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啟陣
先后聽到過多位專家的高論,說李白杜甫在洛陽初次會面的時候,李白已經(jīng)名滿天下,杜甫還是籍籍無名的小字輩,杜甫只有仰望李白,崇拜李白,做李白粉絲、追星族的份兒。對此高論,我是不敢茍同的。
一般認為,李杜初次會面是在天寶三載(744),當(dāng)時李白43歲,杜甫32歲。這個時候,李白固然已經(jīng)是名滿天下的詩人,杜甫卻也并非默默無聞的等閑之輩。
杜甫在長安求官時期所作的《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詩中,這樣介紹自己少年時代的詩文成績和影響:“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李邕求識面,王翰愿卜鄰。”晚年夔州期間所作《壯游》詩,回憶自己早年文藝創(chuàng)作活動情形,有“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場。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作于天寶九載的《進雕賦表》,序言云“……自七歲綴詩筆,向四十載矣,約千有余篇。”這些詩文中透露的信息,可以歸納為:杜甫七歲開始作詩,一開口就是詠鳳凰的,出口不凡;少年時代就已經(jīng)閱讀了大量文獻著作,十四五歲的時候,開始參加洛陽詩人聚會,得到了當(dāng)時名流崔尚、魏啟心、王翰、李邕等的肯定與激賞;四十歲以前,杜甫已經(jīng)寫過一千多首詩歌作品。毫無疑問,杜甫是個相當(dāng)自信、自負也已經(jīng)有一定影響的年輕詩人。
如果說,杜甫自己的敘述、回憶,會由于干謁等的需要,難免有夸張、自賞的成分,不能太當(dāng)真。那么,旁人的話應(yīng)該是較為可信的。跟杜甫并不沾親帶故的同時代詩人,而且又是一個比較自負的詩人,任華,杜甫在成都期間,他寫過一封詩體書信《寄杜拾遺》,如下:
杜拾遺,名甫第二才甚奇。任生與君別,別來已多時,何嘗一日不相思。杜拾遺,知不知?
昨日有人誦得數(shù)篇黃絹詞,吾怪異奇特借問,果然稱是杜二之所為。勢攫虎豹,氣騰蛟螭,滄海無風(fēng)似鼓蕩,華岳平地欲奔馳。曹劉俯仰慚大敵,沈謝逡巡稱小兒。
昔在帝城中,盛名君一個。諸人見所作,無不心膽破。郎官叢里作狂歌,丞相閣中常醉臥。前年皇帝歸長安,承恩闊步青云端。積翠扈游花匼匝,披香寓直月團欒。英才特達承天眷,公卿無不相欽羨。只緣汲黯好直言,遂使安仁卻為掾。
如今避地錦城隅,幕下英僚每日相隨提玉壺。半醉起舞捋髭須,乍低乍昂傍若無?! 」湃酥贫Y但為防俗士,豈得為君設(shè)之乎。而我不飛不鳴亦何以,只待朝廷有知己。
已曾讀卻無限書,拙詩一句兩句在人耳。如今看之總無益,又不能崎嶇傍朝市。且當(dāng)事耕稼,豈得便徒爾。南陽葛亮為友朋,東山謝安作鄰里。閑常把琴弄,悶即攜樽起。鶯啼二月三月時,花發(fā)千山萬山里。
此時幽曠無人知,火急將書憑驛使,為報杜拾遺。
看得出來,杜甫早年即已盛享詩名是事實;任華對杜甫詩歌才華的贊賞,是毫無保留的。任華保存至今的詩歌共三首,另外兩首分別是寫給李白和書法家張旭的,都是歌行體,都是贊美其才藝兼表達思念之情的內(nèi)容。不妨說,在任華眼里,李白、杜甫、張旭是當(dāng)時文藝界的三巨頭。“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南征》),當(dāng)是杜甫因仕途失意、人生理想幻滅而發(fā)的感慨,主要針對的是朝廷和最高統(tǒng)治者,并非指詩歌愛好者。
究竟有無才華,才華是否出類拔萃,最可靠的方法當(dāng)然是看作品??上У氖?,杜甫雖然四十歲以前已經(jīng)寫過一千多首詩,但是保存至今、大致可以認定寫于天寶三載李杜相見之前的,不過十余首。此時的杜甫,比起已有《望廬山瀑布》《望天門山》《金陵酒肆留別》《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蜀道難》《春夜洛城聞笛》《將進酒》等大批名作問世的李白,無論是名聲還是實際成績,都還有差距。但是,杜甫的《游龍門奉先寺》《望岳》(岱宗夫如何)《房兵曹胡馬》《畫鷹》等,也都堪稱佳作,《望岳》更是流傳千古的名篇。
天寶三載的杜甫,決非籍籍無名的詩人。
杜甫跟李白相見之后,很快就同游梁宋,同游齊魯。分別之后,還常?;隊繅艨M地想念李白。對李白的詩歌才華,杜甫寫過不少贊美的句子。例如:“李白一斗詩百篇”(《飲中八仙歌》),“白也詩無敵”(《春日憶李白》),“敏捷詩千首”(《不見》)。杜甫對李白的詩歌,當(dāng)然是非常贊賞、推崇的。但是,我們也不必較真。因為:杜甫也曾濃墨重彩夸贊過別的詩人,例如稱王維為“高人王右丞”,稱贊他“最傳秀句寰區(qū)滿”(《 解悶十二首》之八);杜甫用于比擬李白的前朝詩人,往往并非一流大家。稱贊李白詩無敵之后是“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一詩有“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用以比擬的是庾信、鮑照、陰鏗,緊接著“敏捷詩千首”的是“飄零酒一杯”,目的是為了說明李白的才高命薄,為其鳴不平。宋人說,《春日憶李白》中的最后兩句,“何時一尊酒,重與細論文”,隱含有杜甫批評李白詩歌推敲不精之意。
某種意義上說,杜甫跟李白結(jié)交,不但不是仰望,反而可能是垂愛,至少是平交、欣賞。當(dāng)時李白詩名雖然比杜甫大,但是,他來自偏遠的西域、四川,身份來歷頗為可疑——因此無法通過正常渠道參加科舉考試,他自學(xué)成才的作詩方法,除賀知章那樣不拘一格、獨具只眼的人外,未必有很多人欣賞他;而杜甫,出身官宦之家,著名詩人杜審言是他祖父,來歷清楚,而且少年時代就已經(jīng)是京城王侯顯貴文藝沙龍的座上客,文藝圈中的青年才俊,詩壇眾人矚目的新星。另外,有必要指出,杜甫不是一個溫文爾雅、謙虛謹(jǐn)慎的青年,“性豪業(yè)嗜酒,嫉惡懷剛腸。脫略小時輩,結(jié)交皆老蒼。飲酣視八極,俗物多茫茫。”(《壯游》)這是他的自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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