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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村北不遠處的田地邊,一口深井旁,生長著一棵壯碩的大柿樹。
這棵柿樹,到一九七七年代,已經(jīng)有百余年樹齡了。它樹高三丈,樹圍五尺,樹冠半畝,矗立于那口老井東南側(cè),像一位忠誠的衛(wèi)士,密實而通透地遮護著身后的井泉,又像一只勤勞豐產(chǎn)的家禽,年年結(jié)滿豐潤甘甜的柿子蛋蛋。
這棵柿樹,是我家的,也是二大伯家的,兩家合共擁有。
為什么?這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了。
五十年代初,父母原本與爺爺、二大爺?shù)纫黄鹕睿仙倨甙丝谌说拇蠹彝?,低矮簡陋的六間小窄屋,一口大鍋吃飯,人多業(yè)寡,擁擠憋屈,眾愿難調(diào),生活難以為繼,遂進行了分家:因父親有一手木工好手藝,討生養(yǎng)家不難,爺爺就讓父母攜家出戶(接近凈身出戶),到村后大石墻外,擇地起家,新蓋了一院房子安家。所謂財產(chǎn)分配,只讓母親帶走了她的唯一嫁妝——一口帶底座的柜子,及一些簡單農(nóng)具等。
那棵長在村后老井旁的那棵老柿樹,是家中祖產(chǎn)。考慮到僅此一棵,正值旺年,掛果豐碩,無法分配,爺爺欽定,由我家與二大伯家合共擁有。怎么個“合共”法?只要樹長在那里,他每年的貢獻,就只有那幾百斤柿子果;當柿子紅熟后,摘下來,兩家二一添作五,一家一半。至于再往后如何處置它,并未明示,反正,現(xiàn)實看,它的價值,除了樹本身的木材厚重可器外,也就那點果子啦。
其實,這棵柿樹的價值,遠不是僅僅木材與果子。父親曾經(jīng)數(shù)次講過,清朝光緒三年,河南遭受大旱災,赤地千里,餓殍遍地,人們紛紛四處逃荒要飯,我家那時,多虧了這棵柿樹:荒前幾年,得益于祖上一貫的未雨綢繆心態(tài),每年將摘下不吃的柿子,切塊曬漿,和上谷糠(殼),做成糠餅子,曬干,將其砌成一睹室內(nèi)墻垛保存。當荒年糧食短缺,饑餓來臨,扒開柿餅墻垛,磨成粉充饑,從而救了一大家子人的性命。
這個故事,才是這棵巍然大樹的真正價值所在,它的存在,上下刻滿了與這個大家庭的歷史親緣,它的根系,深重地扎在原家人的心里。
平素日子里,周遭鄰居,每到夏季午飯時,習慣端著飯碗,蹴到柿樹下,坐在井臺沿邊的石階上吃飯,一邊欣賞著柿樹投下的斑斕綠蔭、樹上鳥語,一邊享受樹旁井內(nèi)涌出的波波濕潤涼氣,在愜意間,溫溫涼涼一頓飯就結(jié)束了。故,這棵柿樹,對鄰里村人而言,也有著夏風春雨一樣的意義;不要分將它去,實在是一個家族的明智慧定。
在那二十多年里,每逢柿子紅熟,母親會遣使哥哥姐姐,兩人扛木桿,?籮筐,抬一具大木梯,前去摘柿子。后來,約摸在七十年代中期,這一任務(wù),落在我和弟弟的身上,二人年幼,抬不動梯子,就直接爬上樹手摘。
打摘柿子中,會有許多熟得軟透的柿子,破損的,放入預先帶來一只瓷盆內(nèi),集中收放,回家后做柿子煎餅,甜膩而厚糯,十分好吃;完整的,把它們輕輕放入筐子的一角,待給二大爺家送去時,單獨交代,立時嘗鮮。
經(jīng)常是,挨到午飯仍在樹上摘著。旁邊的那位鄰居大爺,會過來討要熟透的軟柿子吃:他知趣地只撿落于地上、無法帶走的癱損柿子,從不去盆里、筐里取現(xiàn)成的;邊踱步,邊尋望,手上掂著殘損的軟柿子,咂咂有聲地大口“吸溜、吸溜”,一邊稱贊“真甜真甜!”一邊不時的望望樹上,殷勤地叮囑我小心腳下,注意安全,生怕我責怪他什么。
至于我,在樹上,自然是近水樓臺先得月了,瞅見有個熟得紅彤彤、晶瑩瑩的柿子,伸手抓來,停下攀摘,先行嘗嘗,“喂飽”肚子再說。吃過一個后,再摘幾個,下到樹裙杈邊,遞給樹下的弟弟(或姐姐)吃,兄弟同饕,姊弟同享。
常常是,回家后,二人已經(jīng)是腹鼓肚滿了,母親知心會意的早已準備好了熱湯,讓我們先行喝下去,溫和肚腹,防止一肚柿子罹生意外。
農(nóng)村有諺語云:“吃柿子磨脾澀肝”,意謂柿子有健脾瀝肝功效,是不用烹制的天然藥膳。每年的這個季節(jié),母親會乘著大量柿子下來,變著法兒做一些以柿子為原料的各種小食品,比如柿子烙餅、揣柿子饃、柿子窩窩頭、煮柿子、清水濫柿子等。最多的當然是煮食新鮮的柿子,軟脆適宜,汁液豐沛,甜軟香糯,堪比今日諸多洋果;常常一連數(shù)日,早飯頓頓有柿子(母親說,晚上不宜吃柿子,怕“窩”在胃里)。其次是烙柿子煎餅,和上一些白面或玉米面,盡管無多油脂,吃起來依然津津有味,香幸如過年。
那些硬質(zhì)的柿子,要過稱,分出一半,由我和弟弟抬一只大荊條筐,或推著架子車,給居住在街中老院的二大爺家送去。有時候,若逢著年景干旱,柿子結(jié)的少,二大爺家二大娘,也會在我們摘柿子時,到樹下察看。說是觀看,實是監(jiān)察,若能多分點柿子,對度過饑荒,不用說是大有裨益的。
余下的硬質(zhì)柿子,母親會將大個的做成柿餅捂在瓷缸里,讓它們發(fā)霜凝脂,待到冬天,個個霜生如雪,甘甜勁軟,是家中一道難得的零食;小一點的,把它們一切四份,晾曬干練,也捂進缸里,讓它一樣靜靜凝變,也是冬春季的口邊美食。
一九七七年秋季,可能是恰逢連年干旱少雨,也可能是樹齡老邁,柿樹掛果稀少,且果子小而形癟,再也難續(xù)昔日風采風貌了。此時,適逢父親大病后,家中一貧如洗,經(jīng)濟拮據(jù),生活難支。這棵尚未分家的柿樹,進入父親琢磨的視野里:他打算與二大爺家商量,給柿樹“分家”,意圖謀獲一點經(jīng)濟補貼。
二大爺家倒是十分暢快地答應(yīng)了給樹“分家”的動議。如何“分”?結(jié)局殘酷,自然明了:這棵曾經(jīng)為原家?guī)状?,無論在饑荒年景或豐收日子里,都做出過很大貢獻的家中一份子,就此判定了他的生命歷程:砍倒賣錢!
那一天,我遵從父命,扛著梯子和一應(yīng)大鋸、斧頭、手推車等,很不情愿地來到柿樹下。仰望多年如伙伴般熟悉的樹身樹冠樹枝,聯(lián)想起它曾經(jīng)惠澤幾代人的綿綿恩惠,般般柿情,我情不自禁地默默落下熱淚。我挪至樹腳,蹲下身子,扶著樹干,不忍下鋸。想到再也不會有自家的柿樹柿子可乘涼可簞食,心痛如灼,雙手合十,為比我年齡大不知多少倍的老樹,匍面叩頭,祈求寬釋。
我用了整整兩天時間,才將柿樹鋸倒、分割,——令人驚奇的是,樹干沒有一絲空枯,內(nèi)心瓷實,通體潤順,若不是如此橫遭無情下手,難說它還會茂盛地存活很多年!——然后將樹身主干,也是樹的主要價值所在,賣給一個外村人家,收獲一百多元錢,兩家平分。
薄薄的幾片紙幣,在父親的手里翻覆磋磨。他思緒良久,長“哎”一聲:它是樹的另一種生命形式,它領(lǐng)受新的使命,以微弱之力,以最終的星閃,去義無反顧地搏護自己的主人。
原太吉
2023年7月19日于五濟齋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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