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詞話》解讀94-122
【原文】
近人詞如復堂詞①之深婉,彊村②詞之隱秀,皆在吾家半塘翁③上。疆村學夢窗,而情味較夢窗反勝。蓋有臨川④、廬陵⑤之高華,而濟以白石之疏越⑥者。學人之詞,斯為極則。然古人自然神妙處,尚未夢見。
【注釋】
①復堂詞:譚獻詞集。
②疆村:即朱孝臧,一名祖謀,字古微,一字藿生,號漚尹、上疆村民,歸安(今浙江省湖州市)人。近代詞人,校刻有詞集叢編《疆村叢書》,著有詞集《疆村語業(yè)》等。
③半塘翁:即王鵬運,字佑遐,一字幼霞,自號半塘老人,晚年又號騖翁、半塘僧騖,臨桂(今廣西桂林)人。清末詞人,??逃性~集叢編《四印齋所刻詞》,著有詞集《半塘定稿》等。
④臨川:即王安石,字介甫,晚號半山,臨川(今屬江西省)人。因其籍貫臨川,故以“臨川”代指王安石。北宋政治家、文學家,著有詞集《臨川先生歌曲》,一名《半山詞》。
⑤廬陵:即歐陽修。以其籍貫廬陵(今江西吉安),故稱。
⑥疏越:疏導流暢的意思。
【譯文】
近人的詞如譚獻詞的深情婉約,朱孝臧詞的含蓄秀拔,成就都在我家半塘老人之上。朱孝臧學吳文英而情味比吳文英更好,具有王安石、歐陽修的高尚清麗,又輔之以姜夔的疏朗暢達。學人的詞,以他為頂峰。但是古人自然神妙的地方,仍然連做夢都沒夢見。
【評析】
此則論近人譚獻、朱祖謀、王鵬運三家學人之詞。雖在學人之詞內部有地位高下的權衡,但都未被列入本色詞人之列。王國維的尊體之心于此可見。
其實所謂學人之詞,王國維是總體將其納入“破體”的范圍的??赡苁钦Z涉“近人”,故王國維出語頗為講究。先是評說譚獻詞“深婉”,朱祖謀詞“隱秀”,并將他們均置于王鵬運之上。而在譚獻與朱祖謀之間,似又以朱祖謀為勝。朱祖謀是晚清師法吳文英詞的引領者,按照王國維此前對吳文英詞的極度貶斥,其對朱祖謀的貶斥也當在情理之中,但王國維居然認為朱祖謀的情味反而在吳文英之上。之所以形成這種后出轉精的現(xiàn)象,王國維認為是因為朱祖謀雖然在大的方向上不離吳文英,但也不限于吳文英一家,而是把王安石、歐陽修的“高華”和姜夔的“疏越”融入其中,所以形成了其一家之特色。所謂“高華”,按照許文雨《人間詞話講疏》的理解,應該是指聲調高逸;而所謂“疏越”,則是形容余韻不絕。如此,學人之詞也就部分具備了傳統(tǒng)詞體的若干特征了。但學人之詞,畢竟以“學”為基本特色,才學的張揚與性情的抑制也就不可避免會產(chǎn)生一定的矛盾,如此要在學人之詞中追求“自然神妙”,也就難以追尋了。
95 宋徵輿、譚獻詞害興深微
【原文】
宋尚木①《蝶戀花》:“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②譚復堂《蝶戀花》:“連理枝頭儂與汝。千花百草從渠許。”③可謂寄興深微。
【注釋】
①宋尚木:即宋徵璧,字尚木,松江(今屬上海市)人。著有《歇浦倡和香詞》等。此處“宋尚木”應作“宋徵輿”。宋徵輿,字直方,松江(今屬上海市)人。與陳子龍、李雯等并稱“云間三子”。宋徵輿乃宋徵璧從弟,兩人時有“大小宋”之稱。
②“新樣”二句:出自明末詞人宋徵輿《蝶戀花》:“寶枕輕風秋夢薄。紅斂雙蛾,顛倒垂金雀。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偏是斷腸花不落。人苦傷心,鏡里顏非昨。曾誤當初青女約。至今霜夜思量著?!?div style="height:15px;">
③“連理”二句:出自清代詞人譚獻《蝶戀花》:“帳里迷離香似霧。不燼爐灰,酒醒聞馀語。連理枝頭儂與汝。千花百草從渠許。蓮子青青心獨苦。一唱將離,日日風兼雨。豆蔻香殘楊柳暮。當時人面無尋處。”
【譯文】
宋徵輿《蝶戀花》“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譚獻《蝶戀花》“連理枝頭儂與汝。千花百草從渠許”,可以稱得上寄托興味深遠細微。
【評析】
此則從寄興深微的角度評價宋徵輿與譚獻兩首詞,仍是著眼于詞體“深美閎約”的體制特點。
宋徵輿的《蝶戀花》寫女子秋夜相思,“新樣”二句寫薄夢醒后,翻尋舊日春衫,乃重溫當日相聚情景之意;譚獻的《蝶戀花》寫男子追憶當日情事,“連理”二句極寫情意之深篤。“新樣”二句與“連理”二句,分別以舊日春衫、連理枝頭、千花百草起興,以表達彼此相戀之深情,但王國維卻認為別有一種“深微”的寄興在?!吧钗ⅰ痹诤翁幠??可能與兩人的生存時代相關。宋徵輿生當明末清初,譚獻則生活在清代末年,故兩人的沉迷往日之意,或許有這樣的時代背景在內。
96 王鵬運和馮延巳詞
【原文】
半塘《丁稿》①和馮正中《鵲踏枝》十闋②,乃《鶩翁詞》③之最精者?!巴h愁多休縱目”④等闋,郁伊⑤惝倪⑥,令人不能為懷。《定稿》只存六闋⑦,殊為未允也。
【注釋】
①半塘《丁稿》:即王鵬運晚年所編之《鶩翁詞》。
②和馮正中《鵲踏枝》十闋:即王鵬運依次屬和馮延巳《鵲踏枝》十四首詞,《鶩翁詞》中僅收錄十首,故稱“十闋”。詞多不備錄。
③《鶩翁詞》:王鵬運自編詞集名。
④“望遠愁多休縱目”:出自清代詞人譚獻《鵲踏枝》之七:“望遠愁多休縱目。步繞珍叢,看筍將成竹。曉露暗垂珠簏簌。芳林一帶如新浴。檐外春山森碧玉。夢里驂鸞,記過清湘曲。自定新弦移雁足。弦聲未抵歸心促?!?div style="height:15px;">
⑤郁伊:同“郁悒”,憂愁的意思。
⑥惝倪:失意,不高興。
⑦《定稿》只存六闋:指王鵬運《半塘定稿》只收錄了六闋和馮延巳《鵲踏枝》詞,刪去了《鶩翁詞》中所收錄十闋中的第三、六、七、九等四首。
【譯文】
《半塘丁稿》中和馮延巳《鵲踏枝》十闋,是《鶩翁詞》中最精妙的篇章?!巴h愁多休縱目”等闋,憂悶失意的狀況,使人難以放下?!栋胩炼ǜ濉穬H刪存六闋,太不應該。
【評析】
此則王國維評述“吾家半塘翁”王鵬運之詞,對其和馮延巳《鵲踏枝》十闋十分推崇。稱其“郁伊惝倪”,實是稱譽其詞體“要眇宜修”之美。
王鵬運和馮延巳《鵲踏枝》詞共有十四首,收錄在《騖翁詞》中僅十首,而收錄在《半塘定稿》中則只有六首,其求精之意于此可見。王國維在這錄存的十首詞前曾有小序云:“馮正中《鵲踏枝》十四闋,郁伊惝倪,義兼比興,蒙耆誦焉。春日端居,依次屬和,就均成詞,無關寄托,而章句尤為凌雜。憶云生云:'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三復前言,我懷如揭矣。時光緒丙申三月二十八日。錄十。”馮延巳的詞被王國維稱為“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之風氣”?!疤脧T”云云,其實就是指其寄托高遠之意。王鵬運在小序中稱馮延巳此組詞“郁伊惝倪,義兼比興”,與王國維此論也可以對勘。不過,王國維認為王鵬運評價馮延巳的話,也可移評王鵬運自己?!坝粢零?,令人不能為懷”云云,其實就是指其由內蘊情感的豐富而迷離所引發(fā)的深沉感慨。這與王國維素所強調詞體“深美閎約”的審美要求是一致的。王國維此前論譚獻有“深婉”二字,論朱祖謀有“隱秀”二字,此處則以“郁伊惝倪”四字評價王鵬運詞。而對其后來僅刪存六闋,尤為耿耿,可見其傾慕之意。QQ424339393
97 歐陽修、蘇軾詞皆興到之作
【原文】
固哉,皋文之為詞也!飛卿《菩薩蠻》①、永叔《蝶戀花》②、子瞻《卜算子》③,皆興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羅織。阮亭《花草蒙拾》謂:“坡公命宮磨蝎,生前為王硅、舒亶輩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雹苡山裼^之,受差排者,獨一坡公已耶?
【注釋】
①飛卿《菩薩蠻》:即晚唐詞人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后鏡?;娼幌嘤?。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睆埢菅浴对~選》評:“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長門賦》?!?照花’四句,《離騷》初服之意。”
②永叔《蝶戀花》:即北宋詞人歐陽修《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卑?,此詞當為馮延巳作。張惠言《詞選》評:“'庭院深深’,閨中既以邃遠也。'樓高不見’,哲王又不寤也。'章臺游冶’,小人之徑。'雨橫風狂’,政令暴急也。'亂紅飛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為韓、范作乎?”
③子瞻《卜算子》:即北宋詞人蘇軾《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睆埢菅浴对~選》評:“此東坡在黃州作。鯛陽居士云:'缺月’,刺明微也。'漏斷’,暗時也。'幽人’,不得志也。'獨往來’,無助也。'驚鴻’,賢人不安也。'回頭’,愛君不忘也。'無人省’,君不察也。'揀盡寒枝不肯棲’,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此詞與《考檠》詩極相似?!?div style="height:15px;">
④“坡公”數(shù)句:出自清代詞學家王士禛《花草蒙拾》:“仆嘗戲謂:坡公命宮磨蝎,湖州詩案,生前為王硅、舒亶輩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耶?”王國維引文漏“湖州詩案”四字。命宮磨蝎,即命運多舛之意。磨蝎,星宿名。蘇軾《東坡志林》卷一云:“退之詩云:'我生之辰,月宿直斗?!酥酥バ珵樯韺m,而仆乃以磨蝎為命。平生多得謗譽,殆是同病也。”此當是王士禛《花草蒙拾》之所本。王珪、舒亶輩,即王珪、舒亶等北宋御史,他們將蘇軾詩歌斷章取義,誣陷蘇軾借詩歌以譏諷新法,歷史上著名的“烏臺詩案”即由此形成。
【譯文】
張惠言論詞的話,見解太淺陋了!溫庭筠《菩薩蠻》、歐陽修《蝶戀花》、蘇軾《卜算子》,都是興到之作,有什么命意呢?都被張惠言用苛細煩瑣的話詳細尋繹出它的命意。王士禛《花草蒙拾》說:“蘇軾命宮是磨蝎宮,活著時被王珪、舒亶之流害苦,死后又受到這樣的硬性安排。”從今天來看,受到硬性安排的,豈止蘇軾一人呢?
【評析】
此則以張惠言的若干評詞為例,批評常州詞派過于追求寄托而近乎索隱的弊端。張惠言出于尊體之考慮,將詞體的價值和意義以“寄托”的方式昭示出來。其《詞選》一編,為示創(chuàng)作門徑,曾批注數(shù)則以詳細說明。溫庭筠《菩薩蠻》、歐陽修《蝶戀花》和蘇軾《卜算子》即是其重點批注的詞例。其中評論蘇軾《卜算子》只是引述鲴陽居士之語,但張惠言顯然也是完全認同所評內容的。將這三則評語結合起來看,其評述思路都圍繞著詩歌與政治的關系而進行,往往將詩句與所影射的政治事件或與政治相關的感情直接對應起來,所以給人以句句深含寄托之意,這實際上把文學作為政治表述的一種特殊方式來看待了。而王國維是素來反對政治對文學的干預,他曾說:“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文學家。”又說:“政治家之言往往限于一時一物,而詩人是應該通古今而觀之的?!比绱?,王國維對這種限定得過于絕對的解詞方式,自然會表達出自己的不滿了。
因此,王國維將張惠言的“深文羅織”視為迂腐之見,認為如溫庭筠、歐陽修、蘇軾等的作品。都是“興到”之作,不一定有這么深這么具體的寄托。王國維這里說的“有何命意”,并非是說這些作品意旨淺薄,而是沒有如張惠言——包括鲴陽居士這般解說的寄托特征。實際上,越是興到的詩詞,越是有著聯(lián)想的空間,但那不過是讀者的聯(lián)想而已。即如王國維自己也說過讀李璟的“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二句,“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的。則解說詞固不能排除合理的聯(lián)想,要反對的只是過深的索隱而已。王國維引述王士禛《花草蒙拾》中評述蘇軾生前身后硬受差排之事,說明這種解說方式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令人擔憂的“傳統(tǒng)”了。
98 賀裳論史達祖詞
【原文】
賀黃公①謂:“姜論史詞,不稱其'軟語商量’,而稱其'柳昏花暝’,固知不免項羽學兵法之恨?!雹谌弧傲杌浴?,自是歐、秦輩吐屬。吾從白石,不能附和黃公矣。
【注釋】
①賀黃公:賀裳,字黃公,清代詞人。
②“姜論史詞”數(shù)句:出自清代詞學家賀裳《皺水軒詞筌》。原文“稱其'柳昏花暝’”之“稱”作“賞”?!敖撌吩~”,是指黃升《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七于史達祖《雙雙燕》后注云:“姜堯章極稱其'柳昏花暝’之句。”柳昏花暝出自南宋詞人史達祖《雙雙燕·詠燕》。
【譯文】
賀裳說:“姜夔討論史達祖的詞,不稱贊他的'軟語商量’,而欣賞他的'柳昏花暝’,我料定他免不了有項羽學兵法的遺憾。”然而“柳昏花暝”,正屬于歐陽修、秦觀一流人的風格。我同意姜夔的意見,不能附和賀裳。
【評析】
賀裳的《皺水軒詞筌》是王國維浸染較多的一部詞話,曾明引暗用數(shù)處,以贊同為主。此則則表示異議,認為賀裳判斷失衡。黃升《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七曾在史達祖《雙雙燕》之下注云:“姜堯章極稱其'柳昏花暝’之句。”姜夔何以欣賞此四字,則未能說明。王國維則進而為姜夔申論,認為“柳昏花暝”四字,具有歐陽修、秦觀詞的風神,融情入景而不見痕跡。而“軟語商量”云云,其實與姜夔“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的用法相似,有“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的感覺,情、景相隔,所以不為王國維所取。
賀裳顯然對“軟語商量”這樣帶有擬人化的情景描述極為欣賞,而對“柳昏花暝”這種明于寫景而隱于言情的方式略有不滿,所以批評姜夔不免如項羽學兵法,未能得其底蘊而空言遠大。姜夔是王國維頗為非議的詞人之一,而此則王國維“吾從白石”一語,乃是從其詞學批評著眼,而非論其創(chuàng)作也。
99 元好問論陳師道詩
【原文】
“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傳語閉門陳正字①,可憐無補費精神。”②此遺山③論詩絕句也。夢窗、玉田輩,當不樂聞此語。
【注釋】
①陳正字:即陳師道,字履常、無己,號后山居士,曾任秘書省正字,故稱“陳正字”,彭城(今江蘇徐州)人,北宋詩人。黃庭堅《病起荊江亭即事十首》之八有“閉門覓句陳無己”之句。
②“池塘”四句:出自元代詩論家元好問《論詩絕句三十首》之二十九?!俺靥痢本?,出自南朝詩人謝靈運《登池上樓》“池塘生春草”之句。
③遺山:即元好問,字裕之,自號遺山山人,太原秀容(今山西忻縣)人。金代文學家,著有《遺山樂府》等。
【譯文】
“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傳語閉門陳正字,可憐無補費精神”,這是元好問的《論詩絕句》。吳文英、張炎等人,應當不樂意聽到這話。
【評析】
此則意在佇興的創(chuàng)作才能表現(xiàn)真景物、真感情,而苦思安排的作品往往是缺乏生命力的。
謝靈運《登池上樓》“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二句,乃是他在政治上遭受打擊,身體上久病初愈后登樓所見之初春景象,以此喚起自己的生活意趣。所以“池塘”一句中包含著詩人的敏銳感覺和欣喜之情。其萬古流傳的原因就在于這句詩沒有雕琢的痕跡,而情景融合、轉換十分自然,這就是其魅力所在。
鐘嶸《詩品》在評謝靈運詩時曾說過“寓目輒書,內無乏思,外無遺物”的話。這就是說,即興的創(chuàng)作往往能將內心的情思和外在的景物自如地融合起來。這種融合是閉門覓句者勢難做到的,所以元好問說陳師道的苦思其實是白費精神。不過,王國維引述元好問評論謝靈運和陳師道的詩,意在為他批評南宋吳文英、張炎等人的詞風提供佐證。吳文英和張炎的詞正帶有“閉門覓句”的特點,他們試圖通過結構的安排和精心的構思,將主題曲折表現(xiàn)出來。但實際上往往造成的是情感的流失和景物的模糊,與“境界”也就愈趨愈遠了。王國維在詞史上不取南宋,很大的原因即根于此。
100 北宋詞有句,南宋以后無句
【原文】
朱子①《清邃閣論詩》②謂:“古人有句,今人詩更無句,只是一直說將去。這般一日作百首也得?!雹塾嘀^北宋之詞有句,南宋以后便無句。如玉田、草窗之詞,所謂“一日作百首也得”者也。
【注釋】
①朱子:即朱熹,字元晦,一字仲晦,號晦庵,別號考亭、紫陽,徽州婺源(今屬江西省)人。南宋理學家,著有《朱子語類》、《四書章句》等。
②《清邃閣論詩》:朱熹論詩之語輯錄專卷,載《朱子語類》卷第一百四十。
③“古人有句”數(shù)句:出自南宋理學家朱熹《清邃閣論詩》。王國維引文在“古人”后漏“詩中”二字,在“這般”后漏一“詩”字。
【譯文】
朱熹《清邃閣論詩》說:“古人有好句,今人的詩連好句也沒有,只是一直說下去,這樣的詩一天作一百首也能夠?!蔽艺J為北宋的詞有好句子,南宋以后便沒有好句子。像張炎、周密的詞,就是所謂“一天作一百首也能夠”一類作品。
【評析】
此則從朱熹論詩之“有句”、“無句”而說及詞之“有句”、“無句”,仍是為境界說補證之意。所謂“句”,乃是指秀句,即最為凝練自然而獨拔于全篇者,是一篇之神韻所在。
朱熹反對作詩“一直說將去”,也就是反對平鋪直敘、既無波瀾也無出彩之句的寫法。朱熹所說的情況與宋詩中有不少詩人追求“平易”的風格有關。如果一味以平易為貴,則作詩變成了一種類似于整齊句式的散文了,詩歌所需要講究的秀句和波瀾也就容易被淡化了。如此,詩歌的味道便也薄弱了,這其實是對詩歌文體的一種輕浮心態(tài)所致。
王國維將朱熹的這一看法移論詞史,認為北宋詞有句,而南宋詞無句。也許北宋詞的有句,與朱熹所說的古人詩中有句相類似,因為多是佇興之作,故性情洋溢,情景妙合而成自然之佳制。但南宋詞的無句卻是因為過于苦思、講究結構而淹沒了性情的原質表達,以致形成全篇結構工穩(wěn)卻無秀句的情況,其中張炎、周密更是如此。王國維從秀句之有無——實際上是境界之有無,為其抬高北宋詞貶低南宋詞提供新的依據(jù)。
101 朱熹論梅堯臣詩
【原文】
朱子謂:“梅圣俞詩,不是平淡,乃是枯槁。”①余謂草窗、玉田之詞亦然。
【注釋】
①“梅圣俞詩”三句:出自南宋理學家朱熹《清邃閣論詩》。
【譯文】
朱熹說:“梅堯臣的詩不是平淡,而是枯槁?!蔽艺J為周密、張炎的詞也是如此。
【評析】
此則繼續(xù)引用朱熹之語,以作批評張炎、周密等南宋詞人之資。王國維在前一則就說張炎、周密等作詞“一日作百首也得”,即以其文字平易之故。此則再以朱熹評論梅堯臣詩歌貌似平淡、其實枯槁來說明張炎、周密等人之詞在情感內涵方面的貧瘠與淺薄。王國維并非反對平淡之風,對于講究即興的創(chuàng)作方式和自然的審美風格的王國維來說,“平淡”也必然是符合其審美理念的要素之一。只是王國維所要求的平淡是要以深厚的情感作為底蘊,以精妙而自然的藝術表達作為形式特征,所以形成的“平淡”也就是淡而有味,耐人尋索的。以此要求來看待張炎、周密的詞,就很容易發(fā)現(xiàn)他們在平淡之下仍是平淡的事實了。王國維對南宋詞似乎總是以挑剔的眼光來衡量,故往往夸大其不足而遮蔽其優(yōu)點。這也使得王國維的《人間詞話》不免帶有比較明顯的感性特征。
102 “自憐詩酒瘦”等語非警句
【原文】
“自憐詩酒瘦,難應接、許多春色”①、“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②,此等語亦算警句耶?乃值如許費力!
【注釋】
①“自憐”二句:出自南宋詞人史達祖《喜遷鶯》:“月波疑滴。望玉壺天近,了無塵隔。翠眼圈花,冰絲織練,黃道寶光相值。自憐詩酒瘦,難應接、許多春色。最無賴,是隨香趁燭,曾伴狂客。蹤跡。謾記憶。老了杜郎,忍聽東風笛。柳院燈疏,梅廳雪在,誰與細傾春碧。舊情拘未定,猶自學、當年游歷。怕萬一,誤玉人夜寒簾隙?!?div style="height:15px;">
②“能幾”二句:出自南宋詞人張炎《高陽臺·西湖春感》:“接葉巢鶯,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更凄然,萬綠西泠,一抹荒煙?!薄咀g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