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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詞話》解讀94-122
【原文】
近人詞如復堂詞①之深婉,彊村②詞之隱秀,皆在吾家半塘翁③上。疆村學夢窗,而情味較夢窗反勝。蓋有臨川④、廬陵⑤之高華,而濟以白石之疏越⑥者。學人之詞,斯為極則。然古人自然神妙處,尚未夢見。
【注釋】
①復堂詞:譚獻詞集。
②疆村:即朱孝臧,一名祖謀,字古微,一字藿生,號漚尹、上疆村民,歸安(今浙江省湖州市)人。近代詞人,校刻有詞集叢編《疆村叢書》,著有詞集《疆村語業(yè)》等。
③半塘翁:即王鵬運,字佑遐,一字幼霞,自號半塘老人,晚年又號騖翁、半塘僧騖,臨桂(今廣西桂林)人。清末詞人,??逃性~集叢編《四印齋所刻詞》,著有詞集《半塘定稿》等。
④臨川:即王安石,字介甫,晚號半山,臨川(今屬江西省)人。因其籍貫臨川,故以“臨川”代指王安石。北宋政治家、文學家,著有詞集《臨川先生歌曲》,一名《半山詞》。
⑤廬陵:即歐陽修。以其籍貫廬陵(今江西吉安),故稱。
⑥疏越:疏導流暢的意思。
【譯文】
近人的詞如譚獻詞的深情婉約,朱孝臧詞的含蓄秀拔,成就都在我家半塘老人之上。朱孝臧學吳文英而情味比吳文英更好,具有王安石、歐陽修的高尚清麗,又輔之以姜夔的疏朗暢達。學人的詞,以他為頂峰。但是古人自然神妙的地方,仍然連做夢都沒夢見。
【評析】
此則論近人譚獻、朱祖謀、王鵬運三家學人之詞。雖在學人之詞內部有地位高下的權衡,但都未被列入本色詞人之列。王國維的尊體之心于此可見。
其實所謂學人之詞,王國維是總體將其納入“破體”的范圍的??赡苁钦Z涉“近人”,故王國維出語頗為講究。先是評說譚獻詞“深婉”,朱祖謀詞“隱秀”,并將他們均置于王鵬運之上。而在譚獻與朱祖謀之間,似又以朱祖謀為勝。朱祖謀是晚清師法吳文英詞的引領者,按照王國維此前對吳文英詞的極度貶斥,其對朱祖謀的貶斥也當在情理之中,但王國維居然認為朱祖謀的情味反而在吳文英之上。之所以形成這種后出轉精的現(xiàn)象,王國維認為是因為朱祖謀雖然在大的方向上不離吳文英,但也不限于吳文英一家,而是把王安石、歐陽修的“高華”和姜夔的“疏越”融入其中,所以形成了其一家之特色。所謂“高華”,按照許文雨《人間詞話講疏》的理解,應該是指聲調高逸;而所謂“疏越”,則是形容余韻不絕。如此,學人之詞也就部分具備了傳統(tǒng)詞體的若干特征了。但學人之詞,畢竟以“學”為基本特色,才學的張揚與性情的抑制也就不可避免會產(chǎn)生一定的矛盾,如此要在學人之詞中追求“自然神妙”,也就難以追尋了。
95 宋徵輿、譚獻詞害興深微
【原文】
宋尚木①《蝶戀花》:“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②譚復堂《蝶戀花》:“連理枝頭儂與汝。千花百草從渠許。”③可謂寄興深微。
【注釋】
①宋尚木:即宋徵璧,字尚木,松江(今屬上海市)人。著有《歇浦倡和香詞》等。此處“宋尚木”應作“宋徵輿”。宋徵輿,字直方,松江(今屬上海市)人。與陳子龍、李雯等并稱“云間三子”。宋徵輿乃宋徵璧從弟,兩人時有“大小宋”之稱。
②“新樣”二句:出自明末詞人宋徵輿《蝶戀花》:“寶枕輕風秋夢薄。紅斂雙蛾,顛倒垂金雀。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偏是斷腸花不落。人苦傷心,鏡里顏非昨。曾誤當初青女約。至今霜夜思量著?!?div style="height:15px;">
③“連理”二句:出自清代詞人譚獻《蝶戀花》:“帳里迷離香似霧。不燼爐灰,酒醒聞馀語。連理枝頭儂與汝。千花百草從渠許。蓮子青青心獨苦。一唱將離,日日風兼雨。豆蔻香殘楊柳暮。當時人面無尋處。”
【譯文】
宋徵輿《蝶戀花》“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譚獻《蝶戀花》“連理枝頭儂與汝。千花百草從渠許”,可以稱得上寄托興味深遠細微。
【評析】
此則從寄興深微的角度評價宋徵輿與譚獻兩首詞,仍是著眼于詞體“深美閎約”的體制特點。
宋徵輿的《蝶戀花》寫女子秋夜相思,“新樣”二句寫薄夢醒后,翻尋舊日春衫,乃重溫當日相聚情景之意;譚獻的《蝶戀花》寫男子追憶當日情事,“連理”二句極寫情意之深篤。“新樣”二句與“連理”二句,分別以舊日春衫、連理枝頭、千花百草起興,以表達彼此相戀之深情,但王國維卻認為別有一種“深微”的寄興在?!吧钗ⅰ痹诤翁幠??可能與兩人的生存時代相關。宋徵輿生當明末清初,譚獻則生活在清代末年,故兩人的沉迷往日之意,或許有這樣的時代背景在內。
96 王鵬運和馮延巳詞
【原文】
半塘《丁稿》①和馮正中《鵲踏枝》十闋②,乃《鶩翁詞》③之最精者?!巴h愁多休縱目”④等闋,郁伊⑤惝倪⑥,令人不能為懷。《定稿》只存六闋⑦,殊為未允也。
【注釋】
①半塘《丁稿》:即王鵬運晚年所編之《鶩翁詞》。
②和馮正中《鵲踏枝》十闋:即王鵬運依次屬和馮延巳《鵲踏枝》十四首詞,《鶩翁詞》中僅收錄十首,故稱“十闋”。詞多不備錄。
③《鶩翁詞》:王鵬運自編詞集名。
④“望遠愁多休縱目”:出自清代詞人譚獻《鵲踏枝》之七:“望遠愁多休縱目。步繞珍叢,看筍將成竹。曉露暗垂珠簏簌。芳林一帶如新浴。檐外春山森碧玉。夢里驂鸞,記過清湘曲。自定新弦移雁足。弦聲未抵歸心促?!?div style="height:15px;">
⑤郁伊:同“郁悒”,憂愁的意思。
⑥惝倪:失意,不高興。
⑦《定稿》只存六闋:指王鵬運《半塘定稿》只收錄了六闋和馮延巳《鵲踏枝》詞,刪去了《鶩翁詞》中所收錄十闋中的第三、六、七、九等四首。
【譯文】
《半塘丁稿》中和馮延巳《鵲踏枝》十闋,是《鶩翁詞》中最精妙的篇章?!巴h愁多休縱目”等闋,憂悶失意的狀況,使人難以放下?!栋胩炼ǜ濉穬H刪存六闋,太不應該。
【評析】
此則王國維評述“吾家半塘翁”王鵬運之詞,對其和馮延巳《鵲踏枝》十闋十分推崇。稱其“郁伊惝倪”,實是稱譽其詞體“要眇宜修”之美。
王鵬運和馮延巳《鵲踏枝》詞共有十四首,收錄在《騖翁詞》中僅十首,而收錄在《半塘定稿》中則只有六首,其求精之意于此可見。王國維在這錄存的十首詞前曾有小序云:“馮正中《鵲踏枝》十四闋,郁伊惝倪,義兼比興,蒙耆誦焉。春日端居,依次屬和,就均成詞,無關寄托,而章句尤為凌雜。憶云生云:'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三復前言,我懷如揭矣。時光緒丙申三月二十八日。錄十。”馮延巳的詞被王國維稱為“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之風氣”?!疤脧T”云云,其實就是指其寄托高遠之意。王鵬運在小序中稱馮延巳此組詞“郁伊惝倪,義兼比興”,與王國維此論也可以對勘。不過,王國維認為王鵬運評價馮延巳的話,也可移評王鵬運自己?!坝粢零?,令人不能為懷”云云,其實就是指其由內蘊情感的豐富而迷離所引發(fā)的深沉感慨。這與王國維素所強調詞體“深美閎約”的審美要求是一致的。王國維此前論譚獻有“深婉”二字,論朱祖謀有“隱秀”二字,此處則以“郁伊惝倪”四字評價王鵬運詞。而對其后來僅刪存六闋,尤為耿耿,可見其傾慕之意。QQ424339393
97 歐陽修、蘇軾詞皆興到之作
【原文】
固哉,皋文之為詞也!飛卿《菩薩蠻》①、永叔《蝶戀花》②、子瞻《卜算子》③,皆興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羅織。阮亭《花草蒙拾》謂:“坡公命宮磨蝎,生前為王硅、舒亶輩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雹苡山裼^之,受差排者,獨一坡公已耶?
【注釋】
①飛卿《菩薩蠻》:即晚唐詞人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后鏡?;娼幌嘤?。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睆埢菅浴对~選》評:“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長門賦》?!?照花’四句,《離騷》初服之意。”
②永叔《蝶戀花》:即北宋詞人歐陽修《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卑?,此詞當為馮延巳作。張惠言《詞選》評:“'庭院深深’,閨中既以邃遠也。'樓高不見’,哲王又不寤也。'章臺游冶’,小人之徑。'雨橫風狂’,政令暴急也。'亂紅飛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為韓、范作乎?”
③子瞻《卜算子》:即北宋詞人蘇軾《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睆埢菅浴对~選》評:“此東坡在黃州作。鯛陽居士云:'缺月’,刺明微也。'漏斷’,暗時也。'幽人’,不得志也。'獨往來’,無助也。'驚鴻’,賢人不安也。'回頭’,愛君不忘也。'無人省’,君不察也。'揀盡寒枝不肯棲’,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此詞與《考檠》詩極相似?!?div style="height:15px;">
④“坡公”數(shù)句:出自清代詞學家王士禛《花草蒙拾》:“仆嘗戲謂:坡公命宮磨蝎,湖州詩案,生前為王硅、舒亶輩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耶?”王國維引文漏“湖州詩案”四字。命宮磨蝎,即命運多舛之意。磨蝎,星宿名。蘇軾《東坡志林》卷一云:“退之詩云:'我生之辰,月宿直斗?!酥酥バ珵樯韺m,而仆乃以磨蝎為命。平生多得謗譽,殆是同病也。”此當是王士禛《花草蒙拾》之所本。王珪、舒亶輩,即王珪、舒亶等北宋御史,他們將蘇軾詩歌斷章取義,誣陷蘇軾借詩歌以譏諷新法,歷史上著名的“烏臺詩案”即由此形成。
【譯文】
張惠言論詞的話,見解太淺陋了!溫庭筠《菩薩蠻》、歐陽修《蝶戀花》、蘇軾《卜算子》,都是興到之作,有什么命意呢?都被張惠言用苛細煩瑣的話詳細尋繹出它的命意。王士禛《花草蒙拾》說:“蘇軾命宮是磨蝎宮,活著時被王珪、舒亶之流害苦,死后又受到這樣的硬性安排。”從今天來看,受到硬性安排的,豈止蘇軾一人呢?
【評析】
此則以張惠言的若干評詞為例,批評常州詞派過于追求寄托而近乎索隱的弊端。張惠言出于尊體之考慮,將詞體的價值和意義以“寄托”的方式昭示出來。其《詞選》一編,為示創(chuàng)作門徑,曾批注數(shù)則以詳細說明。溫庭筠《菩薩蠻》、歐陽修《蝶戀花》和蘇軾《卜算子》即是其重點批注的詞例。其中評論蘇軾《卜算子》只是引述鲴陽居士之語,但張惠言顯然也是完全認同所評內容的。將這三則評語結合起來看,其評述思路都圍繞著詩歌與政治的關系而進行,往往將詩句與所影射的政治事件或與政治相關的感情直接對應起來,所以給人以句句深含寄托之意,這實際上把文學作為政治表述的一種特殊方式來看待了。而王國維是素來反對政治對文學的干預,他曾說:“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文學家。”又說:“政治家之言往往限于一時一物,而詩人是應該通古今而觀之的?!比绱?,王國維對這種限定得過于絕對的解詞方式,自然會表達出自己的不滿了。
因此,王國維將張惠言的“深文羅織”視為迂腐之見,認為如溫庭筠、歐陽修、蘇軾等的作品。都是“興到”之作,不一定有這么深這么具體的寄托。王國維這里說的“有何命意”,并非是說這些作品意旨淺薄,而是沒有如張惠言——包括鲴陽居士這般解說的寄托特征。實際上,越是興到的詩詞,越是有著聯(lián)想的空間,但那不過是讀者的聯(lián)想而已。即如王國維自己也說過讀李璟的“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二句,“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的。則解說詞固不能排除合理的聯(lián)想,要反對的只是過深的索隱而已。王國維引述王士禛《花草蒙拾》中評述蘇軾生前身后硬受差排之事,說明這種解說方式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令人擔憂的“傳統(tǒng)”了。
98 賀裳論史達祖詞
【原文】
賀黃公①謂:“姜論史詞,不稱其'軟語商量’,而稱其'柳昏花暝’,固知不免項羽學兵法之恨?!雹谌弧傲杌浴?,自是歐、秦輩吐屬。吾從白石,不能附和黃公矣。
【注釋】
①賀黃公:賀裳,字黃公,清代詞人。
②“姜論史詞”數(shù)句:出自清代詞學家賀裳《皺水軒詞筌》。原文“稱其'柳昏花暝’”之“稱”作“賞”?!敖撌吩~”,是指黃升《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七于史達祖《雙雙燕》后注云:“姜堯章極稱其'柳昏花暝’之句。”柳昏花暝出自南宋詞人史達祖《雙雙燕·詠燕》。
【譯文】
賀裳說:“姜夔討論史達祖的詞,不稱贊他的'軟語商量’,而欣賞他的'柳昏花暝’,我料定他免不了有項羽學兵法的遺憾。”然而“柳昏花暝”,正屬于歐陽修、秦觀一流人的風格。我同意姜夔的意見,不能附和賀裳。
【評析】
賀裳的《皺水軒詞筌》是王國維浸染較多的一部詞話,曾明引暗用數(shù)處,以贊同為主。此則則表示異議,認為賀裳判斷失衡。黃升《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七曾在史達祖《雙雙燕》之下注云:“姜堯章極稱其'柳昏花暝’之句。”姜夔何以欣賞此四字,則未能說明。王國維則進而為姜夔申論,認為“柳昏花暝”四字,具有歐陽修、秦觀詞的風神,融情入景而不見痕跡。而“軟語商量”云云,其實與姜夔“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的用法相似,有“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的感覺,情、景相隔,所以不為王國維所取。
賀裳顯然對“軟語商量”這樣帶有擬人化的情景描述極為欣賞,而對“柳昏花暝”這種明于寫景而隱于言情的方式略有不滿,所以批評姜夔不免如項羽學兵法,未能得其底蘊而空言遠大。姜夔是王國維頗為非議的詞人之一,而此則王國維“吾從白石”一語,乃是從其詞學批評著眼,而非論其創(chuàng)作也。
99 元好問論陳師道詩
【原文】
“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傳語閉門陳正字①,可憐無補費精神。”②此遺山③論詩絕句也。夢窗、玉田輩,當不樂聞此語。
【注釋】
①陳正字:即陳師道,字履常、無己,號后山居士,曾任秘書省正字,故稱“陳正字”,彭城(今江蘇徐州)人,北宋詩人。黃庭堅《病起荊江亭即事十首》之八有“閉門覓句陳無己”之句。
②“池塘”四句:出自元代詩論家元好問《論詩絕句三十首》之二十九?!俺靥痢本?,出自南朝詩人謝靈運《登池上樓》“池塘生春草”之句。
③遺山:即元好問,字裕之,自號遺山山人,太原秀容(今山西忻縣)人。金代文學家,著有《遺山樂府》等。
【譯文】
“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傳語閉門陳正字,可憐無補費精神”,這是元好問的《論詩絕句》。吳文英、張炎等人,應當不樂意聽到這話。
【評析】
此則意在佇興的創(chuàng)作才能表現(xiàn)真景物、真感情,而苦思安排的作品往往是缺乏生命力的。
謝靈運《登池上樓》“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二句,乃是他在政治上遭受打擊,身體上久病初愈后登樓所見之初春景象,以此喚起自己的生活意趣。所以“池塘”一句中包含著詩人的敏銳感覺和欣喜之情。其萬古流傳的原因就在于這句詩沒有雕琢的痕跡,而情景融合、轉換十分自然,這就是其魅力所在。
鐘嶸《詩品》在評謝靈運詩時曾說過“寓目輒書,內無乏思,外無遺物”的話。這就是說,即興的創(chuàng)作往往能將內心的情思和外在的景物自如地融合起來。這種融合是閉門覓句者勢難做到的,所以元好問說陳師道的苦思其實是白費精神。不過,王國維引述元好問評論謝靈運和陳師道的詩,意在為他批評南宋吳文英、張炎等人的詞風提供佐證。吳文英和張炎的詞正帶有“閉門覓句”的特點,他們試圖通過結構的安排和精心的構思,將主題曲折表現(xiàn)出來。但實際上往往造成的是情感的流失和景物的模糊,與“境界”也就愈趨愈遠了。王國維在詞史上不取南宋,很大的原因即根于此。
100 北宋詞有句,南宋以后無句
【原文】
朱子①《清邃閣論詩》②謂:“古人有句,今人詩更無句,只是一直說將去。這般一日作百首也得?!雹塾嘀^北宋之詞有句,南宋以后便無句。如玉田、草窗之詞,所謂“一日作百首也得”者也。
【注釋】
①朱子:即朱熹,字元晦,一字仲晦,號晦庵,別號考亭、紫陽,徽州婺源(今屬江西省)人。南宋理學家,著有《朱子語類》、《四書章句》等。
②《清邃閣論詩》:朱熹論詩之語輯錄專卷,載《朱子語類》卷第一百四十。
③“古人有句”數(shù)句:出自南宋理學家朱熹《清邃閣論詩》。王國維引文在“古人”后漏“詩中”二字,在“這般”后漏一“詩”字。
【譯文】
朱熹《清邃閣論詩》說:“古人有好句,今人的詩連好句也沒有,只是一直說下去,這樣的詩一天作一百首也能夠?!蔽艺J為北宋的詞有好句子,南宋以后便沒有好句子。像張炎、周密的詞,就是所謂“一天作一百首也能夠”一類作品。
【評析】
此則從朱熹論詩之“有句”、“無句”而說及詞之“有句”、“無句”,仍是為境界說補證之意。所謂“句”,乃是指秀句,即最為凝練自然而獨拔于全篇者,是一篇之神韻所在。
朱熹反對作詩“一直說將去”,也就是反對平鋪直敘、既無波瀾也無出彩之句的寫法。朱熹所說的情況與宋詩中有不少詩人追求“平易”的風格有關。如果一味以平易為貴,則作詩變成了一種類似于整齊句式的散文了,詩歌所需要講究的秀句和波瀾也就容易被淡化了。如此,詩歌的味道便也薄弱了,這其實是對詩歌文體的一種輕浮心態(tài)所致。
王國維將朱熹的這一看法移論詞史,認為北宋詞有句,而南宋詞無句。也許北宋詞的有句,與朱熹所說的古人詩中有句相類似,因為多是佇興之作,故性情洋溢,情景妙合而成自然之佳制。但南宋詞的無句卻是因為過于苦思、講究結構而淹沒了性情的原質表達,以致形成全篇結構工穩(wěn)卻無秀句的情況,其中張炎、周密更是如此。王國維從秀句之有無——實際上是境界之有無,為其抬高北宋詞貶低南宋詞提供新的依據(jù)。
101 朱熹論梅堯臣詩
【原文】
朱子謂:“梅圣俞詩,不是平淡,乃是枯槁。”①余謂草窗、玉田之詞亦然。
【注釋】
①“梅圣俞詩”三句:出自南宋理學家朱熹《清邃閣論詩》。
【譯文】
朱熹說:“梅堯臣的詩不是平淡,而是枯槁?!蔽艺J為周密、張炎的詞也是如此。
【評析】
此則繼續(xù)引用朱熹之語,以作批評張炎、周密等南宋詞人之資。王國維在前一則就說張炎、周密等作詞“一日作百首也得”,即以其文字平易之故。此則再以朱熹評論梅堯臣詩歌貌似平淡、其實枯槁來說明張炎、周密等人之詞在情感內涵方面的貧瘠與淺薄。王國維并非反對平淡之風,對于講究即興的創(chuàng)作方式和自然的審美風格的王國維來說,“平淡”也必然是符合其審美理念的要素之一。只是王國維所要求的平淡是要以深厚的情感作為底蘊,以精妙而自然的藝術表達作為形式特征,所以形成的“平淡”也就是淡而有味,耐人尋索的。以此要求來看待張炎、周密的詞,就很容易發(fā)現(xiàn)他們在平淡之下仍是平淡的事實了。王國維對南宋詞似乎總是以挑剔的眼光來衡量,故往往夸大其不足而遮蔽其優(yōu)點。這也使得王國維的《人間詞話》不免帶有比較明顯的感性特征。
102 “自憐詩酒瘦”等語非警句
【原文】
“自憐詩酒瘦,難應接、許多春色”①、“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②,此等語亦算警句耶?乃值如許費力!
【注釋】
①“自憐”二句:出自南宋詞人史達祖《喜遷鶯》:“月波疑滴。望玉壺天近,了無塵隔。翠眼圈花,冰絲織練,黃道寶光相值。自憐詩酒瘦,難應接、許多春色。最無賴,是隨香趁燭,曾伴狂客。蹤跡。謾記憶。老了杜郎,忍聽東風笛。柳院燈疏,梅廳雪在,誰與細傾春碧。舊情拘未定,猶自學、當年游歷。怕萬一,誤玉人夜寒簾隙?!?div style="height:15px;">
②“能幾”二句:出自南宋詞人張炎《高陽臺·西湖春感》:“接葉巢鶯,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更凄然,萬綠西泠,一抹荒煙?!薄咀g文】
“自憐詩酒瘦,難應接、許多春色”、“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這樣的話也算是警句嗎?怎么值得人們費這么大勁去欣賞。
【評析】
此則當是針對元代陸輔之《詞旨》而發(fā)。《詞旨》除了前面七條詞說之外,就是列舉屬對、奇對、警句、詞眼等。而“自憐”二句、“能幾”二句皆在“警句”之列。但在王國維看來,所謂警句應該是準確表現(xiàn)真景物真感情、出于自然、獨出全篇的句子。換言之,警句要在自然中透出韻味,若是露出用力雕琢的痕跡,則已失自然之趣,就遑論警句了。史達祖和張炎將情感的表現(xiàn)用一種大力的轉折表達出來,句中如自憐、瘦、難應接、能幾番、又是等等,均是力度明顯的字詞,如此,情感的微妙與深沉反而被遮蔽了。這樣的“警句”只是“警”在字面,而非“警”在內里。王國維的質疑確實是有道理的,以此也將自己代表著“境界”的名句與詞學史上的“警句”區(qū)別開來。
103 文天祥詞風骨甚高,亦有境界
【原文】
文文山詞①,風骨甚高,亦有境界,遠在圣與②、叔夏、公謹諸公之上。亦如明初誠意伯詞③,非季迪④、孟載諸人所敢望也⑤。
【注釋】
①文文山:即文天祥,初名云孫,字天祥,以字行,改字宋瑞、履善,號文山,吉水(今江西吉安)人。南宋著名將領,亦善詩詞,著有《文山集》等。
②圣與:即王沂孫,字圣與,號碧山、中仙,會稽(今浙江省紹興)人。南宋詩人,著有詞集《花外集》等。
③誠意伯:即劉基,字伯溫,曾被封誠意伯,青田(今屬浙江省)人。明初政治家、文學家,著有《誠意伯文集》等。
④季迪:即高啟,字季迪,長州(今江蘇省蘇州)人。明初詩人,著有《鳧藻集》等。
⑤孟載:即楊基,字孟載,號眉庵,嘉定州(今四川省樂山)人,生于吳中(今江蘇蘇州)。明初詩人,著有《眉庵集》等。
【譯文】
文天祥的詞,風骨很高,也具有境界,遠遠超過王沂孫、張炎、周密等人,也如同明初誠意伯劉基的詞,不是高啟、楊載等人可以比擬的。
【評析】
這里分兩組評判,一組是宋末作家文天祥、王沂孫、張炎、周密,一組是元末明初作家劉基、高啟、楊載。文天祥字宋瑞,一字履善,號文山,吉州廬陵(今江西吉安)人。宋末起兵抗元,兵敗被俘,不屈死。作有《文山集》、《文山樂府》。他身處戰(zhàn)亂,忠心報國,變當時幽咽低沉的詞風為慷慨激昂,有強烈的感染力。王國維于詞推崇“以血書者”,文天祥的詞正具有這一時代特點,所以王國維認為“風骨甚高,亦有境界”,王沂孫等人不能望他的項背。劉基字伯溫,浙江青田人。從朱元璋起事,授御史大夫,封誠意伯,著有《誠意伯文集》及詞集《寫情集》。高啟字季迪,號青丘子,今江蘇蘇州人。入明官戶部侍郎,后被腰斬,著有《高太史大全集》及詞集《扣舷集》。楊基字孟載,號眉庵,居吳中,與高啟同為“吳中四杰”之一,著有《眉庵集》。三人詞,劉基以沉郁頓挫見長,高啟詞明麗秀爽,楊基詞峭拔新巧,各有特色。王國維推許劉基,是因為他的詞多寫戰(zhàn)亂及家國之思。王國維對明代詞注意很少,在跋夏言《桂翁詞》中說:“有明一代,樂府道衰,《寫情》《扣舷》,尚有宋元遺響。仁、宣以后,茲事幾絕?!痹u價也不高。
【參閱作品】
滿江紅
代王夫人作
[宋]文天祥
試問琵琶,胡沙外、怎生風色①?最苦是、姚黃一朵②,移根仙闕③。王母歡闌瓊宴罷④,仙人淚滿金盤側⑤。聽行宮、半夜雨霖鈴⑥,聲聲歇。彩云散,香塵滅。銅駝恨⑦,那堪說!想男兒慷慨,嚼穿齦血⑧。回首昭陽離落日⑨,傷心銅雀迎秋月⑩。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甌缺。
【注釋】
①“試問”二句:漢烏孫公主、王昭君出塞,均有馬上彈琵琶事。此指宋后妃宮女被俘虜北去。胡沙:沙漠,此指北方。
②姚黃:名貴的牡丹品種。此指王清惠。
③仙闕:代指宋宮。
④“王母”句:以傳說中西王母宴罷事喻宋亡。
⑤“仙人”句:以魏明帝遷漢宮承露仙人,仙人流淚典,比喻后妃們北行的悲傷。
⑥“聽行宮”句:唐明皇避難蜀地,入斜谷,霖雨經(jīng)旬,于棧道中聞鈴聲與山相應,思念楊貴妃,因作《雨霖鈴》曲。見《明皇雜錄》。白居易《長恨歌》:“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
⑦銅駝:晉索靖知天下將亂,指洛陽宮殿前銅駝說“會見汝在荊棘中”。后因以此典指國家滅亡。
⑧“想男兒”二句:安史之亂中,張巡守睢陽,每臨戰(zhàn)大呼,眥裂血面,嚼齒皆碎。
⑨昭陽:漢宮名。此代指宋宮。
⑩銅雀:曹操建銅雀臺于鄴,貯歌妓于其中,作為晚年娛樂之所。此反用杜牧“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句,言宋宮人被押入元宮。
天家:皇帝家。
金甌缺:典出《梁書·侯景傳》,以金甌比國家。
【鑒賞提示】
題中王夫人指宋宮昭儀王清惠。元兵破臨安,宋宮中自太后以下,均被押北上,王清惠于途中驛壁題《滿江紅》一首。文天祥被俘北上,見王詞,認為未盡其意,代作此詞。上片用典故寫北上的痛苦,過片強調亡國的慘烈,然后寫將士血戰(zhàn)報國,表明誓死守節(jié)的志向。詞層層推進,字字泣血,試分析其風骨與境界。
104 和凝《長命女》詞不減夏英公《喜遷鶯》也
【原文】
和凝①《長命女》詞:“天欲曉。宮漏穿花聲繚繞。窗里星光少。冷霞寒侵帳額,殘月光沈樹杪。夢斷錦闈空悄悄。強起愁眉小?!贝嗽~前半,不減夏英公《喜遷鶯》也。此詞見《樂府解詞》②,《歷代詩馀》③選之。
【注釋】
①和凝:字成績,被稱為“曲子相公”,須昌(今山東東平)人。著有《紅葉稿》等。
②《樂府解詞》:當為《樂府雅詞》之誤,詞集選本,南宋曾慥編,正編三卷,《拾遺》二卷,錄宋代詞人五十家,始于歐陽修,訖于李清照,是宋人選宋詞而流傳至今最早的一部,因為編選時有涉諧謔者皆去之,故名《樂府雅詞》。
③《歷代詩馀》:即《御選歷代詩馀》,清康熙皇帝領銜主編,侍讀學士沈辰垣等編選,共一百二十卷,選錄唐五代以迄明代各家詞九千零九首。以風華典麗不失其正為選錄原則,分詞選、詞人姓氏、詞話三部分,前一百卷為詞選,一○一—一一○卷為詞人姓氏,一一一—一二○卷為詞話匯輯。
【譯文】
和凝《長命女》詞:“天欲曉。宮漏穿花聲繚繞,窗里星光少。冷霞寒侵帳額,殘月光沈樹杪。夢斷錦闈空悄悄。強起愁眉小。”這首詞的前半,不減夏英公《喜遷鶯》。這首詞見于《樂府雅詞》,《歷代詩馀》選錄了它。
【評析】
此則以和凝與夏竦之詞為例,說明詞的自然風雅之美。其露出端倪者,在此則最后提及《樂府雅詞》和《歷代詩馀》曾選錄此詞?!稑犯旁~》即書名已見其選錄的尚雅宗旨,而《歷代詩馀》也是以風華典麗而不失其正為選錄標準。和凝《長命女》寫女子夢斷后所見情景之凄清,以此描寫其愁情,在自然而真實的景象中貼切地傳達出內心之感受。夏竦的《喜遷鶯》寫月夜卷簾憑吊舊時宮殿,亦是以景傳情,而且出語自然。這可能是王國維將這兩首詞并論的原因所在。
105 北宋詞不妨疏遠
【原文】
宋《李希聲①詩話》曰:“唐人作詩正以風調高古為主。雖意遠語疏,皆為佳作。后人有切近的當、氣格凡下者,終使人可憎?!雹谟嘀^北宋詞亦不妨疏遠。若梅溪以降,正所謂切近的當、氣格凡下者也。
【注釋】
①李希聲:即李餑,字希聲,北宋詩人。
②“唐人”數(shù)句:出自宋代李錞《李希聲詩話》。“唐人”應作“古人”。
【譯文】
宋《李希聲詩話》說:“古代人作詩,正是以風調高古為主,即使意思不確,語言粗疏,都是好的作品。后代人作品有貼近恰當而氣格平常低下的,畢竟令人討厭。”我認為北宋詞也不妨粗疏不確。像史達祖以下,正是所謂“貼近恰當而氣格平常低下”的作品。
【評析】
此則以詩詞對勘,說明“大同”之外也不妨有“小異”?!帮L調高古”是詩詞高境,大凡優(yōu)秀作品都會或多或少具備這一特征。但詩歌中的“意遠語疏”畢竟非正體,只是因為氣存高古,所以用意過遠、語言略有疏放也不妨礙成為優(yōu)秀的詩歌。而那些局限當下,意思平實,既無高遠之胸襟,也無言外之遠致的詩,就真是面目可憎,等而下之了。
王國維認為詞未必需要風調高古,但不妨“疏遠”。因為“疏”而不密實,“遠”而有情韻,正是詞體所追求的。所以王國維認為“疏遠”正是北宋詞的特色之一。而南宋史達祖等人之詞,就好像李希聲論詩所謂流于“切近的當、氣格凡下”,既不能追求格調之高,又局促于一己之感情,所以氣象不大,格調凡近。王國維對南宋詞是帶著極為苛刻的眼光來看待,故其往往有略其優(yōu)點而夸大其不足的弊病。這一點是需要特別提出的。
106 宋人遇令節(jié)、朝賀、宴會
【原文】
宋人遇令節(jié)、朝賀、宴會、落成等事,有“致語”一種。宋子京①、歐陽永叔、蘇子瞻、陳后山、文宋瑞集中皆有之?!秶[馀譜》②列之于詞曲之間。其式:先“教坊致語”(四六文),次“口號”(詩),次“勾合曲”(四六文),次“勾小兒隊”(四六文),次“隊名”(詩二句),次“問小兒”、“小兒致語”,次“勾雜劇”(皆四六文),次“放隊”(或詩或四六文)。若有女弟子隊,則勾女弟子隊如前。其所歌之詞曲與所演之劇,則自伶人定之。少游、補之之《調笑》乃并為之作詞。元人雜劇乃以曲代之,曲中楔子、科白、上下場詩猶是致語、口號、勾隊、放隊之遺也。此程明善《嘯馀譜》所以列“致語”于詞曲之間者也。
【注釋】
①宋子京:即宋祁,字子京,開封雍丘(今河南杞縣)人。近人趙萬里為輯《宋景文公長短句》一卷。
②《嘯馀譜》:明代程明善撰,共十一卷,其中詞譜三卷。以“歌行題”、“天文題”等分類為題,并注韻協(xié)、句式等。程明善,字若水,號玉川子,新安(今安徽歙縣)人。
【譯文】
宋人遇節(jié)令、朝賀、宴會、落成等事,會作“致語”。宋祁、歐陽修、蘇軾、陳師道、文天祥等人的文集中皆有記載?!秶[馀譜》將“致語”列于詞曲之間。其形式為:先“教坊致語”(四六文),次“口號”(詩),次“勾合曲”(四六文),次“勾小兒隊”(四六文),次“隊名”(詩二句),次“問小兒”、“小兒致語”,次“勾雜劇”(皆四六文),次“放隊”(或詩或四六文)。若有女弟子隊,就改成勾女弟子隊。其所歌之詞曲與所演之劇,則由演員決定。秦觀、晁補之的《調笑》中都用詞的形式,元人雜劇則用曲,曲中楔子、科白、上下場詩,仍然是繼承致語、口號、勾隊、放隊等形式而來。這就是程明善在《嘯馀譜》中把致語列于詞曲之間的原因。
【評析】
此則列出詞——致語——曲的演變軌跡,補足上文,從體制上說明詞、曲之聯(lián)系與區(qū)別。點明“致語”創(chuàng)作與令節(jié)、朝賀、宴會、落成等事有關,因事關喜慶,故衍詞成曲時參雜若干故事,以喚起興趣。從文體演變的角度來看,致語在從詞到曲的變化過程中擔任著“過渡”的角色,其語言形式近似詞,而結構特征近似曲——尤其是散曲中的套數(shù)。收錄于《續(xù)修四庫全書》的《嘯馀譜》類似于一部音樂文學作品集,其總目為嘯旨、聲音數(shù)、律呂、樂府原題、詩馀譜、致語、北曲譜、中原音韻、務頭、南曲譜、中州音韻、切韻。在體例上,致語列于“詩馀譜”與“北曲譜”之間,帶有文體過渡意義,這是王國維關注《嘯馀譜》的原因所在。程明善在《嘯馀譜·凡例》中說:“今之傳奇本戾家把戲,而關漢卿為我輩生活,亦伶人簡兮之遺意,不若致語且歌且舞有腔有韻有古遺風,存之以見一斑云?!逼鋵嵤亲⒁獾街抡Z文體的綜合特點。明乎致語的結構體例及內容特點,再來看王國維此則,大概是致語的成套形式、句式的長短錯綜、雜劇的科諢調笑,等等,都不免有一種似詞而非詞、似曲而非曲的文體特點。王國維注意及此,只能說明文體觀念一直是這部《人間詞話》持以論說的核心。
107 顧梧芳刻《尊前集》,自為之引
【原文】
明顧梧芳刻《尊前集》①二卷,自為之引并云:明嘉禾顧梧芳編次。毛子晉刻《詞苑英華》疑為梧芳所輯。朱竹垞跋稱:吳下得吳寬手鈔本,取顧本勘之,靡有不同,固定為宋初人編輯?!短嵋穬纱嫫湔f。案《古今詞話》②云:“趙崇祚《花間集》載溫飛卿《菩薩蠻》甚多,合之呂鵬《尊前集》不下二十闋?!苯窨碱櫩趟d飛卿《菩薩蠻》五首,除“詠淚”一首外,皆《花間》所有,知顧刻雖非自編,亦非復呂鵬所編之舊矣?!短嵋酚衷疲骸皬堁住稑犯该浴冯m云唐人有《尊前》《花間集》,然《樂府指迷》真出張炎與否,蓋未可定。陳振孫《書錄解題》'歌詞類’以《花間集》為首,注曰:此近世倚聲填詞之祖,而無《尊前集》之名。不應張炎見之而陳振孫不見?!比弧稌浗忸}》“陽春集”條下引高郵崔公度語曰:“《尊前》《花間》往往謬其姓氏?!惫仍镩g入,《宋史》有傳。北宋固有,則此書不過直齋未見耳。又案:黃升《花庵詞選》李白《清平樂》下注云:“翰林應制?!庇衷啤鞍柑茀矽i《遏云集》載應制詞四首,以后二首無清逸氣韻,疑非太白所作”云云。今《尊前集》所載太白《清平樂》有五首,豈《尊前集》一名《遏云集》,而四首五首之不同,乃花庵所見之本略異歟?又,歐陽炯③《花間集序》謂:“明皇朝有李太白應制《清平樂》四首?!眲t唐末時只有四首,豈末一首為梧芳所羼入,非呂鵬之舊歟?
【注釋】
①《尊前集》:編者不詳,蓋為北宋初人所編,錄詞人三十六人、詞作二百八十九首,以五代詞為主。今傳最早版本為明吳訥《唐宋名賢百家詞》一卷本。
②《古今詞話》:清代沈雄編撰,分詞話、詞品、詞辨、詞評四個部分,每一部分分上下兩卷,共八卷。
③歐陽炯:五代后蜀詞人,益州華陽(今四川成都)人,王國維為輯有《歐陽平章詞》。
【譯文】
明朝顧梧芳刻有《尊前集》二卷,自為之序。并云:明嘉禾顧梧芳編次。毛晉刻《詞苑英華》疑為顧梧芳所編輯。朱彝尊跋稱:我在吳下得到吳寬的手抄本,用它和顧梧芳所刻本相互???,完全相同,因此定為宋初人編輯?!端膸焯嵋穬纱嫫湔f。按,《古今詞話》云:“趙崇祚《花間集》載溫飛卿《菩薩蠻》甚多,合之呂鵬《尊前集》不下二十闋?!苯窨碱櫩趟d飛卿《菩薩蠻》五首,除“詠淚”一首外,皆《花間》所有,因此知道顧刻雖非自編,也不是呂鵬所編的舊本了?!端膸焯嵋酚衷疲骸皬堁住稑犯该浴冯m云唐人有《尊前》《花間》集,然《樂府指迷》真出張炎與否,蓋未可定。陳直齋《書錄解題》'歌詞類’以《花間集》為首,注曰:此近世倚聲填詞之祖,而無《尊前集》之名。不應張炎見之而陳振孫不見?!钡恰吨饼S書錄解題》“陽春錄”條下引高郵崔公度語曰:“《尊前》《花間》往往謬其姓氏?!贝薰仁潜彼卧幽觊g的人,《宋史》有傳。北宋肯定已經(jīng)有《尊前集》了,只是陳振孫沒有看到而已。又案:黃升《花庵詞選》李白《清平樂》下注云:“翰林應制”。又云:“案:唐呂鵬《遏云集》載應制詞四首,以后二首無清逸氣韻,疑非太白所作”云云。今《尊前集》所載太白《清平樂》詞有五首,也許《尊前集》又名《遏云集》,而四首五首之不同,是因為黃升所見之本與今本《尊前集》所據(jù)之本不太一樣的緣故。而且歐陽炯《花間集序》謂:“明皇朝有李太白應制《清平樂》四首?!蹦敲刺颇r只有四首,也許末一首為顧梧芳所羼入,不是呂鵬舊本所有。
【評析】
此則純粹考證文字,考證《尊前集》之作者、編定時間、別名,作者是呂鵬,還是顧梧芳?是呂鵬原編,顧梧芳重編?編定時間是唐末、北宋初,還是明代?是否別名為《遏云集》?提出疑問,但未作定論。按,此則內容已大體先見于王國維編撰的《詞錄》中,至撰寫詞話之時,則略作修改?!陡林g讀書記》亦有一長篇敘說,大意同此。王國維大約因為輯錄唐五代之詞,又在吳昌綬《宋金元詞集見存卷目》的基礎上編纂《詞錄》一書,故對歷代詞選多有留意,在閱讀材料過程中遇有問題遂略作考證耳。手稿寫作,較為隨意,故時有這類考證文字雜乎其中,而在王國維選錄后的本子中,這類帶有純粹考證色彩的詞話基本被刪略掉了。
108 朱彝尊貶《草堂詩余》而推《絕妙好詞》
【原文】
自竹垸痛貶《草堂詩馀》而推《絕妙好詞》①,后人群附和之。
不知《草堂》雖有褻諢之作,然佳詞恒得十之六七?!督^妙好詞》則除張、范、辛、劉②諸家外,十之八九皆極無聊賴之詞。甚矣,人之貴耳賤目也。
【注釋】
①《絕妙好詞》:詞集選本,南宋周密編選,共七卷,凡一百三十二家近四百首詞,專收南宋人詞作,始于張孝祥,終于仇遠。以符合格律而清麗婉約為選錄標準。
②張、范、辛、劉:即張孝祥、范成大、辛棄疾、劉過。范成大,字至能,一字幼元,號此山居士,晚號石湖居士,吳縣(今屬江蘇省)人,著有《石湖詞》等。劉過,字改之,自號龍洲道人,吉州太和(今江西泰和)人,著有《龍洲詞》等。
【譯文】
自從朱彝尊極力詆毀《草堂詩馀》而推崇《絕妙好詞》以來,后人群起附和他。
不知道《草堂詩馀》雖然收有淫穢粗鄙的作品,但好詞占有十分之六七?!督^妙好詞》卻除了張孝祥、范成大、辛棄疾、劉過幾家外,十分之八九都是毫無寄托的詞。太過分了,相信耳聞而輕視目見的人真是太多了!
【評析】
此則通過選本比較以反對朱彝尊偏尊南宋的詞學傾向。
朱彝尊《書絕妙好詞后》:“詞人之作,自《草堂詩馀》盛行,屏去《激楚》《陽阿》,而《巴人》之唱齊進矣。周公謹《絕妙好詞》選本雖未盡醇,然中多俊語,方諸《草堂》所錄,雅俗殊分?!敝煲妥鹨阅纤卧~為極工,所以對于選錄南宋詞較多的《絕妙好詞》評價較高,而對選北宋詞較多的《草堂詩馀》則評價為低,其意蓋在崇雅抑俗耳。朱氏之說確實得到了清代不少學者的附議,如錢曾《述古堂藏書題詞》即評價《絕妙好詞》云:“選錄精允,清言秀句,層見疊出,誠詞家之南董也?!蓖鯂S“后人群附和之”之說未為無據(jù)。
王國維詞論反浙派的意圖一向是分明的,此則從選本的角度對朱彝尊詞學痛下針砭。王國維認為《草堂詩馀》因為是備歌唱之用,所以選詞以通俗居多,其中更難免有褻諢之作,但其真性真情,卻是值得肯定的。而《絕妙好詞》乃是南宋人所作,這一時期的詞人多作長調,講究結構,安排心思,遂失去了北宋詞的那種自然活潑之趣。王國維認為其中只有張孝祥、辛棄疾、范成大、劉過等數(shù)人的作品尚有價值,其他多是無聊應酬之作。而這樣的選本卻備受稱譽,這可能與讀者未曾細讀《草堂詩馀》,而被朱彝尊一言蠱惑所致。
109 辨《古今詞話》
【原文】
《提要》載:“《古今詞話》六卷,國朝沈雄纂。雄字偶僧,吳江人。是編所述上起于唐,下迄康熙中年?!比痪S見明嘉靖前白口本《箋注草堂詩馀》林外《洞仙歌》下引《古今詞話》云:“此詞乃近時林外題于吳江垂虹亭。”(明刻《類編草堂詩馀》亦同)案:升庵①《詞品》云:“林外字豈塵,有《洞仙歌》書于垂虹亭畔。作道裝,不告姓名,飲醉而去。人疑為呂洞賓。傳入宮中。孝宗笑曰:'云崖洞天無鎖,鎖與老葉均,則鎖音掃,乃閩音也?!瘋蓡栔}人林外也?!保ā洱R東野語》所載亦略同)則《古今詞話》宋時固有此書。豈雄竊此書而復益以近代事歟?又《季滄葦書目》②載《古今詞話》十卷,而沈雄所纂只六卷,益證其非一書矣。
【注釋】
①升庵:即楊慎,字用修,號升庵,新都(今屬四川省)人,著有《升庵長短句》《詞品》等,編有《詞林萬選》等。
②《季滄葦書目》:清代季振宜撰。
【譯文】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載《古今詞話》六卷,國朝(清朝)沈雄纂。沈雄字偶僧,吳江人。這部書記事上起唐朝,下止康熙中葉。但是我見到明嘉靖年前刊的白口本《箋注草堂詩余》,在林外的《洞仙歌》詞下引用《古今詞話》說:“這首詞是近年林外題在吳江垂虹亭上的?!保骺瘫尽额惥幉萏迷娪唷芬蚕嗤┌福簵钌鳌渡衷~品》說:“林外字豈塵,作有《洞仙歌》,寫在垂虹亭邊。他身穿道家服裝,不告訴別人自己的姓名,喝醉了酒后離開,人們懷疑他是呂洞賓。事傳進宮中,孝宗皇帝笑著說:'“云崖洞天無鎖”句,“鎖”與上“老”字押韻,那么“鎖”讀音掃,是福建地方的口音?!扇苏{查,果然是福建人林外?!薄洱R東野語》所記載也大致相同。那么,《古今詞話》必定宋朝時已經(jīng)有了這部書,難道是沈雄剽竊這書再增加近代的內容嗎?又《季滄葦書目》載《古今詞話》十卷,而沈雄所纂只有六卷,更加證明它不是同一本書。
【評析】
王國維以明代《箋注草堂詩馀》和《詞品》二書曾引述《古今詞話》之語,因而考證宋代與清代兩種《古今詞話》,結論基本正確,但認為沈雄可能竊取楊浞原書,卻屬妄加猜度。其實,沈雄在《古今詞話·凡例》已言之甚明:“詞話者,舊有《古今詞話》一書,撰述名氏久矣失傳,又散見一二則于諸刻。茲仍舊名,而斷自六朝,分為四種,據(jù)舊輯及新鈔者,前后登之,一表制詞之原委,一見命調之異同。僭為纂述,以鳴一時之盛?!蓖鯂S可能未曾寓目沈雄此書,故起考證之心。楊浞《古今詞話》,原書久佚,最早見引于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近人趙萬里從所引諸書中輯得六十七則,此書所記多五代以來詞壇逸事,側重傳聞艷事,近于說部。沈雄所撰《古今詞話》則分詞話、詞品、詞辨、詞評四個部分,以薈萃各家評語為主。
110 政治家之言與詩人之言
【原文】
“君王枉把平陳業(yè),換得雷塘數(shù)畝田”①,政治家之言也;“長陵亦是閑丘隴,異日誰知與仲多”②,詩人之言也。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詩人之眼,則通古今而觀之。詞人觀物,須用詩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故感事、懷古等作,當與壽詞同為詞家所禁也。
【注釋】
①“君王”二句:出自唐代詩人羅隱《煬帝陵》:“入郭登橋出登船,紅樓日日柳年年。君王忍把平陳業(yè),只換雷塘數(shù)畝田?!绷_隱,字昭諫,余杭(今屬浙江?。┤恕L拼膶W家、詩人。
②“長陵”二句:出自唐代詩人唐彥謙《仲山·高祖兄仲山隱居之所》:“千載遺蹤寄薜蘿,沛中鄉(xiāng)里漢山河。長陵亦是閑丘隴,異日誰知與仲多?!碧茝┲t,唐代詩人。
【譯文】
“君王枉把平陳業(yè),換得雷塘數(shù)畝田”,是政治家的話;“長陵亦是閑邱隴,異日誰知與仲多”,是詩人的話。政治家的眼光,局限于一人一事;詩人的眼光,通識古今而作觀察。詞人觀察事物應該用詩人的眼光,不可以用政治家的眼光,所以感事、懷古等作品,應當與祝壽的詞一樣為詞家所禁忌。
【評析】
此則區(qū)別詩歌與政治的關系,強調用詩人之眼觀物,以詩人之言表述。
羅隱“君王”二句寫觀覽隋煬帝陵的感慨,認為煬帝雖然在統(tǒng)一全國的過程中建立了功勛,但因為在任上過于無道,結果死后只有雷塘的數(shù)畝田成為他的葬身之地。羅隱的感慨其實限于一朝一姓之盛衰。而唐彥謙的“長陵”二句則是感懷世事的滄桑,帶有較大的普遍性。
王國維認為之所以在詩歌中出現(xiàn)這兩種情感狀態(tài),與詩人的觀物方式有著很密切的關系。政治家多著眼于具體的人和事,即使是對盛衰的感慨也是帶有很強的針對性,這與政治家的身份和思維方式不可分割。而詩人觀物雖然也可能是由一人一事一物引發(fā),但詩人由此看到的是古今不易的感情,所以詩人的眼界要更高遠,所表現(xiàn)的感情也更有代表性。
王國維要求詞人觀物要用“通古今而觀之”的詩人之眼,反對寫感事、懷古、壽詞這類題材,因為這類題材往往受具體內容的限定太多。所感何事,所懷何古?都有一個明確的對象在。而壽詞的對象更是具體的個人。要在這些題材的創(chuàng)作中彰顯出高遠之境,確實難度頗大。但實際上題材并不一定是決定性的因素,如何根于題材又在眼光上超越題材,才是對一個優(yōu)秀詞人的衡量標準所在。王國維未免過于重視題材的重要性了。
111 宋人小說,多不足信
【原文】
宋人小說,多不足信。如《雪舟脞語》謂:臺州知府唐仲友眷官妓嚴蕊奴,朱晦庵系治之。及晦庵移去,提刑岳霖行部至臺,蕊乞自便。岳問曰:去將安歸?蕊賦《卜算子》詞云:“住也如何住”云云①。案:此詞系仲友戚高宣教作,使蕊歌以侑觴者,見朱子“糾唐仲友奏牘”②。則《齊東野語》所紀朱、唐公案③,恐亦未可信也。
【注釋】
①“臺州”數(shù)句:參見陶宗儀《說郛》卷五七引邵桂子《雪舟脞語》:“唐悅齋仲友字與正,知臺州。朱晦庵為浙東提舉,數(shù)不相得,至于互申。壽皇問宰執(zhí)二人曲直。對曰:秀才爭閑氣耳。悅齋眷官妓嚴蕊奴,晦庵捕送囹圄。提刑岳商卿霖行部疏決,蕊奴乞自便。憲使問去將安歸?蕊奴賦《卜算子》,末云:'住也如何住,去又終須去。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憲笑而釋之。”
②朱子“糾唐仲友奏牘”:參見朱熹《朱子大全》卷一九“按唐仲友第四狀”:“五月十六日筵會,仲友親戚高宣教撰曲一首,名《卜算子》,后一段云'去又如何去,住又如何住。待得山花插滿頭,休問奴歸處。’”
③《齊東野語》所紀朱、唐公案:參見周密《齊東野語》卷一七“朱唐交奏本末”:“朱晦庵按唐仲友事,或言呂伯恭嘗與仲友同書會有隙,朱主呂,故抑唐,是不然也。蓋唐平時恃才輕晦庵,而陳同父頗為朱所進,與唐每不相下。同父游臺,嘗狎籍妓,囑唐為脫籍,許之。偶郡集,唐語妓曰:'汝果欲從陳官人耶?’妓謝。唐云:'汝須能忍饑受凍仍可?!寺劥箜?。自是陳至妓家,無復前之奉承矣。陳知為唐所賣,亟往見朱。朱問:'近日小唐云何?’答曰:'唐謂公尚不識字,如何作監(jiān)司?’朱銜之,遂以部內有冤案,乞再巡按。既至臺,適唐出迎少稽,朱益以陳言為信。立索郡印,付以次官。乃摭唐罪具奏,而唐亦以奏馳上。時唐鄉(xiāng)相王淮當軸。既進呈,上問王。王奏:'此秀才爭閑氣耳。’遂兩平其事。詳見周平園《王季海日記》。而朱門諸賢所作《年譜道統(tǒng)錄》,乃以季海右唐而并斥之,非公論也。其說聞之陳伯玉式卿,蓋親得之婺之諸呂云?!?div style="height:15px;">【譯文】
宋朝人的小說,大多數(shù)不能相信。如《雪舟脞語》說,臺州知府唐仲友眷愛官妓嚴蕊奴,朱熹把嚴蕊奴抓起來懲罰。到朱熹調到別的地方去后,提刑岳霖巡視所轄管區(qū)到臺州,嚴蕊奴請求他讓自己自由。岳霖問她:“你離開后到哪里去?”嚴賦《卜算子》詞說“住也如何住”等等。案:這首詞是唐仲友的親戚高宣教所作,讓嚴蕊奴唱了勸酒的,見朱熹《糾唐仲友奏牘》。這樣看來《齊東野語》所記載朱、唐的一段公案,恐怕也不能夠相信。
【評析】
此則辨正文字,與理論無涉。此則所謂“小說”非現(xiàn)代文體意義上的小說,而是類似于本事詞一類的野史和筆記,即朱自清《論雅俗共賞》中所言及之“記述雜事的趣味作品”。這類作品往往依據(jù)某些傳說將詞敷衍成一段故事,但往往誤歌者與作者為一人。如《雪舟脞語》所記臺州知府唐仲友所眷官妓嚴蕊作《卜算子》一詞,據(jù)朱熹所記,實是唐仲友之戚高宣教所作,嚴蕊不過是歌唱此詞而已。王國維認為這類“宋人小說”多不可信,是從史實的角度而言的,這其實涉及如何合理采信歷史資料的問題,今存宋人筆記即多有此類。王國維此則要求慎重對待宋人小說筆記,即對于今人研究宋人文史也是富有啟發(fā)意義的。
112 有句與有篇
【原文】
唐五代之詞,有句而無篇;南宋名家之詞,有篇而無句;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軒數(shù)人而已。
【譯文】
唐、五代的詞,有句而無篇;南宋名家的詞,有篇而無句;有篇有句,只有李后主投降宋朝后的作品,以及歐陽修、蘇軾、秦觀、周邦彥、辛棄疾幾個人而已。
【評析】
此則從篇句關系,宛然將唐宋詞史分為“三種境界”:第一等是有篇有句的北宋詞(前加李煜一人,后加辛棄疾一人);第二等是有句無篇的唐五代詞;第三等是有篇無句的南宋詞。這三等漸次而下,通過篇句關系來再次強調境界說而已。
所謂“篇”其實是就意思和結構的完整性而言的。所謂“句”,即是“秀句”之意,是指在全篇之中最為突出、最顯境界者。王國維認為唐五代之詞雖然有秀句,但往往是孤立在作品之中,未能呼應并帶動全篇的氣象變化,所以是有句而無篇。南宋名家詞多長調之作,在意思的斟酌、結構的安排上往往用心很深,所以全篇的整體性較強,但缺乏振起全篇的秀句,境界難以彰顯出來。降宋之后的李煜及北宋歐陽修、蘇軾、秦觀、周邦彥和南宋的辛棄疾數(shù)人,則不僅有結構的渾成之美,而且有秀句的點綴其間,這才是真正的“有境界……則自有名句”。可見,王國維雖然將對境界的分析多集中于“句”,但其實是在“篇”的背景之下來重視“句”的。當篇與句難以兼顧時,王國維似乎更傾向于“句”,這大概也是他始終將唐五代詞的地位置于南宋詞之上的原因所在了。將周邦彥列為“有篇有句”的典范,隱含著王國維詞學的某種細微的變化。
113 倡優(yōu)與俗子
【原文】
唐五代北宋之詞家,倡優(yōu)①也;南宋后之詞家,俗子也。二者其失相等。然詞人之詞,寧失之倡優(yōu)而不失之俗子。以俗子之可厭,較倡優(yōu)為甚故也。
【注釋】
①倡優(yōu):古代指以樂舞、戲謔為業(yè)的藝人。
【譯文】
唐五代、北宋的詞家,是倡優(yōu);南宋后的詞家,是俗子。兩者的缺陷是相等的。但詞人的詞,寧可有倡優(yōu)的缺陷,不可有俗子的缺陷。這是因為俗子令人討厭的程度,比倡優(yōu)更為厲害的緣故。
【評析】
此則從詞史之“失”的角度來裁斷詞史高低。“倡優(yōu)”與“俗子”似乎并非是一對妙喻,但也能在部分層面上彰顯詞史的不同。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曾說:“北宋有無謂之詞以應歌,南宋有無謂之詞以應社?!敝軡f的“應歌”與“應社”的不同,與王國維所說的“倡優(yōu)”與“俗子”的區(qū)別,是可以大致對應起來的。因為周濟的“無謂之詞”也是立足于“失”而言的。
之所以將唐五代北宋之詞家比喻為“倡優(yōu)”,是因為這一時期的詞確實多應歌而作,因為需要迎合歌伎的口吻,所以在內容上不免有流于浮泛情感甚至色情的成分;南宋詞家既多應酬唱和之作,則虛矯、偽飾的內容也就難以避免。這兩種情況都屬于“失”,而且其失相等。但在這兩失之中,王國維認為唐五代北宋詞家的那種流于“倡優(yōu)”的失,因為其真實無隱,相對而言,仍比流于“俗子”的虛偽做作要好。此則仍是為“真”字做注腳。
114 《蝶戀花》為歐陽修所作
【原文】
《蝶戀花》“獨倚危樓”一闋,見《六一詞》,亦見《樂章集》。余謂屯田輕薄子,只能道“奶奶蘭心蕙性”①耳?!耙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贝说日Z固非歐公不能道也。
【注釋】
①“奶奶蘭心蕙性”:出自北宋詞人柳永《玉女搖仙佩》:“飛瓊伴侶,偶別珠宮,未返神仙行綴。取次梳妝,尋常言語,有得幾多姝麗。擬把名花比??峙匀诵ξ?,談何容易。細思算,奇葩艷卉,惟是深紅淺白而已。爭如這多情,占得人間,千嬌百媚。須信畫堂繡閣,皓月清風,忍把光陰輕棄。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當年雙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憐我多才多藝。愿奶奶蘭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為盟誓。今生斷不孤鴛被?!?div style="height:15px;">【譯文】
《蝶戀花》“獨倚危樓”一闋,見于歐陽修《六一詞》,也見于柳永《樂章集》。我認為柳永是個輕薄的人,只能寫出“奶奶蘭心蕙性”那樣的句子而已。“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樣的句子確實除了歐陽修別人寫不出來。
【評析】
王國維推崇北宋詞,但對北宋名家柳永的評價并不高,僅評價其長調較工,尤其是對《八聲甘州》詞,以為可與蘇軾《水調歌頭》比美,是“格高千古”之作。北宋排序或僅在賀鑄之上耳。然王國維在此犯了一個文獻上的錯誤,而且因為這個文獻上的錯誤而導致了其境界說內涵的不周延。其實“奶奶蘭心蕙性”固是柳永語,“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币餐瑯邮橇勒Z,蓋一人而有不同創(chuàng)作面貌也。歐公所作艷詞,香艷程度超過柳永的大有詞在,為此還在宋代引起一樁公案:是歐公自作,還是小人嫁名?則柳永言情未必輕浮,而歐公言情未必深摯也。王國維以此來考證,恐冤假錯案在所難免也。詞話中文獻諸多失誤,與王國維此種理念殊有關聯(lián)。其“三種境界”之第二種正是“衣帶”兩句,而注曰:“歐陽永叔?!眲t王國維此誤實由來已久。王國維欣賞這一類的句子,與他推崇的“精神強固”的人格是有關系的。只是因為心目中對柳永詞品之低與歐陽修詞品之高已先存其念,故在文獻真?zhèn)蔚目辈焐喜幻馐苓@種先念的情緒的影響。
【參閱作品】
雨霖鈴
[宋]柳永
寒蟬凄切①。對長亭②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③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fā)。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④。念去去⑤、千里煙波,暮靄沉沉⑥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jīng)年⑦,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⑧,更與何人說?
【注釋】
①寒蟬:蟬的一種,似蟬而小,青赤色,天寒始鳴。
②長亭:路邊供人休息的驛亭,十里設長亭,五里設短亭。
③都門:京城。指北宋京城汴京。帳飲:設帳餞行。
④凝噎:聲音哽塞。
⑤去去:遠去。
⑥暮靄沉沉:晚間云氣濃厚。
⑦經(jīng)年:年復一年。
⑧風情:深情蜜意。
【鑒賞提示】
詞上片敘別情別景,下片設想別后情思。善于轉折,把主客觀的不斷沖突借轉折來表現(xiàn),從而逐漸使別情達到高潮。詞在寫景敘情時純用白描,如行云流水,點染結合,虛實相間,被推為慢詞的壓卷之作。請分析這首詞是否如王國維所說“輕薄”。
115 艷詞可作而萬不可作儇薄語
【原文】
讀《會真記》①者,惡張生之薄幸,而恕其奸非。讀《水滸傳》者,恕宋江之橫暴,而責其深險。此人人之所同也。故艷詞可作,唯萬不可作儇薄語。龔定庵②詩云:“偶賦凌云偶倦飛,偶然閑慕遂初衣。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春為汝歸?!雹燮淙酥疀霰o行,躍然紙墨間。余輩讀耆卿、伯可④詞,亦有此感。視永叔、希文小詞何如耶?
【注釋】
①《會真記》:一名《鶯鶯傳》,唐代傳奇小說名作之一,元稹所著。是后來描寫張珙與崔鶯鶯愛情故事的詩詞、諸宮調、雜劇之所本。
②龔定庵:即龔自珍,又名鞏祚,字璱人,號定庵,浙江仁和(今杭州)人。清代思想家、文學家,著有《定庵文集》等。
③“偶賦”四句:出自清代詩人龔自珍《己亥雜詩》。
④伯可:即康與之,字伯可,號順庵,洛陽(今屬河南)人,南宋詞人。
【譯文】
讀《會真記》的人,憎恨張生的薄俸而原諒他的奸詐邪惡;讀《水滸傳》的人,原諒宋江的橫行殘暴而責備他的深刻險惡。這是人人相同的。所以可以作艷詞,但萬萬不可以作輕薄浮滑的詞句。龔自珍詩說:“偶賦凌云偶倦飛,偶然間慕遂初衣。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春為汝歸?!彼麨槿说牡赖碌拖?,在紙墨間躍然而出。我們讀柳永、康與之的詞,也有這樣的感覺,與歐陽修、范仲淹的小詞怎么能比呢?
【評析】
此則承續(xù)前則,乃由詞以論人。前則僅舉例以明柳永詞與歐陽修詞之區(qū)別,而未曾點破人格之本原,此則便說破?!百乇≌Z”源于作者之“涼薄無行”,乃由人格缺失而導致的作品缺失。張生之“奸非”可恕,乃因為沉迷困惑于情,而其“薄幸”,則是背離于真情;宋江之“橫暴”,乃是其血性之表現(xiàn),而其“深險”則是虛偽之表現(xiàn)。張生、宋江其源于真實情感之表現(xiàn),皆在可以接受和理解之中,而兩人背離情感的舉動,則在宜深加鞭撻之列。以此回視上則,柳永之“奶奶蘭心蕙性”不過假意應承,而歐陽修(實為柳永)之“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則真情郁勃。此兩則回護境界說之“真”。宋末張炎《詞源》之感嘆“淳厚日變成澆風”,與王國維此則神韻略似。此則說傳奇、說小說、說詩、說詞,一則之中涉及四種文體,亦可見出王國維論詞的泛文學背景。
116 詞人之忠實
【原文】
詞人之忠實,不獨對人事宜然。即對一草一木,亦須有忠實之意,否則所謂“游詞”①也。
【注釋】
①“游詞”:參見金應珪《詞選后序》:“近世為詞,厥有三蔽:……規(guī)模物類,依托歌舞,哀樂不衷其性,慮嘆無與乎情,連章累篇,義不出乎花鳥,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應,雖既雅而不艷,斯有句而無章,是謂游詞,其蔽三也。”
【譯文】
詞人的忠實,不僅僅是對人事應該這樣,即使是對一草一木,也必須有忠實的意思,否則的話,寫出來的就是游詞。
【評析】
從“游詞”概念的使用,即知王國維此則乃由金應珪《詞選后序》引發(fā)而來,但金應珪只是描述游詞之外在跡象,所謂“哀樂不衷其性,慮嘆無與乎情”,以應酬為能事。王國維則直揭游詞之本原在于不“忠實”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而“忠實”云云,大意仍是為境界之“真”張本,“忠實”不過是“真”的另外一種表述。前兩則集中在對“人事”之“忠實”之考慮上,凡忠實人事者,無論其奸非或橫暴,皆在可以理解之范圍;而非忠實人事者,則會引起讀者厭惡之感情。王國維此則由前兩則之言人事之忠實而擴大至“一草一木”,則情、景、物之真,乃是王國維時時強調的重點所在,“真”是指向一切主體或客體的。所謂“忠實”,就是忠于人、事、物的本來面目而予以如實之反映,涉及如何反映出事物的本質以及以怎樣的心態(tài)來進行創(chuàng)作的問題。在王國維看來,哪怕人性原本惡劣、事物一直丑陋,詞人只要將這種原生形態(tài)的東西真切地寫入作品中,則無愧于“忠實”之名。忠實之詞人,自有境界,否則只能流為游詞,宕失境界。此則可與“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對勘,理出一路。
117 “滄浪”、“鳳兮”,開楚辭體格
【原文】
“滄浪”、“鳳兮”二歌,已開楚辭體格。然楚辭之最工者,推屈原、宋玉①,而后此王褒②、劉向③之詞不與焉。五古之最工者,實推阮嗣宗④、左太沖⑤、郭景純⑥、陶淵明,而前此曹⑦、劉⑧,后此陳子昂⑨、李太白不與焉。詞之最工者,實推后主、正中、永叔、少游、美成,而前此溫、韋,后此姜、吳、張,皆不與焉。
【注釋】
①宋玉:戰(zhàn)國后期楚國鄢(今湖北省宜城縣)人,楚國大夫,屈原弟子,是戰(zhàn)國時繼屈原之后的又一位著名的楚辭作者,著有《九辯》《高唐賦》等。
②王褒:字子淵,蜀郡資中(今四川省資陽市)人,西漢著名的辭賦家,著有《洞簫賦》《九懷》等。
③劉向:本名更生,字子政,西漢著名的學者、文學家,著有《九嘆》《新序》《說苑》等。
④阮嗣宗:即阮籍,字嗣宗,陳留尉氏(今屬河南省)人,“竹林七賢”之一。阮籍博覽群籍,尤好老莊,嗜酒能嘯,擅長彈琴。魏末曹爽輔政時曾召他為參軍,被他托病辭去。司馬氏專權時,不得已而任從事郎中,但不問世事,終日飲酒,聽說步兵廚善釀,便求為步兵校尉,故又稱為“阮步兵”。阮籍的詩以《詠懷詩》八十二首為代表,詞旨淵永,寄托遙深,為正始之音的代表。著有《阮嗣宗集》等。
⑤左太沖:即左思,字太沖,齊國臨淄(今山東臨淄)人。出身寒微,不好交游,貌丑口訥而博學能文,曾用十年時間寫成《三都賦》,使洛陽為之紙貴。有《詠史詩》八首,明胡應麟謂:“造語奇?zhèn)?,?chuàng)格新特,錯綜震蕩,逸氣干云,遂為千古絕唱?!敝小蹲筇珱_集》等。
⑥郭景純:即郭璞,字景純,河東聞喜(今屬山西省)人,博洽多聞,好經(jīng)術,擅辭賦,通陰陽歷算、卜筮之術。曾注《爾雅》《山海經(jīng)》《楚辭》等書。東晉初,因反對王敦謀反被殺,追贈弘農(nóng)太守。郭璞以《游仙詩》著稱,劉勰說他的詩“足冠中興”。著有《郭弘農(nóng)集》等。
⑦曹:即曹植。曹植,字子建,曹丕弟,沛國譙(今安徽省亳州市)人。曹植天資聰穎,才思敏捷,深得曹操寵愛,幾乎被立為太子。但他恃才傲物,任性而行,不自雕勵,終于失寵。曹植的后半生一直處于被軟禁的狀態(tài),四十一歲時憂憤而死。曹植最后一任徙封陳王,卒后謚“思”,故又稱為“陳思王”。曹植的經(jīng)歷造成了他前后兩期創(chuàng)作的不同特點,前期詩歌樂觀浪漫、自信激昂,后期詩歌則悲憤幽獨,凄婉蘊藉。曹植是第一位大力寫作五言詩的文人,是建安風骨最為杰出的代表。鐘嶸說他“骨氣奇高,辭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謝靈運更說:“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獨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笨梢姴苤脖妒芡瞥?。著有《曹子建集》。
⑧劉:即劉楨,字公斡,東平寧陽(今屬山東省)人,“建安七子”之一。其詩以氣勢取勝,慷慨磊落,俊逸奇麗。鐘嶸說他:“仗氣愛奇,動多振絕。貞骨凌霜,高風跨俗。”著有《劉公斡集》等。
⑨陳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屬四川省)人。出身富豪之家,從小任俠使氣,后折節(jié)讀書,二十四歲中進士。曾兩次出征邊塞,后因政治主張不能實現(xiàn),憤而解印還鄉(xiāng),后為縣令段簡所害,死于獄中。陳子昂的詩慷慨激昂、壯偉跌宕。他提倡“漢魏風骨”、“復歸風雅”,提出“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的詩美理想。其詩歌的創(chuàng)作和理論主張對于唐詩的變革具有關鍵性的意義,成為盛唐詩歌高潮到來的前奏。著有《陳伯玉文集》等。
【譯文】
《滄浪》《鳳兮》二歌,已經(jīng)開創(chuàng)了楚辭的體制。但是最為工整精巧的楚詞,還是體現(xiàn)在屈原、宋玉身上,而后來的王褒、劉向的作品很難與之媲美。最工巧的五言古詩,體現(xiàn)在阮籍、左思、郭璞、陶淵明等人身上,而前代的曹植、劉楨,后來的陳子昂、李白都難與之比肩。最工巧的詞,體現(xiàn)在李煜、馮延巳、歐陽修、秦觀、周邦彥身上,而前代的溫庭筠、韋莊,后來的姜夔、吳文英,都算不上最好。
【評析】
此則續(xù)足前則之意,然彼重點言欲成就一代之文學必有前代相近文體之鋪墊,而方能臻于成功,此則言某種文體既成一代之文學之后,此前所創(chuàng)或有氣象,但難成規(guī)模,后世因襲,也往往盛極難繼。兩則對勘,可以比較完整地看出王國維對于文體嬗變的規(guī)律性體認。屈原、宋玉成楚辭一代之文學,而前此《滄浪》《鳳兮》二歌,雖略具體格,但終究未成獨立之文體,而后此王褒、劉向也無力繼盛;阮籍、左思、郭璞、陶潛成五古之高峰,前此曹植、劉楨,后此陳子昂、李白,或居前則體格未成,或居后則精彩已過;詞之最高則在五代北宋,代表詞人為李煜、馮延巳、歐陽修、秦觀、周邦彥,而此前晚唐之溫庭筠、韋莊,后此南宋之姜夔、吳文英等,都未臻詞體高境。王國維此兩則雖以“最工”來代替“一代之文學”,但學理是一脈相承的。從文學史的發(fā)展實際來看,王國維此論大體是符合文體發(fā)展規(guī)律的。此文體演變之軌跡與時代發(fā)展的趨勢相合,則可成“一代之文學”。QQ424339393
118 詞集與詩集的類似
【原文】
讀《花間》《尊前》集①,令人回想徐陵②《玉臺新詠》③;讀《草堂詩馀》,令人回想韋縠④《才調集》;讀朱竹垞《詞綜》,張皋文、董晉卿⑤《詞選》,令人回想沈德潛⑥“三朝詩別裁集”。
【注釋】
①《尊前》集:是輯唐、五代的詞集。
②徐陵:字孝穆,東海郯(今屬山東郯城)人。南北朝梁陳文學家,編有詩歌總集《玉臺新詠》。
③《玉臺新詠》:東周至南朝梁代詩歌總集,南朝徐陵編,共十卷,錄詩六百六十九首,以風格綺靡之艷詩居多。
④韋縠:五代后蜀文學家,編有《才調集》十卷,選錄唐詩一千首,以韻高詞麗為選錄標準。為現(xiàn)存唐人選唐詩存詩最多的一種。
⑤董晉卿:應為“董子遠”之誤。董子遠:即董毅,字子遠,清代詞人,張惠言外孫,繼張惠言、張琦《詞選》之后,編《續(xù)詞選》三卷,錄五十二家詞人一百二十二首詞。
⑥沈德潛:字確士,號歸愚,謚文愨,長洲(今江蘇蘇州)人。清代詩人,編有《唐詩別裁集》《明詩別裁集》《清詩別裁集》,合稱“三朝詩別裁集”,以溫柔敦厚的詩教為選錄標準。
【譯文】
讀《花間集》《尊前集》,使人回想到徐陵的《玉臺新詠》;讀《草堂詩馀》,使人回想到韋縠的《才調集》;讀朱彝尊的《詞綜》及張惠言、董毅的《詞選》,使人回想到沈德潛的《三朝詩別裁集》。
【評析】
此則通過詞集與詩集的比較,說明編選者的風格、取向,與所選作品的內容特點。王國維在這里把詞集與詩集共分為三組來對照。南朝徐陵編的《玉臺新詠》,收詩769首,“凡言情則錄之”,“非詞關閨闥者不收”,作品大多華美艷麗,聲調和諧優(yōu)美?!痘ㄩg集》與《尊前集》所收均唐五代人詞作,內容、風格都與《玉臺新詠》相似。五代韋縠編的《才調集》,錄唐詩一千多首,以晚唐為多,收詩以秾麗宏敞為宗,《草堂詩馀》內容也與之相近。清沈德潛是格律派詩人,選唐、明、國朝詩為《別裁集》。他論詩主張怨而不怒、溫柔敦厚,去泛濫而歸雅正。朱彝尊的《詞綜》推崇格律一派,標榜淳雅,以姜夔、張炎為最上。張惠言《詞選》及其外孫董毅《續(xù)詞選》,推尊詞體,重比興寄托,倡“意內言外”之說。朱、張所選基本重格律,因而與沈德潛詩選相仿。從以上比較,可見王國維對詞的感悟,而所舉例由古至近,恰見詞學發(fā)展脈絡與時代崇尚,也非偶然。
119 論詞之失
【原文】
明季國初諸老①之論詞,大似袁簡齋②之論詩,其失也纖小而輕??;竹坨以降之論詞者③,大似沉歸愚,其失也枯槁而庸陋。
【注釋】
①諸老:指陳子龍、李雯、朱彝尊、宋徵輿、汪森等人。
②袁簡齋:即袁枚,字子才,號簡齋,又號隨園老人,浙江錢塘(今杭州)人。清代詩人、詩論家,著有《小倉山房詩集》《隨園詩話》等。
③論詞者:指張惠言、周濟、譚獻、馮煦諸人。
【譯文】
明末清初各位詞人論詞,與袁枚論詩十分相近,他們的不足在于纖小而輕?。恢煲妥鹨院蟮脑~家論詞,與沈德潛十分相近,他們的不足在于枯槁而庸陋。
【評析】
此則續(xù)足上則之意,從“失”的角度分析清代詩論與詞論的相似性。所謂“明季國初諸老”,當主要是指以陳子龍為代表的云間詞派和以朱彝尊為代表的浙西詞派,云間派偏尚《花間》詞風,浙西派偏重描寫個人之情趣,此與袁枚論詩之“性靈”說相似,以個人生活心性為本位,故其纖小,又喜歡寫文人謔浪趣味,時見輕薄,故王國維相并以論;所謂“竹坨以降之論詞者”,當指以張惠言、周濟為代表的常州詞派,其論詞主寄托,解說作品也務求深解,此與沈德潛以詩教“溫柔敦厚”論詩,其旨意相似,王國維以“枯槁而庸陋”形容之,亦在于其對于藝術意味的輕視也,且執(zhí)此以衡諸所有的詞,不免有強作解人之感?!袄w小而輕薄”當然眼界不大,感慨不深,更談不上“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境界之狹仄可見;“枯槁而庸陋”當然與深美閎約、神秀判然兩途,詞之“要眇宜修”之體性無由得現(xiàn)。從此則來看,王國維對于浙西和常州兩大詞派都有不滿,兩派之中,對常州詞派的不滿要更多一些,也更為強烈一些。而這正是晚清詞學從單一流派中宕出,在諸多流派中擇取合理成分,并試圖能融合成新的更有時代特色的理論的反映。
120 蘇軾、姜夔之曠
【原文】
東坡之曠在神,白石之曠在貌。白石如王衍①,口不言阿堵物②,而暗中為營三窟③之計,此其所以可鄙也。
【注釋】
①王衍:字夷甫,西晉政治家。
②阿堵物:阿堵,六朝時俗語,意為“這”、“這個”。《世說新語·規(guī)箴》:“王夷甫雅尚玄遠,常嫉其婦貪濁,口未嘗言'錢’字。婦欲試之,令婢以錢繞床不得行。夷甫晨起,見錢閡行,呼婢曰:'舉卻阿堵物?!币蜻@個典故,后世就將“阿堵”作為錢的代稱。
③營三窟:典出《戰(zhàn)國策·齊策四》“馮諼客孟嘗君”。馮諼為孟嘗君開鑿三窟:其一,燒毀債券以贏得薛地百姓民心;其二,游說梁惠王聘請孟嘗君為相,從而使齊王情急之下重新任命孟嘗君為相;其三,請求齊王同意在薛地建立宗廟。此前后三計,終究確立了孟嘗君在齊國穩(wěn)固的政治地位。所謂三窟,即指三個使人可以退守而立于不敗之地的政治資本。
【譯文】
蘇軾的曠達在于內部的氣質,姜夔的曠達在于外部的形象。姜夔如同王衍,口中不說阿堵物,暗地里卻做好了營建三窟的打算,這正是他可鄙的地方。
【評析】
此則重申人格胸襟之境界是詞之境界的基石。如果就詞而論,蘇軾的曠達和姜夔的清曠具有相似的神韻;但就人而論,卻相距甚遠,蘇軾自如出入儒佛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所以心性強固,而姜夔寄身宦門,自然是局促轅下,其清曠便不免會受到無形的約束。王國維把姜夔比之如晉代王衍,雖然雅尚玄遠,但家中蓄財萬貫,妻妾成群,心中其實并沒有放下那個“錢”字。姜夔的清曠與王衍類似,也不過是故作姿態(tài)罷了。這樣的清曠不僅不能映襯出其胸襟的高遠,反而將其卑陋的心態(tài)暴露無遺了。王國維在此則不僅強調人格精神的高遠問題,更切實地提出了人格的真實與虛驕問題。其論詞風而以人品為底蘊,也很可能是受到劉熙載“文品出于人品”觀念的影響的。
121 內美與修能
【原文】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①文學之事,于此二者,不能缺一。然詞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內美。無內美而但有修能②,則白石耳。
【注釋】
①“紛吾”二句:出自屈原《離騷》:“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视[揆余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汨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②修能:指突出的才能、才華。
【譯文】
“我既具有了那么多的內美,又加上有了修能?!蔽膶W的事,在這兩者上都不能缺少。但詞是抒情的作品,所以格外重視內美。沒有內美只有修能,那就是姜夔那樣的詞人。
【評析】
此則引屈原《離騷》句,以文學乃由作者兼?zhèn)涞虏欧侥苷楦呔场!皟让馈钡谋玖x,按照朱熹的解釋,當是“天賦我美質于內”之意,即先天賦予的美好品質,在《離騷》中具體是指屈原家世之美、生辰日月之美和所取名字之美等,有此種種之“美”,故以“紛”來形容;“修能”即特殊才干的意思,揚雄《方言》指出陳楚一帶都稱“長”為“修”,而“能”,洪興祖《楚辭補注》釋為“絕人之才”,在《離騷》中具體是指屈原在承傳優(yōu)良家世之外個人獨具的特殊才能,王逸《楚辭章句》釋“修能”為“謀足以安社稷,智足以解國息,威能制強御,仁能懷遠人”。合言之,文學就是天賦美質與特殊才能的結合。王國維把詞定位在“抒情之作”,所以對于情感的本質——品德特予強調,因為失卻品德的情感是沒有價值和生命力的。王國維此則重在求作者品質之“真”,為境界說鋪墊基礎。亦即《文學小言》所說:“無高尚偉大之人格而有高尚偉大之文學者,殆未之有也。”其批評白石“無內美”,可能與白石長期幕僚的生涯有關,因為這一層幕僚的關系,所以不免有言不從心出、遮遮掩掩之處,甚至“暗中營三窟之計”,為人已是“隔”,何況為文?
122 詩人視一切外物皆游戲之材料
【原文】
詩人視一切外物,皆游戲之材料也。然其游戲,則以熱心為之,故詼諧與嚴重①二性質,亦不可缺一也。
【注釋】
①嚴重:指嚴肅、莊嚴。
【譯文】
詩人看待一切外物,都是游戲的材料;但是他們游戲時,以熱心的態(tài)度來對待。因此詼諧與莊重兩重性質,也是缺一不可的。
【評析】
此則仍就物我關系立論。所謂視外物為“游戲之材料”,乃意在分清物我之界限,既是游戲之材料,則詩人與外物的主從關系自然得以確立。然此作為“游戲之材料”的外物畢竟是詩人借以表現(xiàn)自我情意之基礎,不明外物之情,自然難通詩人之情,故熱心游戲于外物之中,乃為必不可少之階段。熱心于游戲,故稱詼諧;嚴分別物我,故名嚴重。先以游戲,繼以區(qū)別,乃成功之文學創(chuàng)作必經(jīng)之途徑,故王國維以為“不可缺一”。王國維在此前的《文學小言》已經(jīng)明確指出:“文學者,游戲的事業(yè)也。人之勢力用于生存競爭而有馀,于是發(fā)而為游戲?!痹凇度碎g嗜好之研究》一文中,王國維又說:“若夫最高尚之嗜好,如文學美術,亦不外勢力之欲之發(fā)表。希爾列爾既謂兒童之游戲存于用剩馀之勢力矣。文學美術亦不過成人之精神的游戲,故其淵源之存于剩馀之勢力,無可疑也。且吾人內界之思想感情平時不能語諸人,或不能以莊語表之者,于文學中以無人與我一定之關系,故得傾倒而出之。易言以明之,吾人之勢力所不能于實際表出者,得以游戲表出之是也。”對勘這兩則文字可知,王國維所謂“游戲”的心態(tài)——不汲汲于爭存,其實是王國維心目中“詩人”的基本前提。把現(xiàn)實生活中限于種種“關系”而無法表述之內容,在文學的天地里盡情揮灑,王國維的純文學觀念由此可見一斑。在王國維的觀念里,文學美術既然是傾訴平時不能語諸人之精神游戲,自然可以徹底擺脫功利的束縛而呈現(xiàn)出如同游戲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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