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是與故人糾纏的節(jié)氣。
佳節(jié)清明桃李笑,
野田荒冢只生愁。
雷驚天地龍蛇哲,
雨足郊原草木柔。
人乞祭余驕妾婦,
士甘焚死不公侯。
賢愚千載知誰是,
滿眼蓬焉共一丘。
........黃庭堅《清明》
逝去的人,都是故人。人間本無永遠,江河湖海都會變遷,江山社稷沒有永固,昨日的道別,今日已成故人,多少驚心動魄生死之事只是一瞬間。用灰飛煙滅這一詞做死亡的注解再恰當不過,花開了你來了,花落了你去了。我知道我亦如一朵飄零的花,花開未敗卻已風吹雨打般的開始凋零。
很小的時候,我便知道清明:物質貧乏的時代,對于清明的時節(jié)故人的憑吊,在墳頭插上一支帶著嫩綠的樹葉的枝條(插青),卻是滿懷了生者的相思,每當那個時候,我心里總是相信土堆下躺著安眠的那個人一定有零有神,于是我愈發(fā)的虔誠,甚至于氣都不敢大出一聲,生怕褻瀆了故人。除開爺爺、奶奶、太太、太爺,插青還有另外兩個人:三爺、四爺。三爺、四爺都是未冠之年已成故人,一個因病而去,一個因狂犬咬傷而故。母親教導我們:插青不要忘記了三爺、四爺,不要讓別人說那是孤墳沒了后人,讓三爺、四爺做了孤魂野鬼。
其實,母親并未見過三爺、四爺,兩位爺爺去世之時,恐怕母親尚未出生。母親對于鬼神確有幾分恭敬與虔誠,那時候我偶爾的頭疼腦熱,母親總是用手摸摸,然后禱告著說:不是爺爺奶奶親熱了吧,趕緊保佑我家幺兒好了,過年過節(jié)親自去多燒紙錢孝敬!我也是在懵懵懂懂之中平添了敬畏,以至于前些年我在鄉(xiāng)下拒絕走夜路,到陌生的地方住宿夜里需要開燈。這幾年,遭遇人生斷崖墜落,生死幾乎置之度外,我倒是膽大了許多,鬼神有無不下妄論,但是生死有命我倒是深信。
親人第一做故人的是爺爺。爺爺去世的時候我四歲,說實話我到今天如若不是看照片,我真回憶不起爺爺?shù)哪樱悄暾吕餇敔斪隽斯嗜?,享年八十歲。奶奶在父親八歲因痢疾故去,爺爺再也未娶,拉扯大了八個姑姑兩個兒子,去世之時真可謂兒孫滿堂。爺爺去的很平靜,滿屋的兒女孫子外孫擠得里外三層,據(jù)說爺爺去了的臉上都是微笑著的。七十年代的貧困時代,我們家算是稍顯富裕的,爺爺半夜去世,還是第二天上午便入土為安了,那個年代滿地都是階級斗爭,再加上生產(chǎn)造地運動,“在河邊造堤壩的全村男女幾乎都來抬你爺爺上山落土了好不風光,唯一的就是我們管了兩餐飽飯!”母親多次回憶時總是如是說道。
開始記事的時候,首先是學校在清明時節(jié)組織的活動:祭奠革命烈士慕。在政府的對面山坡上,有一個高大的墓碑,據(jù)說里面有幾個解放時期的戰(zhàn)士遺骨安放。小學生的我們打著紅旗,走上大約三公里,在墓碑前集合,然后摘取松柏樹枝獻上鞠躬,然后便是校長的講話緬懷,回到學校照例就是一片歌頌主題的作文。在清明之前,母親還是和原來一樣,帶著我去給故去的親人上墳插青,只是插青已經(jīng)不是一支嫩綠的樹葉,而是紅、白、綠、黃等幾色的彩紙剪成的長條彩吊,用線繩綁縛在竹枝木條上,花花綠綠,卻望而生畏。先是把彩吊插在墳頭,然后跪在墳前燒上幾張紙錢,母親會嘮叨幾句保佑平安。爺爺?shù)膲炿x奶奶的墳不過幾米遠,樹木蔥蘢遮罩,母親總是說“爺爺奶奶找了個好地方,冬暖夏涼的”。先是給太太、太爺上墳插青,再就是爺爺、奶奶,順道把大伯的墳也上了,再就去遠的地方的三爺、四爺?shù)膲灥?,母親的程序始終一致從未更改過。
父親頭上是我未曾見過的大伯。大伯當過國共兩黨的兵,在云南服多年。后來退預因多種原因便做了挖土之人,然則藏書數(shù)卷,酷愛讀書,算作能武亦能文之人,文化水平與父親不相上下。后來,郁郁寡歡,走火入魔,因情亂性,一把火燒了情敵的房屋,和伯母閉門吃喝一天,夜半,服劇毒農(nóng)藥,見血封喉而去。爺爺氣極,呼父親一起,拆門板做一木匣,將大伯硬塞進去,葬于寸草難生的黃土崗上。兒時記憶,大伯的墳確實突兀荒涼凄愴,后來堂哥在黃土梁上植上杉樹,一直未見生長,前幾年回去,突見已是郁郁蒼蒼,大伯總算有個夏可蔽日擋雨的安息地方了。
那時我家居住于半山腰,下河約摸一里路,彎彎延延。后來大一些了,我常常幫母親扛糧食去加河對面的加工廠碾米面。回來的路自然是上坡,總要歇幾歇的,母親總是把袋子放在幾個老舊的墳頭上,這樣便于扛肩起身。母親說那是年代太久的墳了,從未見過有人插青上墳。清明前后,樹葉翻展,野丁香開著深紫的碎花,松樹的花塔的粉在微風里飄灑,大樹下的蘭草花苞長出,高大的松樹、榨樹交相穿插,映山紅開的火紅,潮濕的地面青苔旺盛的鋪滿地面,而落葉總是被勤勞的種田人用竹耙收攏捆成一個一個的圓球,挑回家放置于牛欄豬圈做成有機的農(nóng)家肥。平時熟悉的山路,在清明節(jié)的前后總是有了幾分神秘和陌生,那些墳頭晃眼的清明彩吊或者升起的一股燒紙錢的青煙,告訴你這里那里有一個另外的世界。
我時常思考一個問題,永遠是什么。根本沒有永遠,我們的永遠就是能夠永遠活著,只有活著才有我們各自的永遠。四十多年的時光,從幾歲的時候爺爺?shù)墓嗜?,到十幾歲時小堂哥的殉情自殺,到二十歲左右時又一個堂哥的車禍逝去,到二十幾歲我南下廣東前大哥的病逝,然后十幾二十年的光景里姑姑姑父舅舅們的相繼去世,再到八年前父親故去,我真找不到永遠是什么。妻的奶奶是我見過最長壽的,享年九十九歲。結婚時奶奶說了恭喜,后來奶奶只認識妻,再后來連岳父都不認識。岳母在冬天怕奶奶不知道蓋被子,就和奶奶鉆一個被窩,奶奶嚷著“你是哪里來的壞人”。再后來,奶奶食不知味,只能吃粥和素菜。我不忍,偷偷買了蛋糕給奶奶,結果奶奶拉稀拉得褲子上全是,我到今天也不知道做的是否對錯。不說永遠,就是長久一些,未必都是幸福,圓滿只是說辭罷了,誰知其中味?。看笄澳?,奶奶去了,然后三年的春節(jié),我和妻在水泥墓碑的墳前給奶奶燒紙錢放鞭炮以致紀念了。
父親去世的當初,我總是覺得父親并未離去,只是肉體去了,魂靈卻常在左右。雖然深圳和家鄉(xiāng)相隔千里,我卻時常在夢里和父親相會。夢見父親在修老屋的房子,給母親說了托哥嫂們看看,果然父親的墳下雨被水浸。春季的時候夢見父親在種田犁地,給母親說了又托哥嫂去看,父親的墳前周圍遍地野草野蒿。父親去世后,我只在父親墳前跪過三次燒過三次紙錢,每次我都是和父親交心,然后嚎啕大哭凄凄哀哀。有些痛,只能一個人知道,只能一個人懂,父親走了,我便只能關起一扇心門。
人是什么?一路走來一路丟失一路遺忘。我想,清明這個節(jié)氣,一定是和渾濁相應的。我們的周圍,或者說幾千幾萬年以來,從清明到渾濁,再從渾濁到清明,仿佛一個時光轉盤無窮循環(huán)。人道死時知清明,活在世上總是渾濁的??赐溉松?,就是盡力活著,不指望永遠有人記得,最終就是在清明的時候那個屬于已經(jīng)無我的土堆上有人插青上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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