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娟
農(nóng)歷七月七日——七夕節(jié)。
牛叔起床比平時早。他舀了幾碗面粉于盆中,然后舀了一碗水,沿著盆的邊緣,一點一點地加水進(jìn)去,另一只手不停地揉搓著面粉,面粉由一些小絮絮,慢慢合并為大絮絮,牛叔不停地揉著,面團(tuán)很快便成型了,它羞澀的面龐透出了原始的質(zhì)樸,面就這樣醒上了。
牛叔從沒想過自己的可塑性這么大。
牛叔是鎮(zhèn)上一家企業(yè)的老員工,家里的幾畝地平時有牛嬸照料,只有在種跟收的農(nóng)忙季節(jié),牛叔才會利用休班的時間幫著忙一通。平常一日三餐,也全都有牛嬸承包,牛叔只知道饅頭是用大鍋蒸出來的,水餃?zhǔn)怯妹嫫ぐ系摹?/p>
幾十年的生活節(jié)奏,忽然有一天被打亂了。
牛叔只有一個兒子,在離家百多里的城里上班。兒子婚禮那天,牛叔聽到主持人“早生貴子”的祝福時,似乎比兒子還激動、高興。兒子兒媳也算懂事,結(jié)婚一年就結(jié)束了二人世界,給牛叔添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孫女。牛叔的可塑性就是被小孫女激發(fā)出來的。
牛嬸本有意讓兒媳回家坐月子,后來兒子跟她說,怕媳婦在家住不慣,自己又不能經(jīng)常回來,肯定也會想孩子。牛嬸想想兒子說的有道理,自己家離鎮(zhèn)上有十多里路,從鎮(zhèn)上到兒子的家,還要轉(zhuǎn)好幾次車,就算兒子休班一天,也只能全折騰在路上。所以,在小孫女將要出生的前幾天,牛嬸就收拾行囊,踏上了去城里的征程。
牛嬸動身之前,蒸下了一鍋饅頭,兩鍋包子,搟了一大堆的面條,用保鮮袋一袋袋地包好。饅頭、包子、面條,凍了一冰箱。一個月,很快也就過去了,兒媳也善解人意,一出月子,就自己帶起了孩子,牛嬸打道回府,牛叔的生活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
孫女長到一周歲的時候,牛叔在家里為小壽星擺了一次宴,蛋糕剛剛切好,兒媳開口了:“爸、媽,菲菲(孫女的乳名)已經(jīng)周歲了,我也該重新找個工作了,小孩子的開銷是很大的,再說還要還房貸?!?/p>
兒媳原來的工作環(huán)境不太好,為了不影響生孩子,結(jié)婚后就辭掉了。
“嗯”牛叔應(yīng)著,兒媳知道操持家,牛叔高興。
當(dāng)初為了兒子結(jié)婚,牛叔在城市稍偏僻的地方買了一套七十多平的樓房,雖然離小兩口的單位較遠(yuǎn),但總算在城市中有了自己的家。房子的十幾萬首付是牛叔出的,月供由兒子兒媳承擔(dān)。
牛叔知道,小兩口的收入,除去房貸部分,剩下的也只能維持日常開銷,保姆是請不起的,除非由他出錢。而房子首付加兒子的婚禮,牛叔一輩子的積蓄全拿出來了,現(xiàn)在這點工資,就算再貼點進(jìn)去,也不知夠不夠得上城里保姆的工資。所以請保姆這主意,也只能像流星一樣,在方案里快速劃過,倏忽就不見了。
“菲菲,只能媽過來幫著帶了。”隨著話音漸漸消失,兒媳的表情里有那么一點點試探,但語氣卻是極嚴(yán)肅的,不容懷疑的。
牛叔沉默了,空氣也沉默了。最終打破沉默的是牛嬸,牛嬸說,自己苦點累點沒啥,但帶孩子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家里還有不會做飯的爺倆——牛叔和快八十歲的老爹,所以她打算把孫女帶回老家,并向兒媳保證,除了不能去城里住,其它條件都答應(yīng)。兒媳盡管是一百個不情愿,但牛嬸的話,實在是無可辯駁,所以也就默認(rèn)了。
一歲的孫女離開了媽媽,經(jīng)??薜盟盒牧逊?,白天還好說,一到晚上,牛叔跟牛嬸就得輪流抱著,哄著,一哄就是大半宿。好在小孩子適應(yīng)快,沒過幾天就把媽媽給淡忘了。
兩周后,兒媳休了個班回來看女兒,女兒不知所措地望著自己的媽媽,不進(jìn)也不退,她踮起一只腳后跟,用腳尖在炕上來回地劃著圓弧,一只小手垂在夾緊的胳膊下,另一只小手伸出食指,小心地含在嘴里,一臉像哭又不是哭,像笑也不是笑的奇怪表情。站在炕前的兒媳,早已泣不成聲。跟著抹淚的還有牛嬸,也許是心疼孫女,或是感覺有點虧欠孫女?或許就是觸動了一位母親心中最柔弱的部分。牛嬸自己也說不清。
每次兒媳一離家,孫女總會哭鬧一陣,直到哭累了,鬧夠了,就會一改往日的活潑,不吵不鬧,少言寡語老半天。
揪心地相見、離別場景上演了幾次后,終于,牛叔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把牛嬸和孫女送上了去城里的車。與上次不同的是,在牛嬸離家前,牛叔做了一周的學(xué)徒工,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近八十歲的老父親。牛叔做飯的潛力,就這樣在五十多歲的時候被挖掘了出來。也是在這個時候,相守多半生的牛叔跟牛嬸,開始了牛郎織女的生活。一晃就是五年,并且可能還要繼續(xù)晃下去。
今天是七夕節(jié),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也是牛叔進(jìn)城的日子。
牛叔原也沒想讓牛嬸在城里呆這么久,可后來隨著孫女的入托,一個新名詞——學(xué)區(qū)房,毫不留情地硬是擠進(jìn)了他們這個家庭。牛叔有點懊惱,當(dāng)初給兒子買房子的時候,咋就沒聽說這詞呢?不過幸虧沒聽說,要不也許會更懊惱,牛叔又有點慶幸了。
為了盡快換房子,兒媳也算有魄力,辭掉原來的工作,學(xué)起了推拿,店很快開張起來,生意越做越紅火,人也忙得不可開交, 別說接送孩子了,就連自己的一日三餐,有時都保證不了。若等兒子下班后繞到家,黃花菜也涼了。所以牛嬸留了下來。
牛叔原打算著,咬咬牙,等孫女上小學(xué)了,讓孩子坐公交車上下學(xué),牛嬸就可以徹底解放了。不曾想,計劃總沒有變化快。
先是單獨二孩政策的出臺,在學(xué)區(qū)房的壓力下,兒子兒媳一直猶豫不決。用兒子的話來說,反正不符合兩孩政策的人還有好多,像孫女這個年齡的孩子還是獨生子女多,既是多數(shù),以后普遍面臨的養(yǎng)老等社會問題,總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牛叔跟牛嬸,本來是保留意見的。
可有那么一天,全面二孩政策在大家的猜測、質(zhì)疑中,必然又突然地落地了,獨生子女的年代算是徹底結(jié)束了,小兩口的主意也跟著突然改變了,對于這個,牛叔是高興的。
小孫子出生后,一家人的壓力更大了,學(xué)區(qū)房的問題還未解決,現(xiàn)在又面臨著小房子不夠住的問題??慑X是越攢越多了,離房子的距離卻越來越遠(yuǎn),這攢錢的速度永遠(yuǎn)跟不上房價上漲的速度。小孫子剛剛?cè)齻€月大的時候,兒媳就把因生孩子轉(zhuǎn)出去的店收回了,牛嬸是帶著大的,看著小的,辛苦自不必說。
到今天,農(nóng)歷七月七日,七夕節(jié),小孫子已經(jīng)五個多月大了,牛叔跟牛嬸,剛好是三個整月沒見面了。牛嬸脫不開身,牛叔也脫不開身。
就在半年前,牛叔正沉浸在退休的喜悅中,畢竟退休后自由支配的時間多了,也預(yù)示著牛叔進(jìn)城的機(jī)會多了??膳J宓睦系蝗恢酗L(fēng)了,老人出院后,牛叔跟弟弟商量著,老人得輪流伺候了,先從牛叔這里開始,一人三個月,既不會感覺時間太長,也不至于讓老人頻繁“搬家”。弟弟沒意見,只給了牛叔一句話,“我先來吧,用不了幾天就添孫子了,到時請吃酒啥的,夠你忙的?!?nbsp;在這件事上,向來孝順的牛叔一點也沒推讓。
今天,伺候老人的工作剛剛結(jié)束了一輪,半身不遂的老爹終于被弟弟接走了,用上“終于”一詞,牛叔有一種模糊的犯罪感,但今天就可以見到自己的小孫子,或者說是見到牛嬸的喜悅感,很快就清晰地蓋過了犯罪感。
面很快醒好了,牛叔準(zhǔn)備蒸一鍋饅頭。牛叔聽牛嬸抱怨過,城里的饅頭沒嚼頭,干澀澀的。牛叔還準(zhǔn)備蒸一鍋包子,是牛嬸最愛吃的韭菜包子,自家地里的韭菜,不會有毒。
牛叔還打算著,將來要把地租出去,再把家里的房子賣掉,錢都補貼給兒子,去換一個大點的學(xué)區(qū)房,把小房子倒下來給他跟牛嬸住。這一切得等伺候走了老爹再說,老人的身子骨,哪還經(jīng)得起來回折騰。想到老爹,牛叔恨不得抽自己幾個嘴巴。
牛叔不知道,城里的房價會不會等他。但他知道,這個七夕節(jié),牛嬸在等他。
作者簡介:徐娟,生在黃島,長在黃島,工作在黃島,教師。喜歡一切美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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