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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紫稼:三百五十年前讓舉國男人瘋狂的“超男”

核心提示:

坦率地講,王紫稼只所以能讓“諸貴人猶惑之”,很大程度上不在于他的才藝,而是在普遍性壓抑(清初京師富貴階層自然是滿人居多,加之既有滿漢不通婚的禁令,又有禁娼的政策)的大時代背景下,那些達官貴人對美色的欲望和沖動被畸形放大了。那時男色的最大好處,便是可以公開品談,集體叫好。于是,以藝術的名義,戲劇欣賞堂而皇之演變成為一場男性看客飛揚荷爾蒙的集體狂歡。正如清陳森在其《品花寶鑒》中借田春航之口坦言:“我是重色而輕藝,于戲文全不講究,角色高低,也不懂得,惟取其有姿色者,視為至寶?!?/p>

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娛樂明星。

就中國歷史而言,優(yōu)伶和娼妓應算是最主要的娛樂明星群體。他們也許都曾千姿百態(tài)地燦爛過,可多是如曇花、如流星,瞬間的光華過后,便化為云煙,消匿在無邊的時間長河中。中國傳統(tǒng)的史觀,是以“大是大非”為標準進行選擇性的歷史記憶的。于是,我們今天要查訪他們的故事,卻尷尬地發(fā)現(xiàn),無論是在官方史冊上,或是民間記憶中,留下些痕跡的,多是極端臉譜化的他們:要不便是如何蠱惑君王、禍國殃民的,要不便是怎樣吸引才子、成就佳話傳奇的。

其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們都是極具矛盾性的悲劇人物,一方面是外貌才情的出眾,另一方面卻是個體身份的低賤,于是他們的人生必然充滿著痛苦的掙扎和無常的宿命。那些伶人的角色倒錯和身份演變,最值得尋味。尤其是亂世之際,當享樂主義被刻意放大,他們的麻醉功效也會被恣意使用,并因此畸形造就了倡優(yōu)文化的極度繁榮。正如孟森(號心史)先生所云:“易代之際,倡優(yōu)之風,往往極盛。其自命風雅者,又借滄桑之感,黍麥之悲,為之點染其間,以自文其蕩靡之習。數(shù)人倡之,同時幾遍和之,遂成為薄俗焉。”

王紫稼便是這樣一個典型時代的典型人物。

伶人的“名士緣”

《清稗類鈔》里對王紫稼的介紹非常簡單:“王稼,字紫稼,一作子玠,又作子嘉,明末之吳伶也。風流儇巧,明慧善歌?!睂τ谒母嘟榻B,便是存留在他那個時代的名家詩作中。王紫稼好像很有“名士”緣,如錢謙益(號牧齋)、龔鼎孳(字芝麓)、吳偉業(yè)(號梅村)等同時代的大才子、大名士,“詩酒流連,皆眷王紫稼”。那么,王紫稼有什么樣的秘密武器,會讓這些重量級的人物“歌詠之辭爛如”,紛紛贈詩示好呢?我們不妨從他們的詩作中尋求答案。

有“才子騷壇盟主”之稱的吳梅村,在《王郎曲》里贊道:“王郎十五吳趨坊,覆額青絲白皙長。孝穆園亭常置酒,風流前輩醉人狂。同伴李生柘枝鼓,結(jié)束新翻善財舞。鎖骨觀音變現(xiàn)身,反腰貼地蓮花吐。蓮花婀娜不禁風,一斛珠傾宛轉(zhuǎn)中。此際可憐明月夜,此時脆管出簾櫳。王郎水調(diào)歌緩緩,新鶯嘹嚦花枝暖。慣拋斜袖卸長肩,眼看欲化愁應懶。摧藏掩抑未分明,拍數(shù)移來發(fā)曼聲。最是轉(zhuǎn)喉偷入破,人腸斷臉波橫。”由此觀之,王紫稼是男扮女裝的男旦,而且頗有幾分“妖艷絕世”的模樣。當年,也正是這位擅演紅娘的王紫稼,色藝雙全,名冠一時,并因此“舉國趨之若狂”的。但我們必須注意這樣一個細節(jié),那就是詩中描述的王紫稼才剛剛15歲,稱得上是童星了。而這些名士才子對王紫稼的癡迷,可不僅僅是緣于藝術的欣賞,更多層面上是緣于當時流行的“押優(yōu)蓄童”之風。

那個時代的名士才子,除卻有到青樓里尋求紅粉知己的愛好外,對于男色,也頗有偏好,時稱“男風”(或曰南風)。這一點,并非以簡單的同性戀就能概括,更多的是一種打著風雅的幌子、追求別樣刺激的變態(tài)性游戲罷了。當年袁枚60歲時,攜二八嬌男欣然逛大街,人稱“子真如水銀瀉地,所謂無孔不入”。換個角度講,被狎昵的歌童雛伶并非是天生的同性戀,他們只不過是這些名士才子滿足其個人變態(tài)嗜好的泄欲工具和把玩器物罷了。那么,能不能因此就斷定這三位大師級的人物對王紫稼的喜愛,也是這種追求男風的產(chǎn)物呢?

當然不能。首先王紫稼不是同性戀。錢牧齋在寫給他的贈詩里,便有“多情莫學野鴛鴦,玉勒金丸傍苑墻。十五胡姬燕趙女,何人不愿嫁王倡”的調(diào)侃。而在王紫稼最后被定罪處死時有一條“奸污良家婦女”的罪名,也可作為他并非是同性戀的旁證。當然,如果非要說他是雙性戀,不免就有些牽強。因為在他那個時代,也是有些美麗的同性相戀的故事,譬如狀元畢秋帆寵愛優(yōu)伶李桂官,再如詞人陳維崧獨鐘情人云郎等,都是很感人的愛情佳話。陳維崧在云郎結(jié)婚時所作的《賀新郎》,至今讀來依然令人感慨萬千。詞中情意綿綿,“六年孤館相依傍。最難忘,紅蕤枕畔,淚花輕飏”,如今“休為我,再惆悵”。當時的社會風氣,在對待同性之戀方面,也頗為開放。佳作一出,頓時“競唱人口,聞之絕倒”。

其次,給王紫稼題詞贈詩的名士頗多,可幾乎遍尋不到示愛的詩句。論說風流,與王紫稼相交的幾位“名家”朋友,一個比一個風流。有“東林浪子”之稱的錢牧齋在60歲的年紀娶了“秦淮八艷”之一的柳如是;龔芝麓娶的也是位列“秦淮八艷”、艷名遠播的顧橫波;而吳梅村也曾與秦淮名姝卞玉京癡癡相愛過。除卻吳梅村無奈因戰(zhàn)事與卞玉京分手外,前兩者都與夫人感情極好。從理論上講,他們的性取向都很正常,但是否對王紫稼有過“狎昵”之愛,我們不得而知。從常理分析,錢牧齋、龔芝麓、吳梅村被時人稱作“江左三大家”,平日里關系都走得很近,便是狎昵,也不可能無恥到同狎一人的地步。當初,錢牧齋在王紫稼北上遠游時贈送離別之詩,曾被熊雪堂和韻諷刺道:“金臺玉峽已滄桑,細雨梨花枉斷腸。惆悵虞山老宗伯,浪垂清淚送王郎。”據(jù)說錢牧齋看到后,還“不懌者累日”,由此觀之,錢牧齋還是很在意別人對其和王子稼關系的看法。

總而言之,這三位大家對王紫稼的贈詩,很大程度上也只是席面上的相互唱和罷了。三者對于“風流儇巧”的王紫稼的喜愛,應是常人理解的范疇之內(nèi),正如幾個世紀以后著名劇作家羅癭公對程硯秋的喜歡和提攜一樣。羅癭公曾作《贈程郎五首》,其中便有“紫稼當年絕代人,梅村蒙叟足相親”句,可作為我們理解這種止于欣賞關系的旁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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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人的“北漂夢”

王紫稼是一個有追求的人。

順治八年(1651年),他30歲,雖說剛過而立之年,可對一個靠臉蛋吃青春飯的伶人而言,已經(jīng)不算年輕了,好在是保養(yǎng)得法,倒是愈發(fā)顯得“誰知顏色更美好,瞳神翦水清如玉”。為日后打算計,趁著大好年華和驕人的歌唱實力,此時大概已經(jīng)貴升為“王老板”的大腕級娛樂明星——王紫稼,毅然決定北上,到京師尋求更廣闊的人生舞臺。當然,也包括尋找一個更牢靠的后臺。

恰好在這一年,王紫稼的同鄉(xiāng)、也是老主顧龔芝麓守制結(jié)束,奉旨回京,繼續(xù)做他的太常增少卿。為了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有個好的著落和跳板,王紫稼決定追隨這位名氣大、才氣濃的龔老先生。龔芝麓對此也非常樂意,一來他這個人最喜歡的就是“飲酒醉歌,俳優(yōu)角逐”的風流快活;二來他愛交朋友,對朋友也很照顧,“多有義舉”。上京途中路經(jīng)常熟時,兩人還一起順道拜訪了老朋友錢牧齋。錢特地寫了首送行絕句,贈予王紫稼,以表折柳贈別之意。對于王紫稼“此行將倚龔太?!钡臅崦林~,錢牧齋寫詩調(diào)侃道:“閣道雕梁雙燕棲,小紅花發(fā)御溝西。太常莫倚清齋禁,一曲看他醉似泥?!?/p>

王紫稼前往京師“淘金”,最初是自信滿滿。除卻自身條件外,還與當時的大時代背景密切相關。當時正是清朝立國之初,朝氣蓬勃,誓要有幾分革新的新氣象。自順治三年開始,清廷便明令禁娼,所有官辦妓院一律取締,順治五年制定并頒行的《大清律集解附例》重申了《明律》中禁止以良為娼的條文,順治八年又停止了教坊司女樂入宮承應。另外,清初的法律還加大了對嫖娼者進行處罰的力度:對文武官吏有宿娼者打60大棍,挾妓飲酒也按此律辦,官員子孫襲蔭宿娼作同樣處理;監(jiān)生生員挾妓者“發(fā)為民,各治應得之罪”;書吏有犯者則“比照官吏挾妓飲酒律,杖六十、革役”。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下,士大夫階層的娛樂休閑文化也必然順勢導入了另一重別樣的天地。另一方面,隨著宮廷教坊歌舞的衰落和禁止,戲曲成為當時最主要也是最流行的娛樂方式,上至皇室貴族,下及草民百姓,都非常喜歡。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優(yōu)勢的昆曲,自然領風氣之先,一時間京師的職業(yè)昆班不斷增多,許多昆劇名角,紛紛自蘇州趕來或被請來獻藝。清尤震在其《玉紅草堂集·吳下口號》中云:“索得姑蘇錢,便買姑蘇女。多少北京人,亂學姑蘇語?!庇纱擞^之,當初咿咿呀呀的吳儂軟語,在北京是何等的流行。

如果說王紫稼在十三四歲的年紀沒變聲時,可能會把唱腔處理到“王郎水調(diào)歌緩緩,新鶯嘹嚦花枝暖”的境界,身段和眼神也能練就到“慣拋斜袖卸長臂,眼看欲化愁應懶”的地步,可到了30歲的年紀,便是身段和眼神依舊,那唱腔則必然要大打折扣。想想看,一個大男人,在舞臺上憋尖嗓子,努力運用上顎和舌頭共鳴,發(fā)出“最是轉(zhuǎn)喉偷入破,人腸斷臉波橫”的咿呀之聲,縱是清柔,縱是婉折,卻實在談不上舒服。當然,聽習慣了又另當別論。譬如當男旦成為傳統(tǒng)或國粹時,許多行家或老戲迷反而聽不慣坤角唱的純天然女聲,以為“雌音”反倒不如非自然的男音了,也許這就是藝術的魅力吧。

坦率地講,王紫稼只所以能讓“諸貴人猶惑之”,很大程度上不在于他的才藝,而是在普遍性壓抑(清初京師富貴階層自然是滿人居多,加之既有滿漢不通婚的禁令,又有禁娼的政策)的大時代背景下,那些達官貴人對美色的欲望和沖動被畸形放大了。那時男色的最大好處,便是可以公開品談,集體叫好。于是,以藝術的名義,戲劇欣賞堂而皇之演變成為一場男性看客飛揚荷爾蒙的集體狂歡。正如清陳森在其《品花寶鑒》中借田春航之口坦言:“我是重色而輕藝,于戲文全不講究,角色高低,也不懂得,惟取其有姿色者,視為至寶?!?/p>

于是,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為何像王紫稼這樣一位男扮女裝的“非常態(tài)”伶人,可以“梨園獨步”,能夠“舉國若狂”了。吳梅村在《王郎曲》中描述道:“五陵俠少豪華子,甘心欲為王郎死。寧失尚書期,恐見王郎遲。寧犯金吾夜,難得王郎暇。坐中莫禁狂呼客,王郎一聲聲頃息。移床敧坐看王郎,都似與郎不相識。”他的妖態(tài)艷妝,必然令這些超級“粉絲”魂喪神奪,否則豈會有這樣狂熱的激情和瘋狂的場面呢?

昆曲在京師的普及和流行,除卻群眾的切實需求外,也與皇帝的喜好有關。順治帝本人就很喜歡戲曲。當時,為了確保宮內(nèi)劇目演出的質(zhì)量,他還特地挑選名優(yōu)進宮,譬如與王紫稼同時代的戲曲家尤侗,就因為劇本《讀離騷》寫得好,被順治帝譽為“真才子”,他的《讀離騷》還被欽定為“教坊內(nèi)播之管弦”的主旋律劇目。另外,在他的詩作中,還特別記錄有朝廷派人到江南選優(yōu)之事,詩曰:“天子瑤池奏玉笙,只教阿母喚雙成。閑來海上深仙籍,又問飛瓊小玉名?!钡搅丝滴跄觊g,宮內(nèi)已是“昆腔頗多”,許多名伶還入宮任教習,頗受恩寵。王紫稼的“北漂之旅”,自然多多少少也有渴望被朝廷恩澤的動機。

“流麗悠遠,出乎三腔之上”的昆腔縱是好聽,可內(nèi)容太過高雅,發(fā)音太過晦澀,并不太適合北方人的口味。到了乾隆時期,京城的百姓已經(jīng)是“厭聽吳騷,聞歌昆曲,輒哄然散去”。雖說王紫稼北漂三年時,昆曲還沒淪落到這種地步,可昆腔也并非當時唯一流行的腔調(diào),秦聲、羅聲、弋聲等各種戲曲唱腔,猶如百花爭艷一般,在京城四處綻放。正所謂“曲界輩有人才出,各領風騷三兩年”,瞬間的追星喧囂后,落寞的王紫稼發(fā)現(xiàn),自己折騰來折騰去,也不過是京都公卿和文人雅士聚會時“博徒酒伴貪歡謔”的情趣點綴和藝術陪客罷了。他的“風流儇巧”,也許能博得一些士大夫的彩頭,可離朝廷的政治要求和皇帝的個人喜好,卻是相差十萬八千里。一句話,他生不逢時,指望以自己的伎藝走上層路線,沒戲!

順治十一年春末,他終于下定了南歸的決心。也許他終于懂得,紫禁宮苑、侯門深深的北京,并非是他的歸宿之地,反倒是小橋流水、花紅柳綠的吳中,才是他理想的家園。吳梅村作詩勸慰他道:“君不見康昆侖黃幡綽,承恩白首華清閣。古來絕藝當通都,盛名肯放優(yōu)閑多,王郎王郎可奈何!”康昆侖、黃幡綽都是唐時宮廷的優(yōu)伶,吳梅村以古喻今,是在歸勸王紫稼放棄以“奇優(yōu)名倡”的身份博出位的想法。龔芝麓在送別詩中,一方面同病相憐,黯嘆“長恨飄零入洛身,相看憔悴掩羅巾”的郁悶遭際和“后庭花落腸應斷,也是陳隋失路人”的尷尬身份,另一方面又替王紫稼高興,因為“初衣快比五銖輕,越水吳山并有情。不舸便尋香粉去,不須垂淚阻君行”,字里行間,也多是勸解之意。當初,錢牧齋的贈別詩里,也有“休將天寶凄涼曲,唱與長安筵上人”的歸勸之句。

苦于史料不足,我們無法判知王紫稼能否真正懂得這幾位“大家”朋友在詩中“雜有寄托”的隱晦思想?!肚迨犯濉分袑﹀X、龔、吳三人的描述,有三個共同點,那就是性格的軟弱、氣節(jié)的缺失和身份的尷尬。俱是晚明進士出身的三大才子,能力和才情沒得說,可在國破之時,都因為貪生怕死而降清,雖說能夠繼續(xù)在新朝做官,可讀書人最看重的面子卻早已在嘲笑和譏諷中蕩然無存,內(nèi)心的痛苦和掙扎可想而知。也許是王紫稼太過簡單,所以還在一味追求“賣笑”的效益最大化,而當時在京為官的龔芝麓和吳梅村卻早已不堪面對新主子,正處于不愿賣笑卻又不能不笑的尷尬境地了。

我們無法判斷王紫稼當初離京時是怎樣的心情,也不知他在踏上回程時,是否回望過一眼那座不屬于他的北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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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人的“宿命結(jié)”

王紫稼南歸時,已經(jīng)33歲。

身為一名戲子,到了這樣的年紀,不免會考慮“轉(zhuǎn)型”事宜,為后半輩子做些打算。其實早在北上之前,他就已經(jīng)開始借自己在當?shù)亍皧蕵啡Α崩锏挠绊?,積極構筑關系網(wǎng)絡,特別是靠經(jīng)常出入“諸豪胥奸吏”的宴席、Party所積累的“人脈資源”,做些“以夤緣關說,刺人機事”的政治掮客勾當,時間一長,干脆“棄(舊)業(yè)不為”,也就是說,唱戲的不好好唱戲,反倒是靠名聲和機巧談說公事、包攬詞訟,“為諸豪胥耳目腹心”,儼然一名“遨游當世,儼然名公”的社會活動家。他做得很成功,當時“縉紳貴人皆倒屣迎”,便是日常出行也格外擺譜,無官無職的他竟“出入必肩輿”,猶如當代的成功人士開勞斯萊斯一般,想來真是排場和威風。

北漂三年的經(jīng)歷,雖說沒撈到什么實際的好處,可對聰明如此、圓滑如此的王紫稼而言,倒算得上是他可以恣意張揚的絕好資歷和通融資本。婁東無名氏在《研堂見聞雜記》里說道:“一旦走京師,通葷下諸君。后旋里,揚揚如舊?!蓖踝霞诘膹垞P,還遠不止這些?!堆刑靡娐勲s記》還列出他“所污良家婦女,所受饋遺,不可勝計”的惡行,已經(jīng)到了“坐間談及子階,無不咋舌”的地步。他做人如此的不低調(diào),難免有樹大招風之嫌。像他這樣一株“玉樹”,臨的若是微醺的春風也就罷了,一旦狂風驟雨掃來,他是無法承受得來的。

順治十一年,也就是他南歸的這一年,江南巡按李森先以“淫縱不法”的罪名,將其抓捕,“杖數(shù)十,肉潰爛,乃押赴閶門,立枷,頃刻死(也有說三日而死)”。那么,王紫稼究竟是被打死的,痛死的,還是羞死的?今天我們已不得而知。按道理講,王紫稼縱是有不法行為,可也罪不致死。從表面上看,李森先將其“杖數(shù)十”,“立枷于閶門”,也都是按《大清律》條款辦的,并無出界。這樣的刑罰,在當時也是非常普通,一般來講,也不至于要了人的性命。像王紫稼這般事關風化的“罪行”,打打屁股,游游街,應該更多是帶有懲誡和羞辱的意味。那么,王紫稼的死,真是因為他太過嬌嫩不經(jīng)打的緣故么?難道他的死只是一個意外么?如果仔細考證這個案件的前因后果和時代背景,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王紫稼的死,又并非那么簡單。

這要先從江南巡按李森先說起。這位“鐵面冰心”的李大人是山東人,明崇禎進士,官至國子監(jiān)博士,也曾接受李自成的官職,入清之后又做過江西道監(jiān)察御史,以“嫉惡特嚴”著稱。他的老鄉(xiāng)王士禎稱贊他“有海忠介(海瑞)之風”,龔芝麓也曾贈詩夸他“睨柱沖冠君不覺,艱危頭與壁懼還”的風骨氣節(jié)。不過,也有持不同看法的。譬如明清史專家孟森先生就曾揶揄他是“蓋亦色厲而內(nèi)荏者也”,就是說他因為害怕自己的歷史不清白,所以才假正經(jīng),急著向新主子表功,向老百姓示好。但我以為這種說法有失厚道,且不論李森先在王朝更替時降賊仕清算不算“失節(jié)”,身為掌管風紀的御史,他還是極有原則和想法的。順治年間,江南的抗清斗爭雖說已煙消云散,但社會仍極為混亂,地痞流氓橫行不法,豪強劣紳侵欺百姓,還有一些新任地方官更是視江南為發(fā)財之地,肆意侵吞貪污,民憤極大。對此,李森先到江南后,首先劾罷貪官淮安推官李子燮和蘇州推官楊昌齡,接著便是清除危害地方的流氓惡棍。

當時,有一位叫三遮(或稱三茁、三折)的奸僧,宣傳邪教,煽誘良民,奸淫婦女。李森先微服私訪,甚至喬裝打扮,親自前往第一線搜集證據(jù),“盡得其狀”后,立馬將其抓捕歸案。王紫稼的“淫縱不法”,也正是李森先整飭蘇州風紀主抓的兩個典型案件之一。當時兩人(三遮和王紫稼)幾乎是同時被抓,也是同時受刑,并相對立枷于閶門之外,一同受死的。同時期還有一個類似的“花案”可以參照?!秷责份d,當時蘇州有一個金姓惡棍,與一幫紈绔子弟在虎丘搞選美比賽,他集中許多蘇州名妓,像考進士一樣,按照她們姿色高下,分授為狀元、榜眼、探花和二、三甲進士;舉行頒獎儀式時,“傾城聚觀”;活動結(jié)束后,還要“畫舫蘭橈,傾城游宴”,搞得是滿城烏煙瘴氣。對此,李森大為惱火,他抓住金姓惡棍曾在前明時犯下殺人之罪的把柄將其拘捕,并當場命人扒了惡棍的褲子就打,“決數(shù)十,不即死,再鞫,斃之”。耐人尋味的是,金姓惡棍被打死后,圍觀的百姓竟是“歡聲如雷”。由此觀之,李森先對這幾個性質(zhì)相同、事關風紀的案件的處理手法,如同一轍,那就是量刑得當,不違背《大清律》,但動起刑來,卻是格外得狠,甚至可以用殘酷來形容。簡而言之,他要的就是皮開肉綻的視覺刺激和必死無疑的撼人效果。

顧公燮的《丹午日記·哭廟異聞》中載:“國初有三妖:金圣嘆儒妖,三茁和尚僧妖,王子嘉戲妖,三人俱不得其死。”既然被定性為妖,那么便不能當作人,于是怎么被虐殺,怎么被嘲笑,就不再重要,百姓也終可以心安理得地去看笑話了。當王紫稼與三遮和尚披枷帶鎖、鮮血淋淋地對立在閶門之外時,圍觀百姓中有好事者突然想起戲文,念及王紫稼所演《會真記》里的紅娘,又看到對面一個大和尚宛若戲里的法聰,于是,頗有幽默感的吳中百姓面對兩個血淋淋的肉身,竟也會“人見之者,無不絕倒”。

被官府定性為惡人、被文人定性為妖人的王紫稼,就這樣以一種“非常態(tài)”的形象,在屈辱、驚嚇和疼痛中,草草結(jié)束了生命。對于他的死,吳人似無冤詞,也許是經(jīng)歷過“揚州十日”和“嘉定三屠”的“洗禮”,他們對個體性命的生死早已麻木,或者說是已經(jīng)無所謂了。而按《艮齋雜說》里的說法,“謂識者快之”,那就更進一步說明看他不爽的大有人在,至于王紫稼該不該死,以及為什么該死,反倒顯得不再重要了。自然,王紫稼的朋友持有不同的看法。同是王紫稼和李森先朋友的龔芝麓,就在《王郎挽歌》里婉轉(zhuǎn)地說道:“只愁衛(wèi)玠應看殺,那得焚琴汝輩人?!痹谧x書人看來,王紫稼的橫死,或者李森先的殺法,都太“煞風景”,不夠風雅。由此想來,讀書人的人情,真是薄得要命,淡得可怕。相比較而言,倒是王紫稼那些同道中的朋友,還算情深意重。正如詩云:“昆山腔管三弦鼓,誰唱新翻《赤風兒》?說著蘇州王紫稼,勾欄紅粉淚齊垂?!?/p>

讀書人的情感最是復雜,也最難揣測。袁枚在他的《隨園詩話》里,曾就龔芝麓寫給王紫稼的挽詩中竟用“墜樓”、“賦鵬”之典批評道:“擬人不倫,悖矣!”其實,不是龔芝麓不懂,而是在他心里,王紫稼終只是他曾經(jīng)賞玩過的一件人形“寶器”罷了。

用典縱是深刻,詩詞縱是漂亮,可我卻以為,它們比不上“勾欄紅粉”的半滴熱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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