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贛鄱專欄】
主編：胡柏濤
執(zhí)行主編：徐和生/寧宏翎/王智林/朱愛華/胡迎春/柳依依
特約攝影：汪填金
文 ：王運美 / 圖：堆糖
我的家鄉(xiāng)有一個流傳久遠的風俗，就是在除夕和元宵節(jié)這天要上山點燈祭祖，在故去的親人墳前點香，點蠟燭，燒紙錢，放鞭炮，再喊一聲：XX，回家吃年飯喏！
我很小的時候就跟著大人后面去點燈了，這些大人有的也成了古人，有的老邁，行動不便，比如父親，他已七老八十，而我兄弟又謀食在外，難得聚攏 ，所以，我一個人去祭祖的時候更多。
小時候，人小體弱，攀山越嶺，腰酸背痛，樹高刺多，衣服常被扯破。大人說，一定要去，祖宗有靈，將保護我好好讀書。
我隨著他們走在亂墳堆里，拔掉墓碑前的雜草，恭恭敬敬地插上幾支香，點亮一支蠟燭，喊一聲祖宗回家過年。任務(wù)就完成了，趕快下山，奶奶或母親已做好香噴噴的飯菜，我開始狼吞虎咽了。大人說，祖宗老子都回來了，他們也在吃這些美味佳肴呢。我不知道祖宗老子在哪里，爺爺他們把雞魚豬首擺在祖宗面前作揖，上香，神情肅穆。事后那東西還是原封不動，被活著的人們分享完畢。
年少氣盛時，自以為是什么都懂了，相信科學，相信唯物主義，以為大人們所作所為都是可笑的。世界上哪有鬼神，人死如燈滅，一切歸于塵土，人，從大自然中來，又回到大自然。那時，我很叛逆，對這過年的儀式很不尊重。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心態(tài)悄悄發(fā)生了變化。
圣人說：＂祭如在，祭神如神在。＂面對一座座祖墳，其實是面對一部部歷史，尊重祖先，其實也是尊重我們自己。我們是他們血脈的延續(xù)，我們身上有他們遺傳的基因，人類一脈相承，所謂＂人生代代無窮已?＂
記得有一位偉人說過：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
算起來，我的祖先幾百年前來自雙港樂亭，村里那棵蒼老的古樟和那眼古井就是見證，從兄弟倆到這里開始繁衍生息，至今人煙旺盛。再往前推，家譜上明白地寫著老祖宗來自山西＂三槐堂＂，后來由于戰(zhàn)亂南遷至江西。宋代大文豪蘇東坡先生在他的《三槐堂銘》對此有詳細的介紹。據(jù)家鄉(xiāng)老人說，我們這支王姓的祖先叫＂畢先公＂，他的兄弟分別是＂本一公＂，＂提干公＂。對這些家族史我亦是人云亦云，沒有仔細考證。
事實上，中華民族本是一家，如一棵根深葉茂的大樹，它開枝散葉，覆蓋中華大地乃至全世界。在古代，北方一直是中華民族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南方開發(fā)較晚，被視為蠻荒之地，是流放犯人的地方，如蘇軾就曾流放到海南島，韓愈被流放到＂潮州＂，他悲壯地寫道：＂一封朝奏九重天 ，夕貶潮州路八千＂??
他擔心死在謫所，又寫道：＂知汝遠來應(yīng)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中華民族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戰(zhàn)亂無數(shù)，人們多次南遷，遂使南方得到開發(fā)。所以我們很多人的根其實都在北方。
今天某些無知之徒往往喜歡抹黑北方某些省份，動不動就嘲笑中原地區(qū)的老百姓，其實是在＂數(shù)典忘祖＂了。
遙想幾百年前，老祖宗跋山涉水，來到我的家鄉(xiāng)，他們篳路藍縷，披荊斬棘，然后落地生根，把荒地開墾成良田，養(yǎng)兒育女，一代代人艱苦奮斗，才有了今天的繁華。他們中有的人經(jīng)歷了自然的災(zāi)荒，國家改朝換代，強敵入侵……不得不四處逃難，甚至餓到吃觀音土……很多人未盡天年，不幸早夭。
然而少數(shù)人還是頑強地活了下來，一旦和平歲月來臨，他們又迅速地建成一個新世界。所謂＂野火燒不盡 ，春風吹又生。＂中華民族是一個生命力極強的民族?？偸且淮未卧』鹬厣?。
眼前這座祖墳山新墳舊墳如魚鱗般重重疊疊，一代代人活著奮斗了一輩子，死了以后長眠于此。這些墳?zāi)褂兄黠@的時代痕跡。舊墳比較簡陋，如一個個小饅頭。這正應(yīng)了一句古話：縱有千年鐵檻寺，終須一個土饅頭。一方面，古人的墳?zāi)贡緛砭秃喡?，再加上自然風化，漸漸地快要消失了。很多舊墳的字碑風化嚴重，已無法辨認是誰家祖宗了?，F(xiàn)代人的墳?zāi)乖絹碓椒比A高大，甚至造了亭臺樓閣，占地面積大，草木被毀光了，成為水土流失的巨大隱患。一方面是當今社會的人們少數(shù)人先富了起來，不差錢；另一方面是雖然有錢但這少數(shù)人的個人素質(zhì)極差，他們已經(jīng)不在乎大自然生命的死活了。幸好當今有識之士已認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他們已在克服來自各方面的巨大阻力，平墳植樹，重塑綠水青山了。
我個人認為，厚養(yǎng)薄葬還是很好的做法。
祖墳當然不能完全毀滅，中國傳統(tǒng)文化認為：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
一座座祖墳就是一部部家族史的一部分，一切都將成為歷史，今天是昨天的延伸，它們是不可分割的。
我們一次次祭祖，就是為了把這一段段歷史傳承下去。
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祖先都不知道，不尊重，小而言之，他們還會愛自己的家鄉(xiāng)嗎？大而言之，他們還能愛自己的國家嗎？
答案是否定的。
我的觀念在悄悄地發(fā)生了改變。
我個人認為，我們上山點燈祭祖，絕對不是封建迷信，而是內(nèi)心的一種信仰。
我現(xiàn)在每年都會很虔誠地祭拜我的祖先們，我會很認真地為他們點香，燒紙，點燃蠟燭，在石碑前放上水果、魚肉茶酒等食品。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
冥冥中，他們一定在看著我。在宇宙的某個空間，祖先應(yīng)該還在那里吧。
我是你們的后人，專門來看你們了。
我的曾祖父，在舊社會是個保長，我從沒有見過他，他所有的故事都成了口頭上的傳說。傳說他是個好官，并不欺壓百姓，后來在歷次運動中，有的貧下中農(nóng)還替他說好話。傳說他很有文化，在沒有電視的年代，曾祖父就點香油燈，給鄉(xiāng)親們講＂古＂，在某次運動中，造反者燒了他的書，老百姓沒有文化，形容他的書多，只是說＂燒了好幾擔古書＂呢。文化是很脆弱的東西，在動亂年代，人們憑的是暴力，強者為王，書生只能哀嘆＂百無一用是書生＂。也許祖父在目睹他的書被化為灰燼時，心在滴血。他的墓碑上的字，據(jù)本村最博學的先生說，那個字寫得最好，是真正的書法。但極少有人欣賞，因為現(xiàn)在大家想得最多的是錢??
我后來在老房子里亂翻，還翻出了幾本曾祖父的舊書，是毛筆抄寫的，有醫(yī)學，有詩歌，以及中國歷史。
我現(xiàn)在喜歡讀點書，寫點文字，如果曾祖父在天有靈，他應(yīng)該感到高興吧？
一脈書香，終于后繼有人了。
我與祖父一起睡了多年，人們說他喜歡賭博，不務(wù)正業(yè)。我印象中他喜歡喝酒，醉了還會哭。人們說，酒后吐真言，他所有難過的事情都會在酒后發(fā)泄一下。
據(jù)說，祖父讀過書，有些才華，還做過土改時期的干部，后來因為是保長的兒子，被拿了下來，又被村民誣陷被抓過，他一直郁郁不得志，以賭博，酒等來打發(fā)日子。
我每次在他墳前都會多燒點錢，在另一個世界，他還會打牌吧？打牌的人就不怕錢多。他那一輩的人幾乎都走了，早就有好幾桌人了。
人生的盛宴就是這樣：一席人坐到差不多時，造物主就要換人了。誰在這世界都是個匆匆的過客。
我在山間走過荊棘和水溝，艱難地尋找祖先的痕跡。
比如我的那個最小的叔叔，他的墳?zāi)箮缀跻淮笞匀荒ㄆ搅?，那墓碑很小，才幾個巴掌大。
聽人說，叔叔死時才十五歲，屬少年亡，農(nóng)村人叫＂短命鬼＂，是不能葬在那些德高望重的人的墓區(qū)的，他只能埋在山腳下一個不起眼的地方，這一片的亡人都是＂短命鬼＂。
但叔叔是因為跳進水里救人而死的，應(yīng)該是個＂烈士＂。他的死給全家人帶來了巨大的打擊：祖父祖母和我的父親因悲傷過度，拼命地在墻上撞頭，落下了頭痛的毛病，父親今年七十九歲，經(jīng)常因頭痛徹夜難眠。
這件事對我們家是很有影響的，比如母親就不肯我們兄弟玩水，甚至教育我們少做好事，在生活中我們看到有時好人不得好報。但家族中那種急公好義，正直善良的遺傳基因又總是讓我們忘記這個血的教訓(xùn)，關(guān)健時刻總是情不自禁地熱血沸騰挺身而出。
就拿我的母親來說，在生活中，她看到可憐的人總是會給他吃飯，施舍一點米。
母親也去世近十年了，墳堆上那個十字架己經(jīng)很舊了。
我經(jīng)常會想到她，尤其是在生活中不如意的時候，更能體會到母親那種真正的無私的大愛。
一座座祖墳，如同一本本舊書，塵封在泥土中，每年點燈時節(jié)我都會將它們重新閱讀，并且?guī)е鴥鹤觽兛诳谙鄠鳎鸭易鍤v史的密碼做個交代。
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眼前即是答案。
每年我都會認真地＂點燈＂，完成這個古老的儀式。
點亮一支蠟燭，讓這一點光明照亮地下那無邊的黑暗，祖先們啊，你們就回來看看吧！
享用一下你們的子孫為你們準備的美味佳肴吧！也許，在那些艱難的歲月里，你們從沒有吃過這樣的好菜。
回來看看你們子孫的房子吧！在你們生活的年代，也許因為戰(zhàn)亂，因為貧窮，你們一輩子住的是泥巴墻的茅屋，而今天，你們的子孫幾乎個個都住進了大樓房呢。
你們的夢想今天差不多都變成了現(xiàn)實，而生活剛剛有所改善，你們卻又與世長辭??
前人栽樹， 后人乘涼。自古以來，都是這樣。
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
每年我還會去祖墳上點燈，并高喊一聲：各位祖宗啊，回家吃年飯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