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秦可卿臨終前托夢王熙鳳,稱王熙鳳是脂粉堆里的英雄,賈家的男主人也無人能及。并囑咐王熙鳳,賈家百年基業(yè),大廈將傾,行將衰敗,要多置辦祭祀產(chǎn)業(yè),為子孫后代留一條后路,留一個保障基本生活的平臺,以備有志后代東山再起。然而,令人奇怪的是,秦可卿的這番重托,王熙鳳直到臨終也沒有執(zhí)行,這其中蘊含著什么樣的原因呢?王熙鳳最終失去最珍貴的節(jié)操,落個“哭向金陵事更哀”的結(jié)局,僅僅是因為自己的貪婪嗎?
紅樓夢開篇,王熙鳳雖然在榮國府管家,但是,還是處處受著王夫人的挾制,并沒有太多 的機(jī)會恣意妄為的去花錢。從林黛玉初進(jìn)賈府,王夫人借機(jī)詢問王熙鳳月錢放完了沒有?要找的緞子找到了沒有?由此可以看出來,王夫人此時對家務(wù)事的過問還是比較細(xì)的,因此,王熙鳳可以自由發(fā)揮的空間并不大。
但是,等到賈珍請求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辦理秦可卿的喪事時,給王熙鳳的交待是,不要存心替我省錢,傾我所有辦理的態(tài)度。這種人生態(tài)度,對王熙鳳的消費觀造成的沖擊是毀滅性的。雖然此時寧國府也已經(jīng)進(jìn)入衰敗時期,但是,如果想著家底全拿出來,一頓全糟蹋了,以后的日子不過了,那還是需要糟蹋一陣才能糟蹋完的。然而,賈珍對寧國府祖先留下的 這份家私揮霍的程度,連賈政都覺得過分了。一千零銀子的檣木棺材,一千二百兩銀子的龍禁尉官銜,無不顯露出賈珍生怕秦可卿的喪事辦得不夠體面、奢華的心態(tài)。
而此時的王熙鳳,并沒有借機(jī)亂花錢,而是認(rèn)真分析時弊,做好對策。她認(rèn)為寧國府的管理存在五大漏洞。第一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第二是事無專執(zhí),臨期推委;第三件是需用過費,濫支冒領(lǐng);第四件是任無大小,苦樂不均;第五件是家人豪縱,有臉者不服黔束,無臉者不能上進(jìn)。王熙鳳對寧國府管理現(xiàn)狀的分析,可謂深中肯綮,言之鑿鑿。這也正應(yīng)了秦可卿對其脂粉堆里的英雄的評價。而王熙鳳對寧國府下人喪事期間的工作分工安排,充分展示了鳳姐的管理才能。
鳳姐將寧國府的下人分為九組,并且明確責(zé)權(quán)利。第一組二十人分為兩班,每班十人,每日在里頭單管人來客往倒茶,別的事不用他們管。古代大家招待客人,客來奉茶是首道待客之禮。秦可卿喪事的規(guī)模堪稱國葬,自然賓客來往不少,且身份高貴者居多,奉茶之禮自然不可簡慢,因此鳳姐專門安排二十人分兩班專門負(fù)責(zé)倒茶。第二組二十人也分做兩班,每日單管本家親戚茶飯,別的不用管。秦可卿葬禮期間,賈家族人幾乎全部出動了,也是他們在紅樓夢中的第一次正式亮相。粗略計算,單在寧國府吃飯的賈家族人就有近千人,不要說擺什么席面,吃盒飯也是很大一個數(shù)字。因此王熙鳳安排二十人單管本家親戚茶飯,保證了內(nèi)部人員不會因為吃飯問題而發(fā)生混亂。
茶飯的問題解決了,回收茶飯器皿的工作也不能出現(xiàn)差錯。尤其是寧國府這樣的豪門,所用器物比較貴重。我們從劉姥姥二進(jìn)榮國府吃飯時用的四棱象牙鑲金筷子、烏木鑲銀的筷子等可以看出來,賈府招待貴賓的餐具、茶具價格不菲。因此,鳳姐又安排了兩組人,一組四個人單在內(nèi)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若少一件,便叫他四個描賠;另一組也是四個人,單管酒飯器皿,少一件也是他四個描賠。描賠,是照原樣賠償?shù)囊馑?。也就是說,如果少下器皿,這些人要照原樣賠償?shù)?。領(lǐng)出去使用的東西,用完后還要原樣收回來,這就形成了閉環(huán)管理。紅樓夢第七十六回,賈母中秋夜宴,翠縷用茶盅給史湘云倒茶,席終人散后,管事的媳婦還要尋找茶盅的下落,即使誰失手打了,也要拿著磁瓦片去交收,是證見,不然,又說偷起來了。由此可見,王熙鳳的閉環(huán)管理對賈家的影響深遠(yuǎn)。即使現(xiàn)在我們的一些現(xiàn)代化的企業(yè)管理,也未必能夠做到這一點。
雖然說民以食為天,但王熙鳳協(xié)理榮國府的重點是秦可卿的喪事,不能把中心丟了。因此,鳳姐又分了三組人馬管理喪事。一組是四十個人分兩班,單在靈前上香添油,掛幔守靈,供飯供茶,隨起舉哀,別的事不用管。另一組是八個人單管收祭禮;還有一組是八個人,單管各處燈油、蠟燭、紙扎,由鳳姐總支了來,交與她們,然后再按定數(shù)再往各處分派。從靈前的喪葬禮儀,到各處的喪葬布置,以及葬禮的收管,明確分工,責(zé)任到人。
人多事大,混雜凌亂,最需要考慮的就是安全問題了。因此鳳姐又分出兩組。一組三十個人,每日輪流上夜,照管門戶,監(jiān)察火燭,打掃地方;另一組是剩余人員,按照房屋分開,某人守某處,某處所有古董桌椅起,至于痰盒掃帚,一草一苗,或丟或壞,就和守某處的人算賬描賠。從專人防火防盜,到集體群防群治,鳳姐這是在打造本質(zhì)安全性企業(yè)。
工作安排好了,還需要監(jiān)督落實。最后,鳳姐還沒忘了給寧府的內(nèi)管家來升家的安排監(jiān)督任務(wù)。要求來升家每日攬總查看,或有偷懶處,賭錢吃酒處,大家拌嘴等事,立刻來回鳳姐。如果徇情,一經(jīng)查出,三四輩子的老臉,就顧不成了。任務(wù)明確,底線清楚。并且鳳姐真就抓住一個遲到的,打二十大板,割一個月銀米,殺一儆百!
脂硯齋在此有一回批:寫鳳姐之珍貴。寫鳳姐之英氣。寫鳳姐之聲勢。寫鳳姐之心機(jī)。寫鳳姐之驕大。
此時的王熙鳳,更多是想向眾人顯示自己辦大事的能力,既要風(fēng)光體面,又要精打細(xì)算,絕不會有半點貪腐之心。因此脂硯齋在此贊鳳姐珍貴、英氣。然而,賈珍的揮金如土,寅吃卯糧的做法,卻是對鳳姐的消費觀產(chǎn)生了毀滅性的沖擊,也是鳳姐迷失自己的開始。
常言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王熙鳳出身大家,從小過著錦衣玉食的 生活,自然不缺錢。然而,意外之財來得太容易了,就容易改變一個人的金錢觀。
紅樓夢第十五回,王鳳姐弄權(quán)鐵檻寺中,賈家祖廟鐵檻寺老尼姑凈虛,為了幫助張財主解除其女兒金哥與長安守備兒子的婚約,以期高攀長安府府太爺?shù)男【俗永钛脙?nèi),特求鳳姐出手相助。
中國有句老話,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因此,鳳姐一開始是不愿意幫忙的。但是,架不住凈虛老尼姑的攛掇和請求,最終,從不相信什么陰鷙報應(yīng)的鳳姐終于答應(yīng)了。條件是拿三千兩銀子來,就幫老尼姑消災(zāi)。事成之后,得知退婚信息的張財主的女兒金哥,因為鐘情于守備的兒子不愿悔婚,自縊身亡;守備的兒子聞之消息后,也投河自盡。只落得張李兩家無趣,人財兩失。而鳳姐卻坐擁三千兩銀子,王夫人、賈母等一點消息也不知道。自此鳳姐膽識愈壯,有了這樣的事,便恣意作為起來。
鐵檻寺弄權(quán),鳳姐開始了自己人生掙快錢的通道,同時也是一條不歸路,因為它徹底改變了鳳姐的金錢觀。而鳳姐之所以給凈虛老尼姑獅子大張口,不能不說沒有受到賈珍揮金如土的啟示。另外,王熙鳳的丈夫賈璉的消費觀,也讓她產(chǎn)生了一定的不安全感。正如平兒的話所描述的那樣,“我們二爺那脾氣,油鍋里的錢還要找出來花呢!”由此可見,在對于金錢的揮霍方面,賈璉并不比賈珍“遜色”。如此丈夫,王熙鳳哪來的安全感?因此,給自己多撈錢,留后路,也就成了王熙鳳金錢觀的一大改變。
秦可卿的凡爾賽葬禮剛剛謝幕,元妃省親這件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盛宴又開啟了。借用賈璉的乳母趙嬤嬤的一句話,銀子花的淌海水似的。只是當(dāng)年康熙皇帝南巡,賈家接駕,那不過是拿著皇帝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罷了。而如今元妃省親,除了花了林如海的遺產(chǎn),就是賈家的家底了。
元妃省親,不要說當(dāng)家理事的王熙鳳和賈璉兩口子,就連趙嬤嬤 的兩個兒子趙天梁、趙天棟,以及賈薔、賈蕓等賈家子弟,也都各找門路,尋找差事,趁機(jī)謀取私利。
最為突出的是替鳳姐出過力,捉奸賈瑞的賈薔,通過賈珍的門路,并且在鳳姐的首肯下,通過了賈璉的關(guān)口,攬下了去姑蘇割聘教習(xí),采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的差事,從江南甄家代存的五萬兩銀子中拿出三萬來,作為采辦費用。這個賈薔在賈家子弟中可不是個省油的燈。紅樓夢第九回,賈寶玉、秦鐘結(jié)伴去賈家私塾上學(xué),茗煙、金榮等大鬧學(xué)堂,他就是幕后挑撥指使的元兇。而且自幼父母雙亡,跟著賈珍長大,生得風(fēng)流俊俏,亦是喜好男風(fēng)之流。賈珍聞得他的名聲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給賈薔分了房屋,命其搬出寧府,自立門戶過活了。賈薔謀得此差事后,首先做的是讓賈蓉問問王熙鳳有什么需要買的,然后夾帶其中,一起辦了。同時,賈薔也親自問賈璉要什么東西,順便好帶回來孝敬叔叔。其中的貪腐舞弊之事可見一斑。至于在賈家家廟鐵檻寺管理和尚的賈芹,有個舅舅名叫卜世仁,后來借了醉金剛倪二的銀子,買了冰片等藥材送王熙鳳的賈蕓,也都先后謀了差事等等,不一而足。
如此局面,下面辦理差事的人尚且想著從中漁利,早已被眼前的盛況沖昏頭腦的王熙鳳哪還再有置辦祭祀產(chǎn)業(yè),居安思危的打算呀?
元妃省親的繁華落幕以后,賈家開始一步一步地走向衰落,而王熙鳳還沉浸在放高利貸的竊喜之中。等到元春在皇宮中開始失勢,宮中太監(jiān)不斷對賈家進(jìn)行敲詐勒索,忠順王府開始找賈家的麻煩,加上賈府內(nèi)部的爭斗,王夫人欲成就金玉良緣,將薛寶釵推上C位,王熙鳳一度被養(yǎng)病。這時候,王熙鳳即使想置辦祭祀產(chǎn)業(yè),為賈家尋求后路,也已經(jīng)是有心無力了。最終的賈家的結(jié)局,也正印證了秦可卿所預(yù)言的:三春過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
長盛不衰,青春永駐,只是人們的一個主觀心愿。歷史的車輪總要滾滾向前,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興衰榮辱,更迭交替,這是誰也無法改變的歷史規(guī)律。但是,正如《論語》中的一句話: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歷史規(guī)律面前,我們無法改變,但是,一個人如果不珍惜自己手中的牌,只能會打出一個稀巴爛的人生。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