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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選自網(wǎng)絡(luò)

編者按：

《放手》中的“我”，當(dāng)時只有三歲，只不過人生之初，已然體味到了親情的殘酷。生父的逝別，奶奶的驅(qū)逐，使我的童年充滿對親情殘缺和冷酷的深刻敏感和痛楚。長大后，對奶奶的怨恨，被青春的寂寞和膚淺撕咬得無處可逃，然而，隨著奶奶的寂滅，“我”對奶奶的怨恨也訇然消解，不僅原諒了奶奶曾經(jīng)的冷酷，并“為那些無知的報復(fù)意念和輕犯的設(shè)計構(gòu)思”，流下了懺悔的淚水。最終時間讓親情的碎片得以修補和縫合，給人溫暖的力量。

放手（上）

文陳爍

題記：

在三歲的時候，我讀懂了奶奶對我的恨。在三十歲的時候，我歷驗了我對奶奶的原諒。 

一 

在我記憶深處的黑匣子里，存放著很多張照片，其中最清晰的一張是一個裹著小腳的女人，洗得發(fā)白的裹腳布從腳尖一直纏到小腿彎處，把兩根勻?qū)嵉男⊥裙康孟駜晒?jié)品種優(yōu)秀長勢良好的蓮藕；一條寬松的黑緞子褲被裹腳布攔腰斬斷，在小腿彎處極不情愿地一頭扎進裹腳布里，只得把憤怒充泄到大腿部的褲洞里，大腿看起來就氣鼓鼓的，像兩個黑咕隆咚的燈籠；燈籠上邊罩一件墨藍色的大襟薄襖，淺藍色的盤花紐扣從咽喉處向右斜伸，一直盤旋到右腋下方；咽喉上方是一張白白的臉，那白里又泛著一層瓷青的成分，使臉頰的色澤看起來少了許多虛浮，是那種實實在在的白，白底色里齊齊整整地鑲嵌著整整齊齊的眼、鼻、口；寬額頭后面是一個油光華亮的髻。這個看上去風(fēng)韻猶似中年實則已步入垂垂暮年的女人就是我的奶奶。

在無數(shù)個晨昏交替午夜夢回的鏡頭里，奶奶一席干凈利落的裝扮向我走來，整個人看起來是那樣明快和清新。她始終漠然平視的雙眼讓我感到一陣一陣針刺背骨般的隱隱疼痛，使我在平靜如鏡的夜里也會生發(fā)杯弓蛇影的畏意。 

二

奶奶一直認(rèn)為我十九歲的母親是一個狐貍精，勾引了她的兒子，而二十三歲的母親是一個掃帚星，尅死了她的兒子。母親與父親相處四年那段舉案齊眉的幸福時光被奶奶別具一格的眼光和獨一無二的思想遭踐得一塌糊涂。

我清楚地記得那個清晨，父親靜臥的棺木擺放在我家堂屋的正中，棺木前邊的瓦盆里正在燃燒著幾片單薄的紙錢，母親目光呆滯，淚痕未干，跪坐在瓦盆邊。整個堂屋里是一片黑白分明的靜寂。三歲的我不知天高地厚地在屋里竄來竄去。

在那個清晨，空氣里不可抗拒地飄蕩著一股奇怪的味道，這股味道刺激著我竄來竄去的動作不住地加快，喉嚨里卻發(fā)不出一絲聲音。時至今日，長鏡回放，我方明白那股奇怪的味道叫做預(yù)感，是一種苦難即將來臨前的兆頭。真不可思議，三歲的我，乳臭未干，竟然徹心徹肺地體驗了一把預(yù)感，而那個早晨的母親，她只靜靜地坐在瓦盆邊，雙手機械地將紙錢一張一張地遞進盆里。最壞的已經(jīng)發(fā)生了，那個她把一生交托給他的男人已經(jīng)被病魔帶走了，只剩下一幅冰涼的軀體，現(xiàn)在就躺在棺木里。是的，最壞的已經(jīng)發(fā)生了，還有什么能在您的心上再劃一道比失去丈夫更深痛的口子呢？我的母親！

隨著竄走的速度不住加快，我的腳底發(fā)出“呼呼呼”的風(fēng)聲，預(yù)感的火山在我窄小的胸膛里翻滾、膨脹。我的思想隨著竄走的節(jié)奏快速地運轉(zhuǎn)著，像有兩條火蛇在我的心底相互嘶咬。 

一個聲音說：與苦難同歸于盡。

一個聲音說：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一個聲音說：爆炸把，炸吧，把一切都炸干凈……

但是，我的外表依然平靜，既無慍怒，亦無恐懼，所有的聲音都是我假想面對不堪忍受的沉寂時作出的種種反抗。實際上，除了不停運動著的腳掌，我?guī)缀蹙鸵诰薮鬅o邊的沉寂里頭昏昏然睡過去了。

把我驚醒的是奶奶的小腳，奶奶伸出那兩節(jié)飽滿而性感的“蓮藕”，姿態(tài)優(yōu)美地跨過門檻，蜻蜓點水般落在父親的棺木前。雖然失去了親如骨肉的小兒子，奶奶的臉上依然看不出絲毫悲痛的情狀，良好的出身和富足的修養(yǎng)使她仍然面不改色，五官端正，目光熠熠。與她相比，跪坐在瓦盆邊極端憔悴的母親自然沒有一絲風(fēng)度可言。

奶奶在棺木前站了足足十分鐘。她平靜的臉上爬滿細(xì)碎的皺紋。她漠然地張著如炬的眼光，和棺木前那張被放大到三十六吋的父親的臉對視著。父親一個勁兒“微笑”，那“微笑”在奶奶的直視下“嘟嘟嘟”向外冒著巨大的心虛，他不敢面對生養(yǎng)了自己三十三年的母親，但是又不得不面對，因為死神在他的手里硬塞了冰冷和僵硬兩件法寶，這兩件法寶足以擊敗天底下所有母親的不舍和愛，無物能敵。

無物能敵！

無物能敵？

我的母愛勝過洶涌的大海，超越廣漠的宇宙，能感天動地，能泣鬼神，難道還敵不過你嗎？奶奶用心在質(zhì)問。

父親一言不發(fā)，在他的生命后面操縱著生死大權(quán)的惡魔卻發(fā)出得意而輕狂的笑聲，擊得奶奶惱羞成怒，較量終于開始。她抬起其中一節(jié)“蓮藕”，小巧而精致的腳尖向瓦盆橫掃過去，那只裝滿黑黑的紙灰和跳動著紅色火苗的瓦盆就在地上打起滾來，一直滾到墻角，黑的紙灰和紅的火星子在地面上劃出一道色彩斑斕的痕跡。

瓦盆里的火星子擦著母親的身體滾過去，她停下了遞送紙錢的動作，仍然木呆呆地跪坐在地上。我停止了竄走，仰頭看著奶奶這個穿戴整潔纖塵不染的女人像是一個裝扮齊整的戲子，從后臺剛剛站到舞臺上來，臺下的靜默無疑成了莫大的鼓勵，她是鉚足了勁兒要在臺上施展一番的。于是，她輕移蓮步，打翻了棺木前面小方桌上的貢品，接著把墻角矮柜上的鏡子、梳子、口杯等物品統(tǒng)統(tǒng)掀翻在地。

在一陣緊接一陣物品碎裂的聲響里，我和母親依然保持著靜默的姿勢。奶奶在這一系列充滿破壞性的行為中，襟角飄飄，發(fā)絲不亂，始終保持著優(yōu)美的身姿，我甚至清楚地看見她輪番拿起物品擲到地上的手始終翹著蘭花指。

最后，當(dāng)屋子里除了躺在棺木里那個不會動彈的人和跪坐在棺木前的母親，以及站立在棺木邊的我，沒有被奶奶拿起來摔到地上以外，屋里所有的東西都被奶奶摔了個稀巴爛。

奶奶站在一屋狼藉之上，目空一切地平視著屋外的一線長空，喉嚨里字正腔圓地吐出四年來對我和母親說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話：明兒個，人葬后，你們滾吧。 

 三

奶奶出身名門，卻非旺族，祖上三代，到她這一代又落了個女兒身，平添了長輩無奈的失望和無限的恩寵。奶奶十八歲時應(yīng)了媒親之約，被一頂大紅花轎抬進城東的陳姓大家，繼續(xù)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命運偏偏要和她斗戲法，沒過幾年好日子，新中國的革命讓她公公戴上了地主帽兒，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爺爺）不堪忍受狗崽子的重負(fù)，在婚后的第七個年頭服毒自盡。諾大的家庭瞬間四分五裂，一切竟如夢境，當(dāng)時確曾無限歡悅，消散也在一剎之間。好在奶奶膝下的三個兒子，在紅高粱和小米糠的喂養(yǎng)下羽翼漸豐，奶奶寡居的日子也有了盼頭。

雖然經(jīng)歷了大變革的外勢迫壓和肝腸寸斷的失夫之痛，奶奶仍然井然有序地穿梭在時光的田里，用自以為營養(yǎng)充足的肥料喂養(yǎng)著三個兒子，企圖一茬一茬的收割她想要的莊稼。

奶奶在這種自以為是的企圖里頭信心百倍，怡然自得，她根本不知曉三個兒子把她的營養(yǎng)用來增長身體的重量，卻吸取愛國主義播撒下的夜露來滋長自己的靈魂。當(dāng)三個牛高馬大的兒子欲結(jié)伴一起去當(dāng)兵，并鄭重其事地向奶奶提出這個要求時，奶奶還不明白她已與時代拉下了相當(dāng)一段距離。她執(zhí)拗地與兒子們僵持著，她搬出了三綱五常，她搬出了不孝有三，她甚至搬出了《陳氏家譜》，她把這些東西堆積成一座山，用來阻止兒子們的腳步。

三個兒子正是牛犢子的年紀(jì)，天生的倔犟和特殊時代造就的叛逆心態(tài)，催逼著他們毅然邁步攀越起奶奶苦心堆積的高山來。面對三個兒子虎虎生威的不顧一切，奶奶不得不將以死相脅的招數(shù)變成高山上的荊棘。

在那些熱火朝天的歲月里，奶奶的三個兒子（我的大伯、二伯和父親）前赴后繼，在忠孝兩難全的痛苦里拼命地掙扎和抗?fàn)帲麄兡贻p的勇氣既要在難舍故土的柔情里煎熬，又要在不能盡早報效國家的無奈中痛恨。這樣的雙重折磨不是每個人光憑年少氣盛就能承受的，我的二伯和父親就是這樣的兩個敗將，他們在奶奶變幻莫測的招數(shù)面前敗下陣來，跪在祖宗的牌位前作了奶奶的俘虜，他們乖乖地臣服在奶奶的“方針”和“政策”下，生兒育女，傳宗接代。

我那個披荊斬棘終于翻越“高山”的大伯，在戰(zhàn)爭的火海里叱詫了好幾年，后來失去了音訊，有人說他死在了戰(zhàn)場上，也有人說他立了大功當(dāng)了營長。家里人對他的消息一無所知，自然對每一種說法都不敢確定。令人驚喜的是，十年后，大伯竟然奇跡般地回來了，既沒有死也沒有當(dāng)任何長，他的一條腿在戰(zhàn)爭中受了重傷，他是一瘸一拐著回來的。戰(zhàn)爭結(jié)束了，他沒有什么再值得去投入的事情，而瘸腿的傷疾使他尋找不到可以勝任的工作，于是，他想起了他的家鄉(xiāng)和他的母親，那個裹著小腳、永遠(yuǎn)面目白凈的女人。

面對大伯的歸來，奶奶的臉上和心底都未生出一絲一毫的驚喜來，她是個善于計較的女人，一次別人的背叛就意味著自己永遠(yuǎn)的放棄，親生的兒子當(dāng)然也不例外。因此，重返家園的大伯和奶奶相處得并不幸福，奶奶平淡歲月里那些自私的情節(jié)，難以在大伯蒼涼的心田潤發(fā)出一絲微弱的希望和愉快的新綠，大伯的心田慢慢荒蕪。

在與二伯和父親張羅著為他娶進門的傻子姑娘成親的那天夜里，大伯失蹤了。在二伯和父親找尋了大半夜仍不見大伯蹤跡的時候，奶奶抬了抬那兩條橫臥在寬寬額頭下的濃眉，淡然地說了一句話：自古好馬配好鞍，瘸了腿還指望娶個金枝玉葉不成？祖宗的譜上可沒這一說。

奶奶至死也想不到這樣一個事實：越是身體殘疾的人越是自尊健全。大伯與奶奶的世界正是因為這個事實的存在而徹底兩立。

十五年后，奶奶死于年老體衰的自然跡象。從奶奶的遺體入殮到下葬，大伯始終沒有出現(xiàn)。大伯在省城經(jīng)營著一個數(shù)千號工人、數(shù)十棟廠房，據(jù)說身家已達上千萬的塑膠廠。 

四

父親下葬后的第二天，母親果然帶著我走出了陳家坳子。我們簡單的衣物跟腳趕后地被奶奶的蘭花掌從門里扔出來，在冷冷的陽光里散落一地。母親彎下腰胡亂捆扎了幾下，一手挾著包，一手抱著三歲的我，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陳家坳子。

十年的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我在繼父和母親那種不相上下的關(guān)愛里快樂地長成了一個“大人”，貧窮的生活讓我從小知道了節(jié)衣縮食的可貴，也使我獲得了健康的思想和良好的品德。

在我的優(yōu)秀和年齡完全取得了母親的肯定和信任之后，母親毅然把那段十年前的故事告訴了我，她明白無誤地讓我知道我就是那個故事中的主角。一些被歲月蹂躪的碎片被母親的述說重新粘接在一起，一個裹著小腳的女人在我忘卻的記憶中慢慢復(fù)活。那場發(fā)生在父親去世后某一個清晨的侵略，在我的記憶之田重新生根發(fā)芽，很快就成長得枝繁葉茂，隨之結(jié)出的是我作為“成人”理所當(dāng)然爆發(fā)出來的憤怒之果。

童年時代那個凄慘的故事，為我的身世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我像所有復(fù)仇影片里的主角一樣將拳頭握緊，指節(jié)間發(fā)出幼稚的“嘎嘣嘎嘣”的聲響。同時，我也懂得了我花季般的年齡和鮮活的生命，是開放在母親忍辱負(fù)重的心的土壤之上，我明白了在夾縫中求生存的不易。我在不堪回首的往事里咀嚼出了親情之間的仇恨的滋味，那是一種蒿草根和蔗草莖攪拌在一起的苦絲絲的極具柔韌性的味道。

最近，母親微笑著說，就在最近，她會選個日子帶我去看望奶奶。我看不出母親在說這話時臉上綻放出來的微笑的具體含義。但是，我隱隱覺得這個微笑與奶奶留在我記憶中的那個微笑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作 者 簡 介

作者：陳爍

女，政協(xié)委員，筆名金鳳凰、金鳳展翅等，1976年生于貴州威寧，1990年迄今，已在《都市小說》《華夏散文》《小說月刊》《華夏文學(xué)》《中國文學(xué)》《中國文化報》《世界華文作家》《新文學(xué)》《大文豪》《文學(xué)家》《中華作家》《人民政協(xié)報》《科學(xué)時報》等報刊雜志發(fā)表詩歌、散文、小說若干；中國民主促進會、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中國散文學(xué)會、中國新文學(xué)學(xué)會、中國小說學(xué)會、中國寫作學(xué)會、中國散文家協(xié)會、中國青年作家協(xié)會會員。2002年迄今已出版長篇小說《盛世戀歌》《江南殤》，中篇小說集《活著不容易》《陳爍作品集》《你是我的青鳥》等5部，作品被耶魯大學(xué)東亞圖書館、哈佛大學(xué)燕園圖書館、美國亞太藝術(shù)研究院和重慶大學(xué)圖書館等知名大學(xué)圖書館收藏；榮獲中國散文學(xué)會“中國當(dāng)代散文家”，“當(dāng)代散文創(chuàng)作佳作獎”，“首屆華夏文學(xué)獎”，《小說選刊》全國第二屆小說筆會短篇小說一等獎，“中國作家世紀(jì)論壇優(yōu)秀著作獎”，“和諧中國影響力優(yōu)秀文化工作者”， “第五屆、第六屆魯迅文學(xué)獎入圍獎”（2010年、2014年）等多個獎項，并入選《共和國輝煌60年》、《中國散文大系》、《中國小說家代表作集》、《中國散文家代表作集》、《中國散文精品300篇》、《<小說選刊>全國第二屆小說筆會獲獎作品集》等。其事跡被《南陽日報》《河南日報》《鄭州日報》《時代青年》等報刊雜志專版介紹；2002年河南電視臺《作客5頻道》45分鐘專訪；被《新文學(xué)》月刊、《世界漢語文學(xué)》雜志、《內(nèi)蒙古文學(xué)》、《文學(xué)家雜志》等刊物選為封面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