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札記之二
您是紅學(xué)家，張竹坡是“金學(xué)家”（叫“梅學(xué)家”，是否更有辨識度？），張老先生帶著老花鏡，手上持著一把顯微鏡，桌上還擺著一柄望遠鏡，于百萬言中，苦尋一個字：好；苦尋兩個字：好人。尋到了嗎？“西門慶是混帳惡人，吳月娘是奸險好人，玉樓是乖人，金蓮不是人，瓶兒是癡人，春梅是狂人，敬濟是浮浪小人，嬌兒是死人，雪娥是蠢人，宋蕙蓮是不識高低的人，如意兒是頂缺之人。若王六兒與林太太等，直與李桂姐輩一流，總是不得叫做人。而伯爵、希大輩，皆是沒良心的人。兼之蔡太師。蔡狀元、宋御史，皆是枉為人也?！?/span>
《金瓶梅》人物眾多，朝野、男女、老少、士僧及工農(nóng)兵學(xué)商，覓盡天下諸色，張老先生尋到一位好人沒？老先生眾里尋他千百度，尋了一位，此人即孟玉樓，小說29回，作者借吳神仙之口，高置孟玉樓曰：“三停平等，一生衣祿無虧；六府豐隆，晚歲繁華定??；平生少疾，皆因月孛光輝；到老無災(zāi)，大抵年宮潤秀?！币蛴駱恰盁o奔無競”，與人為善，故其結(jié)局是最好的。張老先生猛贊，“固知玉樓，作者之喻也?！币灾疄樽骷冶救爽F(xiàn)身小說中。
張老先生稱孟玉樓是“乖人”，是嗎？另一位“梅學(xué)家”文龍則以為張老先生眼花了，玉樓是“乖人”？她是“險人”。孟玉樓常語潘金蓮一唱一和，不是攻擊吳月娘，便是算計李瓶兒；她常在背后慫恿潘金蓮行惡，讓潘當(dāng)她打手，文龍說：“玉樓豈是安分婦人？其不滿月娘處，隨便帶出，其意總以為不做老大為恨也。又不自己出頭，卻來調(diào)唆金蓮，險人哉。”《金瓶梅》對世界是非常悲觀的，悲觀得近乎絕望，作者眼里，這社會已是全方位潰敗，沒給世界留一寸凈土，腐爛已然全覆蓋了。你，你，你，還有你，你們?nèi)ダ锩娲餮坨R找，看能否找一個好人來。
張老先生在找一個字，找“好”字，在找一個人，找“好人”；鄙人無事，也在《金瓶梅》里找一個字，找“情”字；也在找一個人，找“情人”。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百度，千百度，誰能從《金瓶梅》里檢索出一個情字來？小說里寫了很多關(guān)系，父子、夫妻、兄弟、姐妹、鄰里、上下級、老板與伙計……卻是，情字比好字難找，情人比好人難覓。西門慶與其妻妾，有甚情？與《紅樓夢》比，《金瓶梅》里，有“熱結(jié)十兄弟”，西門慶與應(yīng)伯爵之流，歃血為誓，義結(jié)金蘭，卻是狐朋狗友，酒肉之徒。算情的，是武大與武松的兄弟情，稍稍暖人心，只是武大與武松相處不多，深情貌似也不足吧。若說《紅樓夢》里，有“木石前盟”，有“金玉良緣”，其所寫的是“情滿樓”，是情世界，那么《金瓶梅》里，多的是“熱結(jié)兄弟”，多的是“買歡通房”，其所寫的是“欲滿瓶”，是欲社會。
尋不到一處真情，一份深情？也是有的，那就是韓愛姐。第98回，回目是《陳敬濟臨清逢舊識，韓愛姐翠館遇情郎》，這愛情來得甚突兀。韓愛姐是《金瓶梅》里“淫二號”王六兒之女，長得韶華俊秀，曾嫁京都高官翟謙為妾，好日子沒過幾年，翟謙倒臺，韓愛姐生活無著，逃回老家，逃到臨清一家“河下酒樓”里，遇了陳敬濟，兩人沒多話，一個報了官人青春二十六，一個也報了美女年華“也是二十六”，便郎情妾意了。見其談得入港，韓愛姐之爹之娘“看見關(guān)目，推個故事，也走出去了”，愛姐便將陳敬濟引入樓上，“奴與你是前世的姻緣，仿朝相遇，愿諧枕席之歡，共効于飛之樂?！?/span>
你可說這是一夕之歡，你也可說這是一見鐘情，韓愛姐卻蠻當(dāng)回事了。后來情節(jié)，有傳書，有上墳，有守貞，有遁廟，一節(jié)比一節(jié)寫之“加倍”，一情比一情敘事“添重”。陳敬濟與龐春梅偷情，被張勝殺死，韓愛姐新墳祭奠，在墳前哭倒，“兩人救了半日，這愛姐吐了口粘痰才蘇醒，尚哽咽不出聲來，痛哭了一場起來?！?/span>
這“兩人”便是龐春梅與葛翠屏，三人都與陳氏有勾搭，而葛是陳之老婆。知了這層關(guān)系，韓愛姐又作非常舉動，要死要活跟葛氏回家，去替陳敬濟守貞，她娘生拉死扯，都扯不動，非得去陳家。在“府中與葛翠屏兩個持貞守節(jié)，姐妹稱呼?！逼淝楸仍溆壬?，多年后，“葛翠屏心還坦然，這韓愛姐，一心只想念陳敬濟，凡事無情無緒，賭物傷悲。”
世事如棋，人間生變，“金人搶了東京卞梁”，戰(zhàn)亂延及，韓愛姐在陳家待不下去了，往湖州老家逃難。到家才曉得，其娘嫁了二叔二搗鬼，韓二一心想把愛姐嫁出去，“那湖州有富家子弟，見愛姐生得聰明標(biāo)致，都來請親”，為讓媒婆不登門，男人不謀算，“愛姐割發(fā)毀目，出家為尼姑，誓不配他人?！敝?/span>31歲，“無疾而終”，至死在敲木魚念貞經(jīng)——用情深深，誰深如許？
韓愛姐或是《金瓶梅》里絕然異數(shù)，梅杏桃李，荷蓮蘋梨，無論是水做的女人，還是泥糊的男人，《金瓶梅》里的人，都在欲望的下水道與下水溝里翻騰打滾，哪個一身干凈？《金瓶梅》里的潰敗是全方位的潰敗，《金瓶梅》里的腐爛是全覆蓋的腐爛，所有人都跳進了欲望之糞坑。而小說結(jié)尾，卻出現(xiàn)了一個暖色調(diào)的純情人。是不是作者覺得整部小說過于灰暗，而特地設(shè)置“陽光結(jié)局”，振起讀者對世界的信心與希望？
不曉得作家有無“大團圓”的“結(jié)局之好”。只是讀到愛姐之貞潔情節(jié)，無法讓人起敬，也無法讓人感覺“陽光”。韓愛姐所愛是甚人？乃刁徒惡少，屬浮浪子弟，其人其事，難堪無比。陳敬濟這廝，在小說里算壞人，很壞很壞的人，論其濫欲，甚比其丈西門慶，或更無底線。他勾搭“岳母”潘金蓮，他與龐春梅亂作一團；少丈西門一死，他生生逼西門大姐上吊自盡；其他種種都不太算人類的。韓愛姐生生死死愛的是這個混賬東西，不值吶。
是愛姐謬托知己，還是作家所托非人？想來作者想找個好結(jié)尾，他沒找到，他是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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