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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戲骨無人喝彩:逃離人藝的日子

    何冰今年五十一了,是很多觀眾眼中的老戲骨,但是他知道,就算演到八十歲,單位里的人還是會叫他小何。在那里,66歲的濮存昕是小濮,55歲的梁冠華是小梁,57歲的馮遠征是小馮,演了一輩子戲的林連昆到去世時還是小林。

    這個單位就是北京人藝,中國話劇的代名詞,戲比天大的發(fā)祥地。成立至今六十七年間,人藝一共就辦過八期學員班,卻走出了大半個演藝圈兒的老戲骨,比如1975年第四期的楊立新,1981年第五期的梁冠華、宋丹丹、王姬,1985年第六期的馮遠征、吳剛、岳秀清。

    1987年,何冰考上了中戲和人藝合辦的學員班,同班同學星光燦爛,有徐帆、陳小藝、江珊和胡軍,教他們的老師是濮存昕的父親、人藝的老演員蘇民。

    蘇民的選材標準與眾不同,他說人藝選演員不是選美,所以“女孩兒拿腔拿調(diào)作美的不要,而大大咧咧有男孩子氣質(zhì)的可以,反過來男孩兒身上有女孩兒氣質(zhì)的堅決不要。

    三十年后,當小何終于在臺上挑起大梁的時候,人藝卻要面對后繼無人的尷尬。



    戲比天大
     
    人藝的排練場里貼有四個大字——戲比天大,再大的角兒在這里也只是一個演員。濮存昕在人藝排的第一個戲是《秦皇父子》,他演扶蘇,戲里有一段獨白怎么也說不對,指導老師藍天野說,“你演得假大空”,重來了十幾遍還是不滿意。休息的時候,濮存昕拿著水杯發(fā)呆,連座位都不好意思回。
     
    演秦始皇的老前輩鄭榕正說著詞兒,突然聽見后面有人說悄悄話,直接就吼,“誰在后面講話,滾出去!舞臺監(jiān)督立馬就把幾個跑龍?zhí)籽菔勘哪贻p演員從排練場轟出去罰站,那時候剛進人藝的馮遠征和吳剛就在其中。
     

     
    二十多年后,已是人藝臺柱的馮遠征在場上排戲,他跪在地上說一段流淚獨白的時候,2004級的幾個學員在邊上吃東西、聊天,馮遠征“嚯”地抬起頭,用“安嘉和”的眼神瞪著他們說,“你們不說話會死呀!”那幾個孩子后來看見他就躲得遠遠的。
     
    在人藝,年輕人獲得認可的標志就是入“槽”,入槽的條件異常嚴苛,年輕演員要跑上五年龍?zhí)撞拍苎菡浇巧?,年輕導演磨煉的時間更長,起碼十五年才能獨立署名到導演那一欄。
     
    跑龍?zhí)姿追Q“戳大桿兒”,就是在臺上當群眾演員舉旗桿,楊立新跑了三年龍?zhí)?,何冰戳了四年的大桿兒。戳得久了,何冰心里的那團火也滅了,變成了怨婦,“憑什么徐帆、陳小藝都能演重要角色,導演是不是看不起我。”
     
    何冰至今仍然記得自己第一次走上舞臺的感覺,臺下黑乎乎的一片,就像一個大黑窟窿,窟窿里一千多個觀眾都在瞪著眼睛看著自己,全世界只剩下腳下的一塊兒地是亮的。
     
    導演林兆華在后面鼓勵他,“孩子,去吧!安全、勇敢地站在那兒。何冰不放心地回頭望,大導指指舞臺,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好多年之后,何冰才明白林兆華的意思,臺上有什么和沒有什么不重要,一切都在演員的心里,心里有就不會害怕了。
     
    拿第一回梅花獎的時候,何冰高興壞了,天天等著劇院通知自己去領獎,等到最后一天也沒人搭理他,急得他直接找院長請假,院長不解地問干什么去,他說去領獎,院長眉頭皺了一會兒,無奈地說,“去吧,就一天,回來排戲?!焙髞砗伪胖溃谌怂嚸坊í勌胀?,不會專門去領獎。
     
    2011年,何冰和人藝青年導演徐昂合作,用一部《喜劇的憂傷》創(chuàng)下了新中國話劇市場的票房紀錄。有一天演到第四幕的時候,觀眾里有個小偷正在動手,被人家一把抓住,被偷的人對他說“你不許走”,請場務報警后,倆人居然手拉著手接著看戲,演到笑點還一塊兒樂,直到把戲看完才讓警察把小偷接走。
     
    < 《喜劇的憂傷》劇照 >
     
    散場后,何冰走出劇場看見幾輛警車停在那兒閃著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第二天才聽說有小偷這件事,后來有人問他演話劇少賺很多錢值不值的時候,他總愛講這個段子。
     
    從跑龍?zhí)椎教舸罅海伪谌怂囇萘巳?,已?jīng)能做到心如止水,因為跟飽經(jīng)風霜的老前輩比,他覺得自己就算是時代的寵兒了,何冰說:'北京人藝就像家一樣,父親是焦菊隱,母親是老舍,這里是離表演真理最近的地方。
     

    逃離人藝
     
    成為戲骨意味著放棄部分自由和機會,不是誰都能耐得住這份寂寞,表演天分頗高的江珊就在畢業(yè)的時候放棄進入人藝,因為有一家新加坡的唱片公司要跟她簽約,同學陳小藝不敢相信,急得直罵她,“你這個人怎么想的,去人藝多好啊!”
     
    同樣追求自由放棄人藝的還有實力派演員巍子,他在中戲的時候特別優(yōu)秀,拿了話劇的最高獎梅花獎,畢業(yè)的時候七個國家級藝術團體都讓他去,大導林兆華親自給他打電話,答應解決北京戶口,巍子才進了人藝。
     
    1991年,電視劇《情滿珠江》找到了巍子,片酬每集一千塊,四十集就是四萬。為了請假拍戲,巍子求遍了院里的領導,拍完之后他的心就變野了,在人藝每個月工資只有150塊,而且排一個話劇就要耗費十個月的時間細細打磨,他覺得自己都要憋出病來了。
     
    <《情滿珠江》劇照 >
     
    1993年,人藝大戲《阮玲玉》開排,男主角定的是巍子,但是《滾滾紅塵》的導演嚴浩也發(fā)出了邀請,他的新戲《天國逆子》就要開拍,女主角是斯琴高娃。巍子知道,這時候申請出去拍戲肯定不會被批準,他索性就提了辭職,然后連單位也不去了。最后,副院長于是之看這個孩子叫不回來了,就說那你走吧,批準了他的辭職報告。
     
    1981年在一千四百人中脫穎而出,和同學宋丹丹、梁冠華被稱為人藝黃金一代的王姬則因為身心俱疲而選擇遠走。在人藝七年,她演了十部舞臺劇,一年365天,有360天都在臺上,曾經(jīng)連續(xù)在五個戲里演配角,最后演到看見觀眾就恨的地步,“大周末的,那么好的球賽不看,干嘛跑這兒來看話?。?/strong>
     
    有一天演《家》的時候,女主角總是找不到感覺,王姬臨時頂替上場,憑借出色的表演贏得了導演和觀眾的掌聲,下臺后她跑到廁所大哭了一場,覺得自己實在是被埋沒太久了,可是擦干眼淚之后,她被告知配角還得接著演,心里不舒服只能拉著宋丹丹出去喝悶酒。
     

    <《北京人在紐約》劇照 >

    那幾年有很多電視劇都來找王姬,但人藝不放人,理由是“你是人藝的人,人藝培養(yǎng)了你,你要為人藝服務”,結果王姬錯過了44部電影和主持1986、87兩屆春節(jié)晚會的機會。想不通的王姬去翻了于是之的簡歷,發(fā)現(xiàn)他23歲就主演了《龍須溝》,心里更憋屈了,“我也是這個歲數(shù)啊,憑什么我不能演主角?”
     
    七年的委屈在一次沒有被批準的請假被全院通告批評后爆發(fā),王姬闖進領導辦公室大鬧一通。1987年,就在何冰他們成為人藝學員的時候,王姬演完了自己的最后一場話劇《北京人》。
     
    那天散場后,王姬默默地看著臺下一千多張空椅子,不舍地摸了摸舞臺的地板,心想不知哪年才能再回來。第二天,她帶著60美元,在只會說三句英文的條件下登上了飛往美國的航班。
     
    離開人藝,江珊、巍子和王姬都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機會”。江珊沒有和那家唱片公司簽約,因為對方想讓她改名叫江麗娜。3年后,她和王志文主演的電視劇《過把癮》火遍全國,全北京發(fā)廊的墻上貼的都是她的海報,客人來了就說,“給我剪一個杜梅頭?!?/section>
     

    <《過把癮》劇照 >
     
    在美國打拼的王姬憑借《北京人在紐約》里阿春的角色獲得了金鷹獎最佳女主角,而在商海漂泊多年后的巍子也演出了各版《笑傲江湖》里最好的岳不群。
     
    多年藝海浮沉之后,他們又不約而同地想起了人藝,江珊始終記得蘇民的第一堂課,巍子說自己愧對人藝。2012年,離開舞臺25年的王姬重返首都劇場,出演了紀念人藝成立六十周年的大戲《甲子園》,百感交集的她明白了蘇民當年的那句話,演員要痛飲生活的滿杯,50歲的她終于成為了人藝的女主角。
     

    告別與接班
     
    1992年7月16日,首都劇場門口人頭攢動,演出的劇目是北京人藝的鎮(zhèn)院之作《茶館》。從1958年《茶館》首演算起,于是之、藍天野、鄭榕、英若誠們已經(jīng)演了373場,那天是第374場,也是人藝老演員們的最后一場。
     
    在劇院門口,黃牛們大聲吆喝,“絕版《茶館》門票,300元一張!”幾百個沒買到的票觀眾打算硬等三個小時,就為了結束后能進去再看上演員一眼。
     
    《茶館》有三幕,時間跨度從清末到建國前夕,幾個主要角色要從二三十歲演到六七十歲。58年首演的時候,藍天野才30出頭,到了92年最后一場時,65歲的藍天野感慨自己終于活到了秦二爺扔紙錢的年紀,在第三幕說“我這一輩子呀”時,已經(jīng)不是在演了,就是把心里的話說了出來。
     
    開演之前,剛進人藝一年的何冰拿著T恤讓老先生簽名,已經(jīng)患上了老年癡呆癥的于是之對藍天野說,“今天你給我兜著點兒,我可能會信號中斷?!惫?,于是之在第一幕時說了一句第三幕的詞兒,藍天野不動聲色地把戲接了下去,常四爺鄭榕上場時,于是之叫不出他的名字,急得腦門上全是汗,可下面的觀眾還是看得如癡如醉,鴉雀無聲。
     

    < 老版《茶館》 >
     
    幕間換裝時,跑龍?zhí)籽輰W生C的吳剛安靜地站在上場門看著于是之補妝,演黃胖子B角的梁冠華緊張地坐在茶桌旁,仰著頭看前輩們在周圍表演,他說那感覺就像進入了一片原始森林,到處是參天大樹。后輩演員里,只有時年31歲的宋丹丹和老藝術家們同過臺,演了一個重要角色小丁寶。
     
    謝幕時,于是之、鄭榕和藍天野緩緩走到臺邊向觀眾鞠躬,臺下的人都站起來涌到前面,一片靜默后響起了長達十多分鐘熱烈掌聲,后排的一位觀眾大聲喊,“于是之老師,再見了!”,正往臺下走的于是之踉蹌了一下,差點撞到門上,眼里的淚水再也忍不住,打濕了衣襟。
     
    大幕落下,老版《茶館》帶著觀眾送上的寫有“戲魂國粹”的橫幅告別了舞臺。
     
    1999年,林兆華導演的新版《茶館》拉開大幕,人藝拿出了最強的接班陣容,梁冠華接于是之的王利發(fā),濮存昕接鄭榕的常四爺,楊立新接藍天野的秦二爺,馮遠征接黃宗洛的松二爺,吳剛接張瞳的唐鐵嘴,何冰接英若誠的劉麻子。
     

    < 新版《茶館》>
     
    首演那天,老先生們都來了,在臺下坐了一片。楊立新很緊張,他曾跟老前輩們說,“等看過你們戲的人都不看戲了我們再演”,梁冠華則一直遺憾自己沒能得到于是之的指導,因為那時候病中的是之先生已經(jīng)不能下床了。
     
    演完后老先生們沒有贊揚,有人說“不易”,還有人說“拿下來了”。
     
      
    后繼無人
     
    何冰他們那屆之后,人藝有長達十七年的時間都沒再辦過學員班,不是因為人才飽和,而是話劇市場不景氣,演員都跑去拍影視劇了。05年人藝排《屠夫》,想找一位明星演員回來演,被一口回絕,沒辦法只好讓朱旭、鄭榕、周正等第一代演員當主演,三個人加起來都230多歲了。
     
    去年6月,《茶館》迎來了第700場演出,蜂擁而至的祝賀聲中很少有人注意到,小何小濮們已經(jīng)演了二十年的《茶館》了,濮存昕甚至比老版告別舞臺時藍天野的年紀還要大上一歲,而目前在人藝還看不到能接班的第三代茶館演員。
     
    老一輩下不了臺,中堅力量也難以成為新招牌,2008年新版《茶館》開演,第二代“王利發(fā)”梁冠華發(fā)現(xiàn)劇院門口的宣傳劇照還是于是之、英若誠、鄭榕、黃宗洛。心里不是滋味的梁冠華把劇照拍下來問辦公室的人,“演出是他們演嗎,這樣的宣傳是誤導觀眾,我不爭什么,但是不能不尊重我的貢獻。
     
    老藝術家們引退之后,人藝也沒有再出現(xiàn)新的經(jīng)典,導了四十年話劇的林兆華說戲劇應該永遠為現(xiàn)實服務,人藝這么多年的標志作品只有一個《茶館》,是戲劇的恥辱。
     

    孤傲的戲骨
     
    王府井大街22號,人藝劇院的所在地,六十七年來,天南地北的觀眾在這里來來往往,看著一出出悲喜劇上演又落幕,每當大幕拉開,演員們必須展現(xiàn)出最好的狀態(tài),他們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拉開大幕看真的”。
     
    五十年代,人藝排《青年突擊隊》,宣傳工地上的勞模,劇本是老舍寫的,任務來自上級。在討論會上,演員們都表示不喜歡這樣的劇,于是之說,對劇本不是真正的喜歡,大家都有將就思想。黃宗洛說,這個戲太粗糙了,為中心服務,像活報劇,演的人和看的人都煩了。
     
    最后,《青年突擊隊》只演了五天就草草結束。
     
    八十年代,人藝的《茶館》走出國門到歐洲演出,被稱為“東方舞臺的奇跡、現(xiàn)實主義戲劇回來了”,很多外國觀眾都說看了這個戲就明白了中國為什么會發(fā)生1949年的革命。
     
    電影《末代皇帝》在北京拍攝時,英若誠的兒子英達陪著影片的攝影斯托拉羅到人藝看了茶館,大幕一拉開,幾十個人物出現(xiàn)在舞臺上,“嗡”地一聲就演了起來,斯托拉羅張著大嘴驚嘆,“這簡直就是倫勃朗的油畫?。 ?/section>
     


    1979年,《茶館》復排,除了去世的焦菊隱和老舍,58年首演的原班人馬還都在,大家從各地趕來,久違地化妝彩排,時隔十幾年再說起臺詞時,每個人都覺得恍如隔世,好像一下子讀懂了茶館和老舍先生,同時又有點兒后怕的想,“不能全懂”。
     
    幾十年后,在一次有關部門指定完成的話劇建組會上,質(zhì)量不高的劇本引發(fā)了全員的沉默,導演走出去之后,何冰起身就站到了桌子上,大聲問誰是編劇,有個人下意識把椅子后撤了一步,何冰轉(zhuǎn)過身對著他說,“既然咱們都在一條賊船上了,我就直說了,這部戲要是這么演完,人藝食堂就不缺胡蘿卜和西紅柿了?!?/section>
     
    這就是人藝的演員,無論哪個時代,在他們心里最大的始終是戲。
     
    上個月,人藝發(fā)布了一條消息,“招演員,沒有地域限制,22-45歲都可報名,名額30人。

    時隔十五年,人藝又要辦學員班了,老師包括還健在的第一代老先生和幾乎全部的中堅力量。

    在發(fā)布會上,馮遠征說,“人藝會按照自己的經(jīng)典劇目和角色,讓被選中的學員迅速合上北京人藝的'槽’?!?/section>
     
    有人說,人藝有一種“可怕”的藝術空氣,死守著傳統(tǒng),孤獨而倨傲,在大片橫飛的今天,話劇再端著就完了。要我說,如果沒有了這份孤傲,人藝才真的完了。
     
     
    部分參考資料:
     
    [1] 方子春,宋苗,《一棵菜:我眼中的北京人藝》,中信出版社
    [2] 姚胤米,趙涵漠,《何冰:上帝扶著我》,人物
    [3] 馬戎戎,《“人藝”之亂》,三聯(lián)生活周刊
    [4] 戴力,《給北京人藝一杯苦酒》,三聯(lián)生活周刊
    [5] 姚胤米,金匝,《演員江珊:我就不是一個有遠大理想的人》,每日人物 
    [6]《王姬:曾在人藝受排擠 郁悶時與宋丹丹痛飲》,鳳凰衛(wèi)視名人面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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