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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音樂 邊聽邊讀
作者:洪燭
胡適屬于創(chuàng)世紀的“詩歌革命家”,1917年他拋出第一首白話詩,在那特定時代摧枯拉朽的大氣候下,中國新詩應運而生,并由此展開自己的歷史。胡適的《嘗試集》,替白話詩解開了舊體詩的裹腳布,這是一場詩歌界的“天足運動”。彈指一揮間,新詩快100歲了。
2007年端午節(jié)我在湖北秭歸陪同中國詩歌學會張同吾、祁人等先生擔任屈原杯全國詩歌大獎賽評委,觸景生情,不禁想到:該給可以當曾祖母的這位“女神”過生日了。屈原死了,胡適與郭沫若也死了——“女神”老得這么快。我發(fā)覺新詩已經不新了,甚至有點舊了,某些地方比舊體詩還要舊,需要給它做做美容與護理了?就像新新人類接替著新人類,新新青年取代了新青年,下面是否該呼喚“新新詩”?至少從我個人角度,可以這么想,也準備這么做。
在所有文體里,詩是最容易折舊的,也是最講求創(chuàng)新的。每位真正的詩人,都應當寫出個性化的作品,并致力于構建自己的詩學體系,從整體上給中國新詩的審美空間增大容量,或美其名曰開疆拓土。歷數(shù)中國新詩史,算得上大詩人的無不是開拓者出身,為邊界模糊的新詩提供了新的可能性。新詩要想青春常在,就不用懼怕日新月異,就應當去做蒙娜麗莎那樣笑容神秘、表情豐富的千面女郎,給人帶來無限的想像。
事實上它也是如此。新詩之所以流派紛呈、風格多樣,彼此間甚至可能形同水火、爭論不休,恰恰因為我們大家都在“盲人摸象”。摸到耳朵以為詩就是耳朵,摸到尾巴以為就是尾巴,摸到上半身以為就是上半身,摸到下半身以為就是下半身……各以自己摸到的為正宗,再不愿承認或包容其它。唉,摸到點皮毛就想閉關鎖國了。我想說的是:大象無形,詩是沒邊的,它身上不曾被摸過的部位多著呢。我們應該伸長胳膊,多去摸一摸沒被 自己摸過的地方,最好是也沒被別人摸過的地方。新詩就應該永遠是新的!
別說中國新詩還不到100歲,即使從《詩經》的年代開始算起,中國詩歌的歷史也是有限的,它還沒有擺脫青春期。我之所以這么說,因為詩的未來遠遠大于它的過去,還有更多的可能性尚未發(fā)掘出來。詩并不缺少“新”(新詩尤其如此),而是詩人缺少發(fā)現(xiàn)。這等于肯定了一種假設:詩是永生的,新詩就該是萬古常新的,喜新厭舊的。你、我、他,哪怕寫出再偉大的詩篇,也不過是其瞬間的戀人。它很快就會把目光投向一代新人,或更年輕的一代,一代又一代……或許這正是詩永褒青春的秘密。由此可見,詩恐怕是最容易淘汰作者的文學樣式,詩人比詩更容易舊、更容易老或更容易未老先衰,也就更容易落伍?;赝略姴婚L的歷史,藝術流派的短命王朝太多了(譬如新時期以來的朦朧詩、第三代、知識分子寫作、民間寫作、第三條道路等等),剛保持三分鐘熱度即掉隊的知名詩人太多了……“各領風騷三百年”——太久!三五年撐死了,只爭朝夕。
我一直認為,詩雖屬于文學,卻更多地帶有藝術的特性。詩人不太像作家,更像藝術家(近年來連行為藝術都已進入詩壇)。尤其新詩,以“新”來冠名,也像先鋒藝術一樣追求探索性,對“新”貪得無厭,甚至刻意求新。新詩歷史上的重要人物,大都是他那個時代的急先鋒,至少比別的詩人多邁出幾步,有時僅僅一步之遙,即打破了詩藝上的某項紀錄。你不承認還不行。哪怕他打破的記錄很快被刷新。新時期以來,新詩的先鋒性愈演愈烈,你方唱罷我登臺,銳氣可嘉,但在經典化的道路上則相對冷清。也許作為潮流的先鋒(尤其當先鋒成為時尚或口號之后),很難成為經典。除非你是先鋒中的先鋒。經歷一番斗爭,非主流戰(zhàn)勝了主流,甚至取而代之,先鋒老矣,尚能飯否?即使先鋒,也會使人產生審美疲勞。詩壇會自然而然地呼喚新的勢力,它要么比先鋒還先鋒,要么則是在先鋒全盤否定時粗暴拋棄的某些有價值的東西。只要是詩意的,被怎么丟掉,還會被怎么找回來。
如何處理好先鋒性與經典化之間的矛盾,如何使之相互促進,是目前新詩面臨的一大難題。我呼喚的“新新詩”,并不是一味地先鋒,一味地“解構”,一味地摧毀傳統(tǒng),相反,它需要反對的是“偽先鋒”。我呼喚的是熔先鋒與傳統(tǒng)于一爐的集大成者。
先鋒應該是骨子里而不是皮毛上的??晌疑焓置^諸多的先鋒:連骨頭都沒有!連血肉都沒有!不像一點點長出來的,分明是很機械地制造出來的。惟一能蒙人的,就是膏藥般貼在上面的寫著“先鋒”的標簽——甚至不是貼在傷口上面,因為它連傷口都沒有。
偽詩包括偽先鋒詩正如偽鈔,很不情愿從流通領域退出。偽詩人包括偽先鋒詩人正如偽鈔制造者,還可細分為兩種:一類明知其偽而造假,為獲取最大利潤(他們覺得兌換來的名利是真的);另一類要可憐得多,靠模仿而起步的,卻不知詩不是模仿所能成就的,更不知自己模仿的對象本身就是一張偽鈔,一直以為自己是貨真價實的詩人。這就是我們的詩歌史:偽幣制造者在制造出偽幣之后,又制造出大批模仿者,乃至無以計數(shù)的“偽幣的偽幣”。除了偽先鋒,還有“民間”呀“官方”呀,“知識分子”呀“下半身”呀之類的種種偽命題,偽概念,在做著偽證,混淆視聽,拉幫結派,造成當代詩壇魚目混珠、泥沙俱下的局面,而嚴肅的探索,真正的先鋒常常被遮蔽。“新新詩”所需要做的就是沉淀,在沉淀中去偽存真。既保持先鋒的銳利,又要借助傳統(tǒng)的肩膀來抵銷后座力,才可能準確地命中目標。它要調整或重新建立與傳統(tǒng)的關系。
詩以標新立異為天職。否則如何證明它屬于無中生有的創(chuàng)造?當然,它還應該有龐大的基座。即使先鋒,也是插在傳統(tǒng)的金字塔尖的一朵花。只不過我們的眼球為之吸引,乃至忽略了它所依托的根系。而沒有根的,必然是偽先鋒,正如無根之花必然是假花。認清傳統(tǒng),重建與傳統(tǒng)的關系,是新詩進入新階段的當務之急,也是我所謂“新新詩”的使命?!靶滦略姟辈⒉皇欠怕蠕h的步伐,也不是為靠攏現(xiàn)實而后退半步,只是為了打造好它的另一只翅膀,使先鋒與傳統(tǒng)成為相輔相承的雙翼,才不至于失去平衡。
在一位偉大的詩人身后,肯定有著偉大的傳統(tǒng),哪怕這位詩人以叛逆者自居。假如沒有傳統(tǒng),他恐怕連叛逆者都算不上。沒有誰能寫得出與過去的詩歌史完全無關的詩歌。
中國新詩往何處去?許多人感到迷惘,不敢冒險回答這一問題。那是因為他們同樣未弄懂:中國新詩從何處來?他們的聰明勁兒全用在自圓其說地演繹詩是什么或什么是詩,然后彼此爭論。這就是現(xiàn)狀:沒人愿意進一步或退一步去想一想:新詩曾經是什么,將會是什么?不了解歷史自然無從想像未來。我甚至覺得,光了解中國新詩的百年歷史遠遠不夠,還要了解它的史前史。那比它的歷史要深遠得多,漫長得多。
關于中國新詩的史前史,至少有兩種版本。一個是以荷馬史詩為開山之作的西方詩歌史,一個是以《詩經》為奠基石的中國古典詩歌史。這是它的兩個源頭。就看個體的詩人自己愿意怎樣認領了。
我更愿意相信第三種版本,即本土古典詩歌與西方詩歌共同成為新詩的雙親。新詩如此美麗,在于它是東西方文化的混血兒。這兩大傳統(tǒng)構成新詩的傳統(tǒng)。它正是在兩大傳統(tǒng)的影響下,逐步形成自身的傳統(tǒng)。至于以何者為父、何者為母,不同的詩人和流派則可能作出相反的選擇。但誰也不敢說自己是單性繁殖或來自單親家庭。
中國新詩至今還處在發(fā)育期,它從這兩大傳統(tǒng)里汲取的營養(yǎng)還遠遠不夠,揚棄得太多,繼承得太少,或者過于偏食,導致它體魄不夠強健。它還遠遠沒有把雙親的優(yōu)點完善地結合起來。而這些,正是未來的“新新詩”需要高度重視并改進的。
每個人都生活在他個人的而非全人類的歷史中。他依據(jù)對自身的回憶而展開對全人類的回憶。詩人更是如此:他自始至終面對的都是一部建立在自己的閱讀經驗與創(chuàng)作實踐上的詩歌史——而它在每一位詩人腦海里都有著不同的版本。也許它對于全人類而言是殘缺的,但一旦落實在你或我的身上,則是完整的。中國新詩的歷史乃至史前史,還應該有更多的版本。它時刻都在呼喚著更多特立獨行的詩人。如果“新新詩”作為一種可能被實現(xiàn),取決于詩人的新體驗、新觀念、新技法、新探索,在已有的基礎上更上一層樓,獲得全新的效果。這樣的詩人不滿足于延續(xù)歷史,而志在創(chuàng)造歷史。至少,應對詩歌史有所貢獻。這豈止是對詩人的要求,詩評家也如此。詩評家有三種。第一種總結歷史,作為忠實的秘書。第二種分析現(xiàn)狀,必須有獨到的眼光。最難得也最偉大的是第三種:預言未來——他不僅僅是預言家,實際上已成為未來的潮流的制造者或引導者。
給我構想的“新新詩”打了一個比喻吧:它應該像高速旋轉的鉆頭,在地層下鉆探,它很輕易地就挖到了破碎的陶片,以及動物的骨頭。再深入一些,它挖到了煤。再深入一些,它挖到了石油……最后它實在無法再深入了,因為它挖到了另一些人用過的斷裂的鉆頭。這是它所遇到的最大的障礙,正如它本身也將構成別人的障礙。它多么希望能再堅持一會呀,就能達到非人工所能達到的深度??赡瞧駷橹股惺撬秀@頭的夢想。而所有鉆頭都將成為這種夢想的犧牲品?!靶滦略姟睉擉w現(xiàn)為對這種夢想的堅持,哪怕只是多堅持了幾分鐘,哪怕只是多掘進了幾厘米。但毫無疑問,它是最新的。比以往的新詩更新。如果我們手頭正寫的詩未能增添一點點新意,那寫它干嘛?不怕舊題材!只要能找到新感覺。越是有難度的寫作,越能挑逗詩人的好勝心。并不為了炫耀技巧,而是掌握了簡便易行的辦法:怎樣才能盡快找到一條新路呢,那就是插入眾多的舊路的縫隙——哪怕它像刀片一樣薄……
中國新詩史,像鐘擺一樣搖擺,常常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譬如近年來的新詩潮,要么風花雪月要么雞毛蒜皮,要么凌空蹈虛要么高度近視,要么看不懂要么連傻瓜都看得懂,就是無法做到兼容并蓄。描寫日常生活的詩歌潮流固然可貴,也存在著弊端:風起云涌的新生代大多屬于感性的詩人,擁有豐富的生活素材且充滿表現(xiàn)欲,卻缺乏理性的提煉與升華,缺乏更高境界或宏觀意義上的思想。也就是說,他們可以攪拌出貨真價實的水泥,卻沒有制造出足以將這些原始建筑材料支撐起來的鋼筋;導致他們的作品縱然血肉豐滿,但因缺乏支柱性的骨架而形同毛坯,未能展現(xiàn)出完美的輪廓。也難怪,他們畢竟太年輕了,忙于生活體驗,還沒有嘗到思想的甜頭。他們避開抒情的云梯,卻矯偏過枉地陷入敘述的沼澤。有待完成的是對視為財富的生活原材料的超越,而這絕對需要寧靜的思考與沉淀。
抒情,何時成為詩的原罪?于是很多詩人轉向敘述,甚至以敘事來填補空白,以為這樣自己就變得無辜。詩人倒是避免了自戀狂,卻染上戀物癖。天性倒是被扼制,卻也找不到自己了,必須借助他人的眼睛才能看見這世界??蛇@世界已不再是伊甸園。你滿足于新得到的,卻忽略了失去的。詩的故鄉(xiāng)愈去愈遠。在像大多數(shù)詩人那樣成功地變換腔調之后,我忽然厭倦了這種荒誕的“集體轉型”,真想找機會犯一回“原罪”啊。哪怕當場被上帝抓?。∑鋵嵤闱楸旧聿]錯,應該反對的是偽抒情。同樣應該反對的是無原則地反抒情,譬如給抒情詩人強加一種負罪感。
雖然當代詩人已歧視或拒絕“抒情”,而傾向于敘述,我又開始回歸抒情。參加中國詩歌學會中國詩歌萬里行等活動走進新疆、寧夏、甘肅、青海之后,創(chuàng)作出由400首短詩組成的八千行長詩(或大型組詩)《西域》。在《人民文學》《詩刊》《星星》《詩潮》《詩選刊》《詩歌月刊》《詩林》《揚子江詩刊》《綠風》《綠洲》《紅巖》《飛天》《青年文學》《延安文學》《山東文學》《西湖》《西北軍事文學》《長江文藝》《北方文學》《海燕》《六盤山》《散文詩》《散文》《散文百家》《敦煌詩刊》等全國數(shù)十家報刊及諸多選本同時選載,被詩家園網站評為“2006年中國詩壇十大新聞”之一。李飛駿在《中間代的崛起與使命》一文中評價:“出生在六十年代的作家洪燭,是名實相符的中間代。洪燭出手不凡,一發(fā)而不可收,拋出了長達八千行的長詩《西域》,這組洋溢著英雄主義和陽剛精神的‘審美式’作品,讓詩壇為之一振,重新刷新了詩歌寫作的形象,再次確認了作家洪燭的‘詩人身份’……”(引自《詩歌月刊·下半月》2007年第1期)?!段饔颉穲远宋疫@樣的信念:任何一首詩(不管風格如何)原則上都屬于抒情詩,區(qū)別僅僅在于抒發(fā)的方式,“反抒情”未必就真的是不抒情,正如若干年前的“反崇高”未必就不崇高——每一個詩人本質上都是抒情詩人。我呼喚那個詩人以抒情為榮的時代——而這種傳統(tǒng)在《詩經》里就奠基了,又通過楚辭、漢樂府、唐詩宋詞元曲發(fā)揚光大。
六十年代出生的詩人(即已被當代文學史教材接受的“中間代”)正在成為詩壇的中堅力量。我在中間代一次詩會上曾說:中間代跟胡適那一代新青年相比,應該屬于新新青年,中間代有責任為詩歌史做出自己的貢獻,應當有更大的創(chuàng)造性與建設性,應當寫出帶有一代人鮮明特色的“新新詩”……長詩《西域》,就是我個人按照“新新詩”的理想做出的努力,也是我對中國新詩90年歷史的敬禮:在此之前沒有類似的大型文本,它帶有我個人的語氣、體溫、特征。《西域》的成功還在于我并未棄絕傳統(tǒng),唐宋即有邊塞詩,上世紀八十年代又有新邊塞詩(或西部詩),《西域》是在這一廣博文化背景下誕生的,又注入更多的當下性與現(xiàn)代技法,算得上“新新邊塞詩”,在邊塞詩的大概念下做出了我個人的探索:將豪放與婉約相結合,“知識分子”與“民間”相結合,抒情與敘述相結合,口語與書面語相結合,宏大敘事與個人體驗相結合。
我作為個體詩人,企望以此展開自己創(chuàng)作歷程中的“新新詩”,它超越了我過去的任何作品——簡直像另一個人寫下的。它又與同時期別的的詩人寫出的新詩有所不同。
詩不是時尚,不是流行色。我想具有原創(chuàng)性的作品在它所誕生的那個環(huán)境里肯定是“不合時宜”的。具有獨立性的作者更是如此。他甚至會反其道而行之。因為流行的常常是速朽的。至少,是廉價的。我不是時裝設計師,寧愿業(yè)余的小裁縫:整天關在家里為自己量身訂做一套不可能穿出門去、更無法大批量生產的奇裝異服。它可以是超前的,也可以是落伍的——總之就是不跟潮流同步。我所理解的“新新詩”就該如此。不管是快半拍還是慢半拍,都使它與新詩的主流區(qū)別開來。這是它的幸運還是不幸?唉,“新新詩”注定是非主流的。但我仍然呼喚更多的詩人寫出個性化的“新新詩”。
目前的中國新詩尚是有邊界的,在藝術上的拓展與成果尚是有限的,所以它更需要無限的“新新詩”,和更多的“新新詩人”。對詩來說,藝術上的探索是無窮盡的。因為詩本身就擁有無限的可能性。我們只實現(xiàn)了其中很小的一部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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