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墩還有另外的用處。就是每年秋后在上面放柿子。
我爺爺當(dāng)家的時候,我家有五畝柿子園。后來分家,我家分了二畝。初冬時節(jié)是柿子園的盛大節(jié)日。這時的柿子經(jīng)過風(fēng)霜之后,逐漸紅了,隱藏在黃褐色葉下,隨風(fēng)搖擺,時隠時現(xiàn),是一道引人入勝的靚麗風(fēng)景。那時人們生活的物質(zhì)條件很差,缺衣少吃是普遍現(xiàn)象。因此,到柿子園去,成了村民勞作之余的喜好。
樹上紅紅的蛋柿是人們爭食的主要對象。蛋柿有人說是雞蛋的蛋,因為柿子的形狀是圓的,倒也有幾分道理。也有人說是彈弓的彈。由于這樣的柿子,多數(shù)生長在樹梢上,位置顯著必然引起靈巧的鳥兒熱情光顧。它們尖喙啄了發(fā)紅的柿子,這些柿子因為小鳥啄后,很快地變軟,顏色更加紅亮,是那種站在樹下觀望時透亮的那種紅。這種紅亮顏色,逗人食欲。為了滿足自己的口福,有的年輕人鋌而走險,攀登上去,猴子般機靈地在樹上跳來跳去。摘到這樣的柿子,人們在樹下歡呼雀躍,嚷喊著把蛋柿扔下來。在樹上摘柿子的人眾星托月似的十分自豪,和樹下的人們嘻嘻哈哈地逗笑著。往往一個蛋柿扔下來,幾個人去爭,引起一片轟動。有時蛋柿砸到掙蛋柿人額頭,鮮紅的汁水順著臉面流下來,搞得這個倒霉鬼狼狽不堪。大伙兒則幸災(zāi)樂禍,嘻嘻哈哈,亂蹦亂跳。也有更加不幸的嘗到了冒險的痛苦:踩壞了樹枝,掉下來跌得皮青臉腫。人們說這是彈柿。彈柿,掉下來不死也要掉層皮的意思。盡管有這種危險,絲毫擋不住蛋柿對人們的巨大誘惑。
華州柿子 高天攝
這個孩子們聚集的熱鬧異常的地方,我當(dāng)然經(jīng)常光顧。到我五歲以后,知道這是我家的柿樹園,把這里當(dāng)做張牙舞爪的樂園,自以為是的威風(fēng)了一陣子。我把別人的友好和恭維,當(dāng)做自己是這兒的山大王。不僅接受人們的奉送,有時站在樹下指手畫腳命令他們到危險的樹梢去。有一次,外村一個小伙掉下來,摔得鼻青眼腫。后來,父親知道了,提著禮物到那個小伙家里賠情道歉,留下錢讓看病。他來到柿園,當(dāng)著大伙面讓我跪下。他說,小小年紀(jì),就這么橫行霸道!你憑啥讓人家給你摘蛋柿?你以為這園子是你家的。隨便到柿子園吃蛋柿,這是古老的民風(fēng),這是千年的規(guī)矩,你懂不?兔子不吃窩邊草。在巷道他們是你的爺爺叔叔,到這里還是你的爺爺叔叔。記住了嗎?晚上,母親知道了這事,看著我膝蓋上的紅腫,抹著淚說,祥娃,記住,挨一次打要有一次打的教訓(xùn),以后,千萬不要干這樣的傻事了。
柿子園里的柿子樹年代久遠(yuǎn),株株高大,人喊鳥叫的熱鬧一直到擷光了柿子才漸漸消失。擷柿子是不能一個不剩的,小鳥需要吃點柿子生存。善良的園主是會考慮到這一點的。據(jù)說,柿子擷光了,第二年柿子樹會少結(jié)許多柿子的。柿子樹粗壯,一棵大樹可以擷一二百斤柿子。擷柿子時,登上梯子,拿著夾桿,小心翼翼,不能碰傷。地上落的爛柿子,拾回家放進(jìn)缸里可以泡醋。擷下來沒有碰傷的柿子放到高墩上,讓它慢慢變軟,變成那種稀軟稀軟的紅柿子。只有這樣的柿子捏著去吃才是香甜可口的。軟柿子的另一個吃法是用透紅發(fā)軟了的柿子和面烙柿子餅,那香味甜味,足以讓人回味無窮。記得我上縣中時,每周兩次回家背饃,幾乎每到初冬,奶奶烙的柿子餅是我狼吞虎咽的佳肴。那時回家快到門口大聲叫著奶奶走進(jìn)院內(nèi),奶奶坐在院子做針線活,“噢”的一聲應(yīng)答拖得很長。奶奶抬起頭笑吟吟地說,饞貓回來了,你喜愛吃的柿子餅在鍋里捂著。我喜滋滋地飛也似地跑進(jìn)灶房,揭開鍋蓋,拿著噴香可口的柿子餅狼吞虎咽。這時,奶奶會望著我咯咯地笑著,每條皺紋里都裹著幸福與滿足。
華州柿子餅 鄭帥供
當(dāng)然,由于柿子是少兒時代可口的佳肴,因此,我的印象很深刻。柿子放在高墩上,自然,我記得高墩上柿子的故事。
那是初冬的一天早飯時,河北有個矮個老漢擔(dān)著紅薯到村里來賣。這里的河北,不是指河北省那個河北,而是渭河以北的河北。這天,父親在家,聽見賣紅薯的喊聲后,叫我家的小伙計吳永義用柿子去換。吳永義是長安縣人,小伙子人長得機靈,和我哥年齡一般大。他當(dāng)時在西安街上要飯,父親問他愿不愿意當(dāng)伙計,吳永義答應(yīng)了。吳永義是我父親從西安帶回來的,干一些跑腿打雜的事。至于當(dāng)時一斤柿子換幾斤紅薯,還是一斤紅薯換幾斤柿子,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吳永義叫來賣紅薯老漢說好之后,稱了紅薯,讓老漢到墩上取柿子。老漢到墩上給籠里拾柿子,邊拾邊吃。他看看身旁無人,偷偷往棉衣里塞著蛋柿。其實,精明的永義和我偷偷地看見了。永義眨巴著眼睛,捂著嘴巴悄悄地下來。他等老漢提著柿子籠下來后,幫老漢把柿子籠接下來過秤。老漢來到吳永義身旁看秤。永義看到老漢如鼓一般的肚子,嘿嘿地笑著,向我眨著眼睛。吳永義是我的好伙伴,到了假期,我整天形影不離地跟著他,聽他講要飯過程的故事,我成了他的尾巴。這時,吳永義提著秤桿,猛地一掄胳膊,拍打著老漢的棉衣,說,老叔,你瞅啥哩。我們是大戶人家,不會在秤桿上虧你的。老漢嚇得“哎呀”一聲,變臉失色,連忙后退。就這樣,老漢驚慌地挑著柿子走了。吳永義望著老漢的背影對我哈哈大笑,老家伙,我叫你懷里的柿子吃不成!我問啥原因。吳永義說,一會就知道了。我摸著腦袋莫名其妙,悄悄地跟在老漢后面看個究竟。
老漢擔(dān)著柿子急忙出村后,趕緊尋棵大樹放下?lián)?,解下腰帶,脫下衣裳,只見棉襖里軟柿子全成了柿子汁。老漢急忙把棉衣脫下來搭到樹上,唉聲嘆氣。這時,王秉宏的父親從這里走過。這位曾任國民黨師長的退伍軍人,奇怪賣紅薯老漢冬天脫棉衣的舉動,問為啥把柿子抹在棉襖上?老漢說是娃們抹的。退伍軍人問是哪家娃?老漢說有墩的那家。退伍軍人來到我家,向我父親說了這事,指責(zé)我父親不該欺負(fù)窮苦人。我父親聽了之后,十分憤怒。他不能容忍家里人欺負(fù)下苦人。他叫來吳永義,問了情由,掄起胳膊打了吳永義兩個耳光,說道,你個混蛋,咱們吃的喝的,都是窮人種出來的。你也是窮人,你竟然這么蠻橫,你忘了根本!之后,父親吼道,永義,你滾!立即滾!父親的暴怒嚇壞了我,我傻傻地躲在門后,大氣也不敢出。
赤水新勝村 閔蓉攝
父親的喊聲驚動了母親。她悄悄地把我叫到旁邊說道,祥娃,記住,不要欺負(fù)人,不要欺負(fù)窮人。記住了嗎?我說,記住了。母親說,唉。永義這娃也是的,欺負(fù)窮人干啥?唉!母親讓我悄悄地出去尋永義,天黑之后和永義一起回來。我出去找不見永義。在村里到處找,沒有找到。后來,我到河梁上也沒有找到。我喜歡這個小伙計哥哥,又跑到赤水火車站還是沒有找到。我萬般無奈,只好灰溜溜地回來了。
吳永義再也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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