zhèn)政府批準(zhǔn),讓吃水困難戶遷到村里相對集中的地方,山里人靠山吃山慣了,新建房屋,木料必不可少,但有些人不想出錢去買,于是采取歪門邪道,就地取材,夜間“雞鳴狗盜”……
山里人好互相看,互相學(xué),只要有人帶頭,馬上就有人跟著干,不撈白不撈,反正樹是集體的,撈回家就變成自己的了,蓋房的下夜,不蓋房的也下夜,村里的楊樹、桐樹夜間不翼而飛,不明不白就跟人跑了,最多一夜丟大樹三十余棵,一時間,盜伐成風(fēng),甚至有些人怕自己田間地頭樹木被人“先下手為強”,不管是否有用忙出回家,怕給別人做“貢獻”,于是盜伐濫伐林木在神洼愈演愈烈,并有難以控制之勢。
村支兩委召開緊急會議,針對此種情況,應(yīng)采取什么措施,讓大家展開充分討論,會上有人提出向公安機關(guān)報案,村支書和幾個人不同意,一是下來人麻煩事多,吃喝招待,村干部還得跟著跑來跑去,喊這個叫那個,二是真要在村逮幾個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臉面上不好看,隨后還是罵咱村干部。支書提議,采取土辦法,挨門挨戶搜,這不是小東西,藏是藏不住的,家中凡有來路不明的木料,不管新舊,先交出來再說,此意見提出后,大家醞釀一會,沒人反對,支書又提出具體辦法,會計管登記,誰家木料誰簽名,山村干部法律知識懂得少,至于這樣作合不合法,村干部不去管他,形成集體決議,就開始執(zhí)行,“君子、民子、老娼子”一律同待,先從村干部家開始,合情合理,群眾能提出啥?
檢查完班子成員家,沒發(fā)現(xiàn)問題,看來群眾沒選錯人,干部是清白的。緊接著輪到一般群眾了,搜查挨家挨戶進行,有幾戶發(fā)現(xiàn)有不明樹木,主家有說在哪買的,有說在親戚家出的,這都不算數(shù),沒空去落實,先送到村部再說,這是會上定過的。會計很過細,一一登記,不到一個時辰,村部院子就送到不少木料,還有人正源源不斷……
在張五旦家的樓上,查出有六棵桐樹,五棵楊樹,全是檁材,他支吾著說不清來源,其實瞎編也沒用,誰家地頭長啥樹,多粗多大,村里人都清楚,他說是親戚暫放的,但空口無憑,按原定規(guī)矩辦,因張五旦是村支書表弟,其他人沒敢多說啥。支書見大家目光不斷瞟他,他也覺臉上熱辣辣的,有個這親戚,叫跟著丟人顯眼!大小樹木十一棵,都是近期出的,而且是查出最多的戶,他把表弟狠狠訓(xùn)斥一頓,照章辦事,會計登記后,讓張五旦簽名捺印,張五旦說:“簽啥字,我認賬就行了。”會計猶豫一下留了面子,沒再勉強。村主任催五旦抓緊送往村部,五旦哀求說,“大家給我留點臉,幾十歲的人啦,大白天不是玩我丟人嗎?這樣吧,等天黑了,我把樹送去,夜里村部大門不要鎖……”
人有臉,樹有皮,大家沒想那么多。
到底是沾親帶故,支書可能考慮自己表弟偷樹,而且數(shù)量還不小,好多群眾一街兩行瞅著議論著……,張五旦丟個大人,我丟個小人,他想想表態(tài)說,“給他留點臉。”這算特殊照顧了,支書同意,別人沒啥說的,家有千口,主持一人,隱患就這樣埋下了。
張五旦的事誰也不愿多管,他母親是支書的親姑,情份近著呢。第二天早上,兩委成員碰頭,清點收繳的數(shù)字,看誰家的送來了,誰家的還沒送完,清點后發(fā)現(xiàn),被照顧的特殊戶一棵也沒送。支書讓會計去催,這個張五旦咋搞的?頭天下午說得好好的,你拖拖拉拉想干啥?會計極不情愿地去了,不一會就回來,臉色氣得鐵青。
“人家嫌咱官小,不尿咱,非叫支書你去不可。”會計沒把原委講出來,別人以為張五旦仗支書的勢,說啥難聽話了……
“給臉不要臉,照顧不知照顧”,支書帶著幾個村干部氣呼呼地來到張五旦家,他在門口碰上張五旦,劈頭蓋臉,說幾句不徇私情的話:”你五旦想干啥?說好昨天晚上送木料,你送哪去了?我告訴你,超過中午10點,送也不收了!我讓派出所來處理你的事!”
“你瞎咋呼個球!”張五旦不屑一顧,“你讓我送啥?有啥給你送的……”
“樓上的樹,”“我家樓上有啥樹?”“你想賴賬不是?”“我說你賴賬!”表兄弟一遞一句,誰也不饒誰。
支書幾乎被氣昏,他萬沒想到表弟會來這一手,兩委成員都在看著他,特別是姓侯的副村長,平時和他有矛盾,這時站在一旁冷笑著,明顯在看他的笑話。他氣得指著張五旦的鼻子半天說不出話來:“你,你……你這是故意給我玩丟人,你、你是不想……讓我再干啦!”
“你干不干與我有啥關(guān)系,我還沾你啥光啦!”張五旦六親不認。
你一句我一句,話越說越絕情,后來也不念起啥親戚,互相罵起娘來,兩人越吵越兇,罵聲越來越高,最后兩人撕扯著要打到一起,副村長等人上前好不容易才把兩人拉開。
“把他家樓上的樹抬下來,讓派出所來處理他的事,村里管不了就不管了,公安上處理你哪你在哪!你小子不要好,咱就從不要好來!”支書怒氣不減,一副大義滅親的架勢。
可幾個人到樓上一看,立刻傻了眼,哪還有樹的影子?怪不得張五旦嘴這么硬,態(tài)度這么橫,原來贓物早已轉(zhuǎn)走,昨天他用的是“緩兵計”,村支兩委全班人馬都上當(dāng)了。
支書一聽更是怒不可遏,他抓著張五旦的前領(lǐng),大聲喝問:“樓上東西哪去啦?”
“我家樓上啥也沒放,啥東西哪去啦?”張五旦反問。
“你昧良心,你個狗娘養(yǎng)的!”支書一巴掌掄過去,打在張五旦臉上,但張五旦也不示弱,對著表兄當(dāng)胸一拳,表兄踢他一腳,他伸手抓住表兄的頭發(fā),“操你娘!你總是和我過不去。”張五旦破口大罵,他娘是他姑,他娘是他妗,惱起來啥也不說了,支書更是在廣庭大眾面前不能丟臉,你一拳,我一腳,打得難解難分,罵得不堪入目,最后兩人扭作一團,似要拚個你死我活。村主任七八個人費好大勁才將兩人分到楚河漢界,表兄表弟早已鼻青臉腫,張五旦的鼻子流了血,支書的嘴也掛了彩,兩敗俱傷,都不沾光。回到村部,副村長首先發(fā)難,火上加油:“你是支書,一村之主,張五旦的事要是處理不好,咱給群眾不好交待。”另一個支委也不冷不熱地說:“這事要是放在這兒不處理,干脆把送來的木料重叫人拉回算了,就當(dāng)咱沒查,就算咱昨天閑著沒事干,吃飽撐的。”副村長又接上嘴:“說得輕巧,真放到這兒,副村長我不干了,咱不能讓群眾戳咱的脊梁骨!”
“遇到這種賴雜皮,我有啥辦法。”支書快要哭了。
“昨天可是你表的態(tài),打的保。”副村長進攻了,“大家看在你的面子上,……不是念起他和你是親戚,張五旦算個球!昨天他就得把東西送來,一根不能少!”
“他真不承認,大家見過東西了,作作價,我把錢出了。”支書萬般無奈地說。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
“咱清查可不是為了錢,村里群眾都瞪著眼,看咱干部能不能一視同仁。”副村長不依不饒,連諷刺帶挖苦,“誰知道是不是事先訂的'苦肉計’,周瑜打黃蓋……”。
這話把支書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背著黑鍋說不清,跳進黃河洗不凈。
支書為擺脫干系,只好請求公安部門前來救援了。
我和小常趕到神洼時,鄉(xiāng)派出所的人早到一步。本來這案是報給鄉(xiāng)派出所的,可他們覺得這算林業(yè)案,是鄉(xiāng)政府通知我們來的。
支書、村主任介紹近段時期村里丟樹情況及他們采取的措施,然后說到張五旦的事,我首先把村干部批評一頓,村里丟這么多樹為啥不報案?擅自采取這種行動更是違法,侵犯公民權(quán)利,支書表示虛心接受,就是給處分他也沒說的,在這深山區(qū),法律學(xué)的少,只知合情合理,合法不合法就沒考慮那么多。
我和鄉(xiāng)派出所的盧所長等人來到張五旦家,張五旦不在家,他母親在院喂雞,支書讓他姑打開門,我們上樓看了原來樹木存放地點,會計拿著登記表讓我們看,上面清楚地記載著樹的粗、長及棵數(shù),問老太太,她啥也不知道,村干部將張五旦媳婦從鄰居家找回來,問張五旦哪去了,她說上山放牛。我讓小常陪著村干部上山去找,既然是放牛,估計不會走遠。
約摸個把小時,小常將張五旦帶到村部。張五旦三十七八歲,瘦高個,一進門若無其事滿不在乎的樣子。
“有話快說,牛還在山上呢。”他主動開口了。
“……你把昨天中午的事說一說……”我提醒說。
“昨天中午我在山上放牛,沒有啥事。”張五旦不理會。
“你家樓上放的木料哪去了?”盧所長看不慣他這付“臭棍”架勢。
“我家沒放過木料。”張坐在那里翹著二郎腿玩世不恭的樣子,停頓一會他反問,“那木料你見啦?”
“村支兩委成員都見了。”我看他那熊樣就來氣。
“誰見了你找誰要去,別來找我。”他開始蠻橫了。
“東西在你家放,就找你要!”小常往他跟前去,我真怕他動手,“你嘴還犟啥!”張五旦象光棍不吃眼前虧,沒敢再張狂,但目光仍是敵對的。我看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怕是昨天與表兄打斗留的紀念。
“一人眼看錯了,二人眼看錯了,難道兩委成員六個人眼都花了?這可能嗎!”我給他講道理。
“那是他們合伙誣陷我,”他把無賴的那一套拿出來了,“昨天他們根本就沒去我家。”
村會計把登記底冊拿出來讓他看,“你家放的東西這上面記得清清楚楚。”
“你自己寫的,想怎么記就怎么記……”張五旦死不認賬,但小常站在他身后,他不敢造次。
“你當(dāng)著大家的面都認過賬了……”支書與他當(dāng)面對質(zhì),“現(xiàn)在推翻沒那么容易……”
“你個雜種貨為啥專門與我作對?”張五旦又和表兄交上火了,“誰認賬了,簽字啦?劃押啦?”
“嘴放干凈點!”小常用拳頭在他后脊梁上搗了一下,給他個警告。
“這回真把你認清啦!也真把我教育了。”支書懊悔不已的樣子,他想不到會鉆進表弟設(shè)計的圈套里。
“你說白天怕丟人,夜里把木料送去,這不是你說的話?你從小在神洼長大,你咋能昧這良心?”一位六十多歲的老者數(shù)落他,不知他是村委還是支委,還有幾個人同聲譴責(zé)他紅嘴白牙說瞎話“舌頭是扁的,說話是軟的,你小子想咋翻就咋翻?來糊弄老少爺們!”還是老者教訓(xùn)他。
“這么說,你們昨天去我家搜查了?”張五旦用狡黠的目光環(huán)視一圈,象落水狗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明天我就去法院告你們,這是非法侵入公民住宅。”張五旦咆哮著說,后據(jù)村干部講,他根本就不懂這么多,背后一定有高人指點,但村干部誰也說不清后臺是誰……也許是心里知道不便明講。
“先說你的事,”我看他節(jié)外生枝要找事,忙把話拉回來。
“我沒啥說。”張五旦口氣很橫。
“出去先考慮。”盧所長看要弄僵,怕下不來臺,想緩一緩。
“沒啥考慮,”張五旦站起身,“沒事我去放牛了,牛還在坡上,吃別人的莊稼我可賠不起。”說完揚長而去。
對這號人打不能打,罵不能罵,講道理他又不聽,真沒辦法,人沒臉,樹沒皮,百法難治。由于村干部的法盲行為在前,讓我們也硬不起來。
我和盧所長商量一下,讓村干部分頭尋找一下贓物,特別是廢窯洞、紅薯窖山洼里……往往有些人怕犯罪行為敗露,將贓物轉(zhuǎn)移出去……幾個人一下午的尋找毫無結(jié)果,我讓六個支村委每人寫一份證明材料。
憑這六份證言,我向檢察院提請逮捕,案宗很快退回來,證據(jù)不足,補充偵查。我氣得直想罵娘,不是重證據(jù)、重調(diào)查研究嗎,沒有本人口供就定不了案?冷靜想想也是,一般群眾都知“捉奸要雙,拿賊要贓”,盜伐的樹木沒找到,本人又不承認,唉!沒辦法!看著這小子偷樹還氣焰囂張,我心里窩一肚子火,這太便宜他了,讓他鉆了法律的空子……
我懷疑他把樹木轉(zhuǎn)到其他人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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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 · 完 · 待 · 續(xù) ·
劉月凱,河南省濟源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林業(yè)局退休干部。生于1947年9月,原籍河南省??h白寺鄉(xiāng)西郭村,后隨父母遷往焦作市,1963年12月7日“上山下鄉(xiāng)”來到河南省濟源縣大溝河林場。1980年12月調(diào)濟源縣(市)林業(yè)公安派出所,曾擔(dān)任所長、科長等職,榮立個人三等功一次,1989年在重慶西南政法學(xué)院進修一年。
2002年退休后開始寫作,已出版文集《綠色記憶》上、中、下三部,100余萬字。參與電影《愛在綠洲》(曾在央視電影頻道播出)的創(chuàng)作與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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