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瓶梅》兩大系統(tǒng)里,崇禎本即《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下簡稱“繡本”)屬一大系統(tǒng)。崇禎本后又因清人張竹坡(1670-1698)評點(diǎn)形成清及清以降的張批《第一奇書》底本(下簡稱“張本”)。這兩個底本,最大的不同是,崇禎本有眉批有夾批(此眉批與夾批何人所為,至今是謎),張批本有全書的總論和各回的分論(張批共十萬余字),即便同屬繡本,兩本的一些文字也有些出入。再就是,兩本的插圖也有不同。本文,討論兩本的插圖。
一般認(rèn)為,北京大學(xué)崇禎本即《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藏本,其插圖共有兩百幅即每回各二幅。今臺北里仁書局2009年出版的夢梅館校本的《金瓶梅詞話》錄有此兩百幅插圖,由于此兩百圖為今人仿繪,因而失去了當(dāng)時木板雕刻的味道。廣西美術(shù)出版社1993年依據(jù)原刻出版了《金瓶梅/插圖集》,此“插圖集”刪去了該書社認(rèn)為的“侈褻”圖譜二十二幅。一百七十八幅《金瓶梅》插圖,因是影印,便十分完美地保存了當(dāng)時插圖的精致與韻味?,F(xiàn)藏日本早稻田大學(xué)、臺北故宮、大連等地的皐鶴堂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藏本,是清在清初禁“金”之后的第一個《金瓶梅》公開版本,時間是康煕三十四年(1695),其刻本東家為“影松軒”?!坝八绍帯?,國內(nèi)百度、海外谷歌、維基百科都沒有此詞條。在早稻田大學(xué)圖書館館藏目錄中的“出版”一欄里注明“出版地不明”,在臺北故宮館藏目錄里,同樣只注明了出版商“影松軒”,也沒有“影松軒”的其他信息。“影松軒”此版有一“序”,序末稱:“時,康熙歲次乙亥清明中晚。秦中覺天者,謝頤題于皐鶴堂?!边@一版本序、目錄之后有插圖一百幅即第一回至第五十回的插圖。這一百幅插圖的底本,源于崇禎繡像本,但卻又不同。下面說說它們的不同。繡本第四回“赴巫山潘氏幽歡 鬧茶坊鄆哥義憤”插圖局部。繡本,選自廣西美術(shù)出版社《金瓶梅/插圖集》下同。張本第四回“赴巫山潘氏幽歡 鬧茶坊鄆哥義憤”插圖局部。張本,選自日本早稻田大學(xué)藏本,下同。臺北里仁書局第四回“赴巫山潘氏幽歡 鬧茶坊鄆哥義憤”插圖
從局部看,人物的形態(tài),包括服飾的褶皺,張本比繡本粗糙了許多。如果從全圖看,可見張本的捉襟見肘。從房屋的各部件(包括瓦格等)的樣式、樹木的姿態(tài)、假山的體勢、房與房之間的云霓等,張本插圖,不要說韻味,連基本的準(zhǔn)確都沒有做到。再來看一圖:對于此回中的王婆遇雨,張竹坡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今人田曉菲也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寫王婆遇雨,又有意在,蓋為玉樓而寫也。何則?武二哥來遲而金蓮嫁,亦惟武二哥來遲而未娶金蓮,先娶玉樓之時日,乃寬綽有余。不然,娶金蓮且不暇,況玉樓哉?夫武二之遲,何故而違多則兩三月,少則一月之語哉?則用寫王婆遇雨照入武二路上雨水連綿誤了日期一語。不然,夫幫閑必以遇雨為趣,則恐伯爵當(dāng)寫其日日打傘也。文字用筆之妙,全不使人知道。
繡本插圖,樹枝搖曳,王婆裙帶,雨中婆娑,王婆遮雨的窘態(tài)與茶樓里的歡場混為一致又彼此相隔。繡本插圖很好地表達(dá)了文字的共時與轉(zhuǎn)喻。而張本插圖的粗劣與粗俗,完全有負(fù)文字的精準(zhǔn)以及它的引申。隨便說一題外話:繡本此回回目作“何九受賄瞞天 王婆幫閑遇雨”,詞話本即萬歷本作“西門慶買囑何九 王婆打酒遇大雨”。兩大系統(tǒng)的版本的描述有差異。且說婆子提著個籃兒,走到街上打酒買肉。那時正值五月初旬天氣,大雨時行。只見紅日當(dāng)天,忽被黑云遮掩,俄而大雨傾盆。但見:烏云生四野,黑霧鎖長空。刷剌剌漫空障日飛來,一點(diǎn)點(diǎn)擊得芭蕉聲碎??耧L(fēng)相助,侵天老檜掀翻;霹靂交加,泰華嵩喬震動。洗炎驅(qū)暑,潤澤田苗。正是:江淮河濟(jì)添新水,翠竹紅榴洗濯清。那婆子正打了一瓶酒,買了一籃菜蔬果品之類,在街上遇見這大雨,慌忙躲在人家房檐下,用手帕裹著頭,把衣服都淋濕了。等了一歇,那雨腳慢了些,大步云飛來家。(一百八十六字,董玉振校本《金瓶梅》,新加坡南洋出版,2009年)
且說婆子提著個籃子,拿著一條十八兩秤,走到街上打酒買肉。那時正值五月初旬天氣,大雨時行。只見紅日當(dāng)天,忽一塊濕云處,大雨傾盆相似。但見:烏云生四野,黑霧鎖長空;刷剌剌漫空障日飛來,一點(diǎn)點(diǎn)擊得芭蕉聲碎??耧L(fēng)相助,侵天老檜掀翻;霹靂交加,泰華嵩喬震動。洗炎驅(qū)暑,潤澤田苗;洗炎驅(qū)暑,佳人貪其賞玩;潤澤田苗,行人忘其泥濘。正是:江淮河濟(jì)添新水,翠竹紅榴洗濯清。那婆子正打了一瓶酒,買了一籃魚肉雞鵝菜蔬菓品之類,在街上遇見這大雨,慌忙躲在人家房檐下,用手巾裹著頭,把衣服都淋濕了。等了一歇,那兩腳慢了些,大步云飛來家。(二百二十一字,戴鴻森校點(diǎn)本《金瓶梅詞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2年)
顯然,詞話本的細(xì)節(jié)比繡像本更生動、更富文學(xué)的修辭意義。我已在他文里多次提及詞話本優(yōu)于繡像本(見拙文《〈金瓶梅〉詞話本與繡像本的優(yōu)莠》,《中華讀書報(bào)》,2019年7月17日)?,F(xiàn)在說回繡本與張本的插圖。繡本第五回“捉奸情鄆哥定計(jì) 飲鴆藥武大遭殃”插圖張本第五回“捉奸情鄆哥定計(jì) 飲鴆藥武大遭殃”插圖
捉奸一事,繡本里的四組人物的關(guān)系定位充分有趣。不同人物的緊張、恐慌、竭力等情狀,畢真且張馳有度,為小說的文本增色不少。而張本由于圖的粗糙而大失其文字之意。連高遠(yuǎn)的房屋和樹木也極為馬虎,哪有一點(diǎn)繡本的韻味?張本所刊的一百幅圖,雖然都源于繡本,或者說都仿繡本而刻,但是由于不是原刻工所刻(當(dāng)時沒有影印技術(shù),德國發(fā)明的珂羅版技術(shù),清光緒初年才被引入),與原圖的差別便再所難免。如此糟糕的刻印,無論如何都是說不過去。由此可見,插圖,首先是一門與所插配的原文本相得益彰的藝術(shù),同時也是一門可能獨(dú)立于文本之外的藝術(shù)(如下文將說到陳老蓮的插圖)。
明的中晚期,插圖藝術(shù)風(fēng)行一時,達(dá)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黃金時代(同時也傳入了日本)。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xué)史》(1932)錄有鄭氏自己的明代插圖藏書就有《唐詩畫譜》《昆侖奴雜劇》《紅拂記》《三才圖繪》《程氏墨緣》《御侍仁風(fēng)》等及他人的明代插圖藏書《圣賢畫冊》《詩余畫譜》《西廂記》(陳洪綬)等眾多的明刻插圖。陳老蓮(洪綬,1599—1652)就是這一期間登峰造極的藝術(shù)家。雖然,沒有明證陳老蓮曾染指《金瓶梅》的插圖,但對照陳的《水滸葉子》和《西廂記》的插圖,很難說陳沒有在《金瓶梅》里留下印記。同時就《金瓶梅》繡像本的兩百幅的插圖而言,其技藝之高超,為同代少有。只要比較《牡丹亭》與《金瓶梅》的插圖就可以知道。繡本第二回“俏潘娘簾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說技”插圖局部張本第二回“俏潘娘簾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說技”插圖局部繡本第四十一回“兩孩兒聯(lián)姻共笑嬉 二佳人憤深同氣苦”插圖張本第四十一回“兩孩兒聯(lián)姻共笑嬉 二佳人憤深同氣苦”插圖
舉證中的繡本兩圖中留有刻工的名字,而張本沒有。有插圖以來(據(jù)稱,宋元也有了專門的插圖),明代達(dá)到高峰。書的插圖,一般情形是,畫、刻、印三技是分設(shè)的,其中畫、刻兩技為重。在畫、刻兩技里,畫當(dāng)然是原生的,但刻卻不是次要的。就拿《金瓶梅》崇禎本的刻工黃子立來講,就非同一般。黃子立為明后期徽派版畫的杰出代表,如果沒有他為陳洪綬雕刻《九歌圖》《博古葉子》的話,那么我們今天能否看到陳老蓮爐火純青的人物畫,那還真是一個問號。如果沒有新的資料,我們無法知道繡本里的兩百幅插圖是誰的丹青妙手所為,但刻工的名字,畢竟留下了許多可以考古的信息。而張本的插圖,仿刻時缺乏了如黃子立這樣的杰出版畫刻工,沒有或不敢署名也就不奇怪了。無論前者還是后者,這對于一個沒有知識產(chǎn)權(quán)意識的時代,或許是一件無法彌補(bǔ)的遺憾。再就是,當(dāng)下大陸出版的繡像本《金瓶梅》,大都沒有圖譜,這不能不說是一件更為遺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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