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丹
年前，古裝大劇《大漢情緣之云中歌》在湖南衛(wèi)視熱播，一直沒看，最近掃了兩眼，第一集講到漢武帝晚年的巫蠱之禍，太子劉據(jù)及衛(wèi)皇后皆被誅殺，唯一存活的是太子的皇孫劉詢，由太子門客孟某以親生兒子頂替，年幼的孟玨看見弟弟被押赴刑場，仇恨牢牢扎根心中……剛開幕已被雷到，此劇雖連戲說歷史都算不上，但總還是關(guān)注了西漢后半段的歷史。這段歷史中，有個人似乎一直很委屈，就是在第一集中還沒出現(xiàn)就已經(jīng)死掉的漢武帝長子劉據(jù)，史稱戾太子。
據(jù)《漢書·武五子傳》記載，劉據(jù)在巫蠱之禍中逃亡自殺。宣帝名義上是昭帝劉弗陵后嗣，以過繼身份繼承大統(tǒng)，然而他仍然希望能給祖父劉據(jù)定一個謚號，有司根據(jù)“謚者，行之跡也”的原則建議定為“戾”。據(jù)《逸周書·謚法解》，謚為“戾”者，指不悔前過，知而不改，從字面來看，“戾”絕非美謚，宣帝為何要給祖父定下這個謚號呢？
對戾太子謚號的理解，后世學(xué)者各抒己見，形成正反兩方，帶來一場拉鋸戰(zhàn)式的論辯。首先出場的是正方一辯三國韋昭，他在注《漢書·宣帝紀(jì)》時說戾太子“以違戾擅發(fā)兵，故謚曰戾”，從劉據(jù)擅自發(fā)兵叛變的角度來解釋“戾”字，豐富了“戾”作為惡謚的內(nèi)涵。
反方一辯西晉臣瓚沉著冷靜，隨后娓娓道來：“太子誅江充以除讒賊，而事不見明。后武帝覺寤，遂族充家，宣帝不得以加惡謚也。”從情理出發(fā)，認(rèn)為劉據(jù)發(fā)兵和誅殺江充只是清除小人，卻很遺憾未被明察。據(jù)《漢書》記載，戾太子斬殺江充后，長安城里皆言其反，太子逃亡至湖縣，被圍捕而自殺。壺關(guān)三老茂曾上書，請求漢武帝勿信讒言，漢武帝的態(tài)度是“天子感寤”，也就是說漢武帝醒悟了，于是才將江充滅族。據(jù)此推斷，漢宣帝“不得以加惡謚也”，宣帝確實沒有道理給祖父定下惡謚。臣瓚接著引用西漢董仲舒的觀點“有其功無其意謂之戾，無其功有其意謂之罪”，意即做了壞事但無惡意稱為“戾”，沒做壞事卻有惡意稱為“罪”。臣瓚有意強調(diào)戾太子雖有惡行，但并無惡意，故而上升不到罪的高度，顏師古、楊慎等在場外給臣瓚的這個看法大大點贊。
臣瓚說完，反方二辯南宋邵博趁勢追擊，《邵氏聞見后錄》卷七云：“戾太子，非美謚也。宣帝以加其祖。予謂太子之死可哀也，與幽、厲之惡不同，與孟子所謂‘雖孝子慈孫不能改’者，亦不同也?！彼赋鲮逄又办濉彪m非美謚，但戾太子畢竟與周幽王、周厲王不同，幽王、厲王得此惡謚，百世也不得更改，以此警醒君主在位要施仁政，而戾太子的死非常令人同情。邵博從這個角度進行對比，認(rèn)為謚號“戾”并未體現(xiàn)出孟子所說的懲戒之意，雖非美謚，當(dāng)然更不是惡謚。
正方二辯是宋元之際的胡三省，見狀無奈，惟有加大抹黑戾太子的力度，《資治通鑒》卷二十四《漢紀(jì)》，在“故皇太子謚曰戾”后，胡說：“謚法：不悔前過曰戾；又不思念曰戾。”在“不悔前過”之外，胡增了一個新義項“不思念”。子貢說得好啊，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
正方一辯二辯主要手段是抹黑，三辯郝懿行則針對反方一辯臣瓚引用董仲舒的戾罪之論予以反駁，這位嘉慶間的進士在《爾雅義疏》中說：“戾者，曲也、乖也、貪也、暴也，皆與罪名相近，故為罪也?！薄啊兑磺薪?jīng)音義》二引《漢書》云‘有其功無其意曰戾，有其功有其意曰罪’，戾是戾，與罪異，亦非也?！痹谒磥?，“戾”和“罪”完全相通，專門駁斥了董仲舒的看法。戾太子這才剛剛清白了一點，似乎又被重新打回罪惡的深淵。
就在眾人一籌莫展之時，最有力的反方三辯周壽昌橫空出世，他是道光間進士，在《漢書注校補》卷四《宣帝紀(jì)》“戾太子孫也”后云：“戾有數(shù)訓(xùn)，《周書·謚法》‘不悔前過曰戾’。《詩》‘亦維斯戾’，注‘戾，罪也。’《國語》‘職貢業(yè)事之不共而獲戾’，注亦罪也?！对姟贰荡舜箪濉?，注‘戾，乖也?！墩f文》‘戾，曲也，從犬出戶下?！逭撸砬?，《字林》同。”指出“戾”有多種解釋，不悔前過、罪戾、乖戾等都是貶義，唯獨《說文》釋戾為“曲”，也就是身體彎曲，與其他義項不同，至少已清除了貶義的色彩。
有意思的是，正方三辯郝懿行在駁斥臣瓚時雖然說到戾的第一義項是“曲”，卻把重點放在后面貶義的解釋“乖”、“貪”、“暴”上，對“曲”視而不見，這個漏洞被周壽昌敏銳地捕捉到，他繼續(xù)說：“漢宣斷不忍以‘暴戾’、‘乖戾’、‘罪戾’等惡謚加其祖，訓(xùn)‘戾’為‘曲’，與當(dāng)時情事相合，言身受曲戾，不能自伸也。壺關(guān)三老茂上書稱太子進則不得上見，退則困于亂臣，獨冤結(jié)而無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殺充，恐懼逋逃云云，數(shù)語正曲戾不得伸之注解。”他也認(rèn)為漢宣帝絕不可能以“暴戾”、“乖戾”、“罪戾”等義項來給祖父定“戾”的謚號，戾太子當(dāng)時既不能面見漢武帝陳述實情，又受困于亂臣賊子的陷害，無處抒發(fā)冤情，還在他人的慫恿下殺了江充，因為害怕而逃亡，且在逃亡途中被圍困后自盡，真是受盡極大委屈，確實身受曲戾而不能自伸，周壽昌從《說文》“戾，曲也”出發(fā)來理解戾太子的謚號“戾”，與當(dāng)時情事非常契合。后來，在王先謙的《漢書補注》以及王榮商《漢書補注》中，釋“戾”為“曲”的觀點都被采納進去。周壽昌以這個強有力的論據(jù)為這場千年論辯畫上了句號。
話說回來，戾太子確實有發(fā)兵的行為，可以算作知而不改，但在當(dāng)時進退維谷的情境中也實屬不得已而為之。謚號是對主人生前功過的蓋棺論定，歌頌者如文、如恭，貶低者若幽、若厲?！办濉背淦淞恐荒芩阕髌街u吧，一個“戾”字，卻不斷被后世提起、玩味，從持續(xù)貶低到不斷懷疑，到強勢翻案，戾太子的委屈令人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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