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曲曉堂
在膠東半島的東端,有個叫雙林前的小村莊,老姨現(xiàn)在的家就在這里,這里也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
雙林前,有三百多戶人家,因村北有蜿蜒數(shù)公里的沙灘松林與大海相隔而得名,素有膠東魚米之鄉(xiāng)的美譽。
與雙林前村相距十公里,有個村莊叫云溪村,那是生養(yǎng)老姨的地方。
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不幸降臨于老姨的那年,老姨才十歲。小小年紀的她不得不提前領(lǐng)略人生第二故鄉(xiāng)的滋味。那一年,她成為了雙林前村一曲姓貧下中農(nóng)家里要來的女孩。
老姨今年七十五歲,本來姓林,現(xiàn)在姓曲,弟妹五人,家中排行老大。
老姨沒讀多少書,識字也不多,但家族中不論誰家有個大小難事都愿意找她商量。幾十年來,生活再艱難,我也從未在老姨的眼里看見過眼淚,她太堅強了。
故事還得從頭說起。
老姨娘家是云溪村大戶林家,我的母親排行老三,現(xiàn)姓都,二姨和小舅姓林,大舅姓曲。
一個家庭五個孩子三個姓氏,注定這是一個凄慘的故事。
故事發(fā)生在六十五年前那個難忘的歲月。
云溪林家,早年務(wù)農(nóng)、經(jīng)商兩不誤,家境殷實。老姨的父親,我的姥爺,家中長子,操持家務(wù)有方。老姨說,那個年代,家里讓伙計們先吃飯,婦女、孩子靠后,掙了錢就去買塊地,慢慢地變成了后來的地主。
老姨說這些的時候很自然,她認為伙計上山干活,體力勞動繁重就應(yīng)該吃好飯,哪有什么“半夜雞叫”的戲劇一說。
提前富裕起來給林家?guī)淼氖谴箅y臨頭。
六十五年前的一個上午,正值壯年的姥爺突然被抓走,三天后見到的是一具冰涼的尸體。林家沒了,上無片瓦,身無分文,只剩下姥姥和五個未成年的孩子。當(dāng)年老姨十歲、二姨八歲、我母親五歲、大舅二歲、小舅一歲,姥姥帶著五個孩子過起了乞討生活。
在那個年代里乞討,又有誰會照顧“地、富、反、壞、右”的后代呢?
老姨說,有一天下午,姥姥擦干眼淚,把五個孩子一個一個地用繩子串起來,帶到一個池塘邊,姥姥走投無路了,她想到了死。
老姨說,幸虧鄰居大娘及時趕來,老姨還說,那天西北天上陰云密布。
姥姥決定把老姨、我母親、大舅送人,她帶著二姨、小舅繼續(xù)要飯。
老姨說,送人那天,他們?nèi)讼裆笠粯颖粌蓚€家庭領(lǐng)走了。老姨和大舅去了雙林前的曲家,我母親去了雙林前的都家。
“我十歲,我不能掉淚?!崩弦唐届o地說,“我每天傍晚偷偷地跑出來,不知道能不能看見在都家的妹妹?!倍技以诖遄拥臇|頭。
姥姥在將孩子送人的第二天,改嫁臨村,由于改嫁的男人對二姨不懷好意,無奈之下,姥姥闖關(guān)東去了沈陽,一去,從此杳無音信。
姥姥在闖關(guān)東的頭天夜里,在雙林前村邊坐了一夜,因為她的三個孩子在村里面,她不可能也不會被允許再見她孩子最后一面,她就那樣的一直坐到天亮。
接受孩子的家庭防范很嚴,絕不會允許孩子之間來往,基本沒有什么見面的機會,母親說,不管怎么樣,她心里都知道,有個姐姐在村西邊,這個抹不了也去不掉。
有一次,老姨和大舅路過都家門口,她的口袋里有一塊藏了很久的桃酥,她知道她的妹妹就在這里,張望了很久的她也沒敢跨進街門一步。
母親說,收養(yǎng)她的家庭在生活上沒有虧待她,我相信母親說的話,因為我也是我的后姥姥養(yǎng)大的,當(dāng)然這是后話。
時間就在這樣的歲月中慢慢熬過。由于當(dāng)年的大隊書記是我爺爺戰(zhàn)場上幸存下來的戰(zhàn)友,親眼目睹了爺爺濟南戰(zhàn)役中犧牲的全過程,加上貧下中農(nóng)收養(yǎng)了老姨三人,她們仨逃掉了文革中被批斗的命運。我苦澀地想,這應(yīng)該也算是他們?nèi)瞬恍抑械男疫\吧。
人,要么被命運打敗,要么會在信仰的廢墟上崛起。
老姨識字不多,她說林家人可以被打倒,但不能被打敗。重新過上好日子,說明林家人還是好樣的,因為林家從未做過傷天害理的事。
由于老姨的樂觀勤勞,姨夫一家的生活紅紅火火。老姨不但把自己的日子過得越來越好,老姨還經(jīng)常接濟弟弟、妹妹的生活,在她心里,她就是弟弟和妹妹的“家長”。
我和老姨家的表哥被名牌大學(xué)錄取后,老姨自豪地說,你們給林家長了臉。
有一天,老姨找來我母親和大舅,她說她要去沈陽找他們的母親。
當(dāng)我母親和大舅在沈陽蘇家屯和姥姥見面并抱頭痛哭的時候,站在旁邊的老姨默默地看著這一切。她說:“我己經(jīng)沒有眼淚了,我的眼淚已經(jīng)流干了?!蔽蚁嘈胚@是真的。
有一天,我母親對老姨提議改回林姓,老姨說“你不能忘本吶,曲家養(yǎng)了我和弟弟,都家養(yǎng)了你,過去的事要向前看,林家人懂得感恩?!?/p>
老姨一家,寬厚待人,德高望眾,母親隔三差五都會回鄉(xiāng)下住上一陣。那天老姨電話里說:“你媽的精神比去年好多了,我每次都開導(dǎo)她?!蔽抑栏赣H的去世對母親打擊很大,我母親在心里也是把老姨當(dāng)成了娘。
我往老姨家打電話的時候,一般都選擇在上午九點,因為這個時間老姨才有空。
晚年的老姨太忙了。
老姨養(yǎng)了二十多只鴨子,四十多只母雞,十多只公雞,幾只鵝,還有數(shù)不清的小雞,還有兩大塊菜地需要照料,而家里就孤獨地剩下她一個人。
在這位七十五歲的老太太的心里,她掛念的人太多了,兒子、孫子,包括她的弟弟、妹妹們,還有我及我的妹妹們,所有的這些都是她的牽掛。
老姨,生活并不該讓您如此負重,您太累了,也該休息了,可您卻總笑著說這是命運。
我在電話里叮囑老姨放下手中的辛苦,老姨說,勤儉持家不是罪過,老天爺總會睜開雙眼。
我含著眼淚寫下這些文字。是老姨讓我真正懂得了堅強的意義。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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