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生于1941年，卒于2002年，享年62歲。

和大多數(shù)中國農村女性一樣，母親是一個很平凡的人，一生沒有豐功偉績、沒有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跡。之所以寫此文來紀念她，是因為她是我的母親，僅此而已。

五歲的母親住在赤壁村后面的大山中，三四戶人家，周圍是茂密的樹林，門前是層層的梯田，山中不時有狼豹出沒。一日早起去外面廁所，剛打開房門，一條狼在門口蹲著，呼嘯撲來，一口咬緊母親的脖子拖著往山下跳躍。鄰居大伯聽見聲音不對，箭步竄出，大呼小叫緊追不舍，呼喊聲引來住在周圍的鄰居們，大聲呼喊給大伯加油助威。那條狼大概被追的緊了，沒顧得上換氣，只好被迫扔下奄奄一息的母親，依依不舍、狼狽逃竄，還不忘回頭觀望。

母親終于撿條命。

我們長大后，母親常常對我們說：要不是你姥爺，那能有你們？有時候也讓我們看看身上的傷疤。

其實，她說的這個大伯當時還不是我姥爺，我親姥爺去世后，姥姥后嫁給她這位大伯。但我們記得的姥爺就是這位后姥爺，親姥爺早在我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

后來姥爺姥姥搬家到赤壁村的關章自然莊，就他們一家。姥姥的模樣我記不得了，但這位姥爺?shù)哪游铱墒呛苡浀?。慈眉善目，長白色胡須，吃飯的時候喜歡閉上眼睛慢慢品味。對我們很好。姥姥去世后，剩下姥爺就在我家住，對母親來說，姥爺盡管是繼父，卻勝是親父，照顧的無微不至。母親說：好了傷疤忘了疼，我的這個傷疤是好不了的，我不會忘記你姥爺?shù)木让鳌?/p>

姥爺于1979年去世，葬在赤壁村，因為不是親姥爺，不能與姥姥合葬。我們每年上墳總要去給姥姥上墳的，到忘記這位姥爺了。父親在縣，閑聊的時候才知道這位姥爺?shù)穆裨岬兀昵盎乩霞?，專程去他的墳頭燒香叩頭。也算是對母親的一個交代吧。

文革開始后，二舅因為給生產隊放羊沒放好，也是窮罷，不僅如小品中的薅羊毛而且還偷羊吃，被人舉報進了監(jiān)獄。舅母年輕守寡，一定要另嫁別人，兩個兒子都要帶走。母親不同意，生拉硬拽，給二舅留下一個兒子。誰來養(yǎng)？母親狠狠心，自己養(yǎng)罷。其實那時候的生活都很困難，母親共生育我們六個兒女，老三、老五送人了，結果是送兩個進一個。我從沒聽說別人夸母親的大度，也沒聽說父親的埋怨，表弟在我家同我們一起長大，結婚生子，對二舅來說，他的這個妹妹還算稱職。二舅出獄后盡管很少來家，但見到母親，總會低眉順眼，很服氣的樣子。

母親生在大山，長在大山，長得高高大大的身軀，不失女人風采卻很有男人的氣派，具有冒險精神。別人不敢上樹摘花椒，她敢。畢竟身寬體胖，花椒樹經(jīng)不住母親體重，在吱呀呀的響聲中，母親摔落在地。眾人大驚，七手八腳將母親抬到家中。那時候我們小孩子不懂事，在一旁傻看。父親不慌不忙用手挖挖母親的腳心：嗯，沒事，一會就好了。果然母親醒過來了，還不忘她摘的那些花椒呢？眾人笑著說：別惦記你摘得那些花椒了，沒見閻王就是大造化。又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至此，母親果然再不爬高了。

老五送到北耽車一家姓張的人家，開始尚好，一家人待如貴賓，后來夫妻反目離婚導致家庭解裂，剩下老五成為無娘之兒。失去養(yǎng)母管教，老五的調皮搗亂成為當?shù)孛『?，養(yǎng)父想管管不了，年邁的奶奶想管，只能嘴上亂叨，做錯事了，奶奶想打，老五看著勢頭不對，撒丫子就跑，一道煙絕塵而去，追不到。一日，養(yǎng)父將老五領至我家對母親說：你家的孩子我給你送回來了，給你罷，我管不了。母親正色道：我可以替你管教，那能送回來呢。

至此一年多，老五又生活在赤壁這個大家庭中。孩子多了反而好管，母親一聲令下，個個縮頭烏龜似的聽話著呢。那時候教育孩子的唯一辦法就是罵和打。記得有一次我也犯錯了，母親舉起木棒就要打，被我奶奶用手攔住，嘴里說：孩子快跑。我撒丫子就跑，母親在后面哭喊著窮追不舍，在村上轉了個圈，還是追上了。摁住我邊哭邊罵邊打，我的屁股結結實實挨了一頓板子。我不記得老五在不在現(xiàn)場，只是后來老五在我家一年間很聽話，很乖。一年后，母親將老五送還北耽車。聽別人問母親：既然送回來了，就不要再送回去了，多個人手挺好啊。母親說：送出去的孩子是給人家頂門呢，是給人家續(xù)香火的，哪有再要回去的道理？

1979年我考上山西電力學校，若放在現(xiàn)在考一個中專算個屁事，而那時候考上一個中專就意味著可以跳出農村，成為城市戶口了，可以分配一個工作。平時肯串親戚的母親，那段時間可是忙的不行，帶著我如古代夸官一般，滿臉的喜悅從心底里涌出，將所有親戚走了一個遍。走在路上還不忘對路過的人說：我孩子考上學校了。我倒不好意思了：娘，別說了。母親哈哈一笑：孩子，怕啥，這是好事啊。

想來也是，母親大大咧咧慣了，她可不管別人怎么想。走親戚的時候看見自己需要的東西了，也敢要。收秋打夏的季節(jié)，自己手頭寬裕了，還不忘再去還一個人情。有時候別人來我家了，有困難了，母親很大度的給予。我心里不明白：這圖個啥啊，來來往往的。母親說，親戚是要靠走的勤才是親戚呢。

我讀過朱自清先生的散文《背影》，我所記憶中的背影盡管故事不同，卻也記憶猶新，想起有一種痛。90年代一個春節(jié)，父母親好不容易答應到我家過年，那時候父親正值盛年，身體還很健壯，不知是在我家住的不舒服還是怎么了，正月初四就鬧著要回家，我們挽留不住，只好同意他們的意見。初四那天，他們早早的起來也沒吃飯，就要走。我打開房門，母親在前，父親在后，父親肩上還扛著幾段蓋房子需要的鋼筋棍。我沒送他們到車站，我站在房門口，看著他們一步步下樓，樓道沒有燈光，母親邊走邊囑咐后面的父親小心樓梯，我看著他們摸黑慢慢的走下去，我的心里很不舒服。從哪以后，父母親再沒同時來我家過年。

大約是1997年吧，我正在單位上班，接到老家弟弟電話說母親癱瘓了。急忙趕往家中，母親見到我，哭了。唉聲嘆氣的說：孩子啊，我好不了啦。我們都安慰她：現(xiàn)在醫(yī)療發(fā)達，沒事的，一定能好起來。

母親倒也堅強，總算能下地走路了，只是右手放不下，走路歪歪扭扭的。

病后的母親沒有來我家住過，老家弟弟承擔著照顧母親的責任，現(xiàn)在想來，我這個當兒子的白讓母親疼了。大概覺得住兒子家不如住姑娘家罷，在老家，在市里妹妹家住的時間長一些。一次我去市里出差，順便去看望母親，遠遠的看見母親在妹妹大門口坐著，見到我，淚流滿面。我說娘你哭啥啊，母親流著淚水，說：孩子，我難受啊?？上菚r候我感覺不到她的這種感覺，現(xiàn)在想起這句話，我的心里真的感到一種疼痛，一種切膚之痛。

急病亂求醫(yī)，聽說母親要去壺關一家醫(yī)院住幾天，我趕忙找車回到老家，到壺關要經(jīng)過縣城，車停在我家小區(qū)門口，我需要回家拿些東西，我看見母親想上樓去看看，也就是一種猜測罷了，我卻對父母說：你們等我啊，說完下車蹬蹬蹬上樓了。我不曉得，母親想上我家看看是有用意的，她大概知道自己的時日不多，我卻不懂得。至此，母親再沒到過我家，成為永遠的憾事。

2002年，在市里妹妹家的母親要回老家，我和父親不敢怠慢，雇車趕往老家，車經(jīng)北耽車村時，母親要求去村里看看他送給別人家的兒子老五，我們也沒多想，就去了，也見到了。送回家之后，我返回縣城。幾日之后，突接到老家電話說：母親喝藥了。

趕往老家見到母親時，母親已經(jīng)躺在床上了，口吐白沫，不省人事。父親在一旁悔恨說：都怪我，沒有看好她，沒防住。附近的親戚朋友鄰居都趕來了。我曉得，這次母親可能真的過不了這個關口了。傍晚，在市里的兩個妹妹趕回來了。母親這時候大概屬于回光返照罷，竟睜開眼對我們說：你們都來了，都吃飯了嗎？說完，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別人不理解母親的這種做法，但我們做兒女的知道。母親病后，父親跑前跑后，很棒的身體瘦弱的不成人形，母親看在眼里疼在心中，大概是不愿再拖累父親和孩子們吧，以這種方式解脫自己，也解脫他人。

我是特別膽小的一個人，一個人不敢在老家的屋子里睡，我的叔叔、嬸嬸、爺爺奶奶去世裝棺時絕對不到跟前的，不知為何，母親入殮時我卻親自操辦，深睡的母親，靜靜的睡著，仍不失美麗，她的兩個眼角有兩行的眼淚，我知道她大概是在留戀這個世界，放心不下的是父親吧。

我在看一篇文章中有這樣一句話：只有堅強的人才有毅力去自殺。

在她逝去的十年多寫此文，母親的音容笑貌仍然很清晰，我不能再為母親做什么了，能做的就是照顧好父親。因為弟弟弟媳在北京打工，父親在我家過好幾個年了。往常過完年之后，父親開始流浪，先去長治妹妹家過十五，再就是回老家，一個人孤獨的在冷冷清清的房間里度日。今年我改變計劃，笑著對父親說：您不要亂跑了，這里就是你的永久居住地，去長治也好，回老家也罷，那就是出差，完畢后趕快返回來，父親點頭表示同意，我心略安。

這大概也是母親的未了的心愿罷。

補錄：

這篇文章寫于何年，我忘記了。

為啥還要挖搗出來，我也說不清楚。

只是對后面的這段話作為一個修改。

在寫這段補錄的時候，父親也已經(jīng)去世了，這是母親最為惦念的親人之一。我要在這里告訴母親，如果她上天有知，母親，在你去世之后的十幾年里，我們做晚輩的始終對父親關愛有加。

我們盡到了自己的職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