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痛讓我們記得活著
郝蕾在談及《春潮》中的原生家庭問題的時候說道:“很難,真的。生活對你的折磨是反反復(fù)復(fù)的,現(xiàn)實生活比這個還要苦的。”
《春潮》的視角聚焦在了一個“沒有男人”的三代家庭里,探討著原生家庭對于一個人成長的影響的話題。
影片開始,作為記者的郭建波剛剛采訪完一件校園性侵事件回到家里,正好碰見從事社區(qū)工作的母親紀明嵐帶著一幫“50后”在家里排練大合唱。 無處安放負面情緒的她來到逼仄的陽臺抽煙,卻被母親大罵一頓。 “有毛??!”這是母女倆第一次對話中,母親對郭建波的評價。之后,郭建波輕車熟路的打開廚房水槽下的水閥,制造了一起漏水事件,不得不讓母親的排練暫停。 水是一道無形的墻,隔出了郭建波在家里唯一的一塊安靜之地。在之后的影片中,郭建波也多次打開水龍頭,用激烈的水聲隔絕母親歇斯底里的哭喊吵鬧。
但水畢竟是水,柔軟脆弱,并不能成為一面依靠。 隱忍寡言的郭建波永遠都透著一種局促感,像一個被拋棄過的孩子躲避大人的目光,生怕再次成為麻煩。免費看電影
四十歲的郭建波婚姻失敗,作為記者雖然剛正公平,卻不被領(lǐng)導(dǎo)看好,收入微薄。
獨自帶著女兒“啃老”的她和同樣離婚的母親蝸居在八九十年代單位分下來的“老破小”內(nèi),三個女人的戲臺子已然搭好,而郭建波則永遠都踩在臺子的邊緣。 從雜亂的小廚房到堆滿書籍的小書房,狹小的空間永遠是郭建波的主場地。
我和她只有一個乳房
”乳房“是母性,是主權(quán)的象征。 上一秒郭建波被上司安排搞定男客戶,下一秒男客戶來到郭建波家里追求她。這個輾轉(zhuǎn)于很多男人的魅力女性和母親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我們家里沒有男人。” 母親這樣跟女兒的潛在對象介紹家里情況,仿佛在說“男人是個骯臟的東西,我們家沒有那種東西”一樣。母親喋喋不休的跟對方介紹女兒的優(yōu)缺點,郭建波悠哉的拿起手機給對方發(fā)短信: “你面前的兩個女人只有一個乳房,你猜長在誰身上?” 低俗輕浮的語言成功嚇退了求愛者,但其中的意義也表達得很清楚。 一方面作為女人,郭建波風韻猶存年齡尚可,常年流連于男性之間;而母親紀明嵐年逾六十,痛恨男人,在女兒眼中完全不是一個女人的形象。 另一方面則是關(guān)于這個家的主權(quán)在誰手里的問題。郭建波和母親,兩個人生失敗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注定只能有一個人發(fā)聲,一個人安靜。
郭建波是家里那個多余的人,只能安靜的活著。 電影的前三分之二一直在為觀眾白描一對氣氛詭異關(guān)系惡劣的母女,直到母親病倒躺在床上,女兒郭建波對著窗戶一個人自言自語了八分鐘,才把兩人的前史講個明白。 郭建波是帶著原罪出生的。 母親為了城市身份執(zhí)意嫁給了城市男人,卻不料丈夫是一個有露陰癖好的變態(tài),最后又因為性騷擾女同事被告發(fā),導(dǎo)致母親在那個傳統(tǒng)保守的年代備受冷眼和傷害。 為了離婚,母親帶著幼年的女兒一次次找到丈夫的領(lǐng)導(dǎo)哭訴博取同情,全然不在意女兒的心情。
可怕的控制欲是深入根本的,即使對方讓自己深惡痛絕,也必須牢牢握在手中。
直到郭建波終于有機會和女兒修復(fù)關(guān)系的時候,紀明嵐哭鬧著將往事抖落出來,用女兒當初想要打胎為由成功挑撥離間,又將孫女攬入了自己的懷抱。
這種匪夷所思的舉動更像是一種對主權(quán)的示威。
“可笑的愛”
沒有給社會帶來實惠的人是“多余人”,沒有給家里帶來實惠的人也是“多余人”。 屠格涅夫在中篇小說《春潮》中塑造了一個多余人的形象——薩寧,一個擁有高尚理想,但卻不接地氣的貴族知識分子。 “多余人”也是19世紀俄國文學(xué)中描繪的貴族知識分子的一種典型。他們不滿足自己的上流社會卻又不能跳出自己生活的小圈子,所以在他人看來就成為了社會上的“多余”的人。 “多余人”往往能夠看到現(xiàn)實中的某些弊病和缺陷,他們清高自傲不愿同流合污,卻因此倍感窒息。他們生活空虛性格軟弱,缺少抗爭的勇氣,內(nèi)心彷徨,最終無所作為。 母親一次次用“白吃白喝”聲討的郭建波正是如此。
她唯一的價值在于自己的學(xué)歷和知識素養(yǎng),然而這些沒有給家里帶來實質(zhì)的經(jīng)濟改觀。執(zhí)拗的她也不能為自己的報社帶來人氣和金錢,親子關(guān)系里也是個“可有可無”的媽媽。 家對于郭建波而言是一個窒息的地方,她不是沒有想過自救。 作為記者的郭建波,書籍是她精神的避風港,無論是在母親家中還是自己的職工宿舍里都堆滿了書。 郭建波曾拿著米蘭昆德拉的《可笑的愛》跟女兒說,自己喜歡的書都會買兩本。她切實的把精神信仰當成了自己的救贖稻草。 她把救自己,轉(zhuǎn)化為救他人,救世界。
然而無力感就是來自于她誰都救不了。 當女兒打翻牛奶,三人剛剛從一頓吵鬧中走出來,紀明嵐馬上就能瞬間遺忘般的投入歌唱中,女兒也全然忘記了媽媽剛從姥姥張牙舞爪的手臂下救了自己,轉(zhuǎn)身跟著姥姥手舞足蹈起來。只有落寞的郭建波,一個人走進狹窄的小書房內(nèi),她握緊床頭的仙人掌球,任由手掌被戳破流出血來,麻木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 她的存在無法影響這個家里的氣氛,她在試探自己是否還活著。 同時,一個沒有存在感的高知也是高傲的,郭建波活得如此擰巴。 她鄙夷報社老板的金錢至上,厭惡母親把自私的性格傳染給了女兒,甚至她在腦海中幻想聒噪的母親被人當成嗷嗷叫喚的牲口拖走。被否認價值的她又何曾看得上這個虛偽骯臟的家。
“多余人”的稻草
父親是郭建波生活里唯一的光。 “這個男人再齷齪,他都不曾放棄我?!?這句話完美貼合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癥”,給“壞人”帶上了救世主的光環(huán),他的罪惡與我無關(guān)。 父親到底是不是母親口中的露陰癖,猥瑣男,我們不得而知。但在女兒心中,這個男人的完美是超乎想象的。 沒有母愛的郭建波抓住這根稻草,幼年的她有多想睡在母親的懷抱里,成人后她便投身于各種男人的懷抱。 電影沒有明確交代郭建波的丈夫是誰,甚至她有沒有丈夫。 在相親對象來到家里的時候,母親編造了女兒丈夫車禍去世的事情,郭建波私下里給對方發(fā)短信稱: “我也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誰。“ 她可能不是在開玩笑,而這一點也是紀明嵐如此厭惡女兒的原因之一。在她的心里,女兒活成了猥瑣的父親,活成了地道的“郭家人”。
故事的結(jié)局里,郭建波來到盲人按摩店,聽著從中國臺灣來到北方尋根的盲人技師播放動物的叫聲,她獲得了放松,甚至是類似性高潮的快感。 她幻想著和盲人技師相互撫摸親吻,一個心盲,一個眼盲,兩個同樣走在尋根路上的人抱團取暖。畫面上,兩人相互撫摸,那種肌膚饑渴正是兩人靈魂饑渴的外化表現(xiàn)。即使兩人毫無交集,整部片子沒有一次對話,此刻無聲的琴瑟和鳴都是郭建波唯一沉浸在溫暖里的時刻。 盲人技師此刻是郭建波父親的化身么?那個唯一給她溫暖的男人,若是被解讀為戀父情節(jié)也是合理的。
要和解么?
“你安靜了,世界就安靜了。” 影片最后以母親病倒在床上,女兒失去了“對手”而告終。 我們?yōu)榱俗寕ゴ蟮哪笎蹐A滿,內(nèi)心總是渴望故事走向和解,或者說,我們都認為走向和解才是合理的。 但《春潮》的真實就在于此,郭建波一生的失敗是不可逆的。
編劇們?yōu)榱撕徒?,給了樊勝美幾個好鄰居,給了蘇明玉一個好師傅和賺錢的能力,甚至給了余歡水一場戲劇性的綁架促使他成為了“英雄”。 到了郭建波這里,只有不咸不淡緩慢前進的時間,被金錢束縛不得不捆綁相處的三代關(guān)系,一眼看不到轉(zhuǎn)折點,完全沒有神兵天降的可能,只能一直這樣僵持下去。 普通人嘴里抱怨的“熬日子”,正如郝蕾接受采訪時候說到的,“那不是直接捅兩下,而是一刀刀的劃”。 不要去勸說一個正在受極刑的人與世界和解,恰恰那種痛,是他最后感知存在的出口,沾滿鮮血的仙人掌可以是刑具,也可以是朋友。 但《春潮》真的那么灰暗無光么?紀明嵐把母愛給了孫女,那個睡在佛龕旁的女孩最后歡快的跑進溫柔的水里,她獲得的愛是完整的,她注定不會復(fù)制母親的悲劇。
水是郭建波拒絕母親的利刃,卻是擁抱女兒的溫床。 結(jié)尾處,按摩店門下的縫隙涌出水流,一直流向郭建波母親的合唱舞臺,流向女兒的學(xué)校,最終引導(dǎo)女兒主動跑進水里,實現(xiàn)母女敞開內(nèi)心的第一次擁抱。 三代女性的關(guān)系落下帷幕,沒了母親的聲音,郭建波拿回了自己的“乳房”,她的心化作春潮涌向女兒,她將不再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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