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散文】
秦淮河的眼淚
文\田 華
在南京下榻的賓館距秦淮河僅20多分鐘的車程。
南京自古六朝古都，文化積淀十分豐富，可我卻無心尋覓石頭城的遺址，也無心探究南京人歷來的衣冠文化，在夜幕已經(jīng)降臨，華燈初上時分，顧不上長途舟車的勞頓，在賓館稍亊歇息后，就急匆匆的帶上房門來到賓館門前。
在南京打車是很方便的。根本不需要去馬路邊招手?jǐn)r車，只要在賓館大廳前的空闊場地上一站，就會有亮著“空車”提示牌的出租車緩緩的駛近你的身邊；司機搖下前窗，從窗口探出腦袋，輕輕的問你，先生，需要打車嗎？
我沒有回復(fù)，隨即拉開車子的后門，抬腿就坐了上去說，走，秦淮河。
說實話，南京的交通比起西安好多了。首先，道路比西安的寬闊平坦；其次，一路如若不是巧遇紅燈，從來沒有擁車堵車的亊情發(fā)生；三是的哥態(tài)度和藹，說話是那種細(xì)聲細(xì)氣的江南小男人腔調(diào)。這些，都給了我南京以極好的印象。
我無心思欣賞沿路的街燈夜景。很快的，車子便到夫子廟停下。
我問，不是說要去秦淮河的嘛？的哥顯然覺得我是初來南京誤會了。他說夫子廟和秦淮河是緊挨著的，是同一個景區(qū)。并用手給我指著說，從夫子廟的后門過去，可以坐畫舫沿河欣賞秦淮河兩岸的建筑與美景，尤其是這個時候，是夜游秦淮河最佳的時間段。
從的哥那幾句極簡短的一問一答中，不難看出南京連“菜傭酒保也有六朝煙水之氣”的話一點不假。我信的哥不會騙我，隨結(jié)了車資循夫子廟的進了去。
觀看夜景的人摩肩接踵，雖然都操著不同的口音，但聽得出都是沖著秦淮河千年的煙花風(fēng)月故地，慕名而來。
心里忽然想，原來有這么多和我一樣的人，他們也是為了探究這十里畫廊秦淮河的人么？
在夫子廟，聽不到朗朗的書聲，更見不到夫子們的蹤影，走著走著，一座牌坊就在眼前，唐代著名書法家顏真卿書寫的“天下文樞”四個大字，就鐫刻在坊楣上。
其實，我是無意瀏覽夫子廟的，可這兒正好是夫子廟的前門，要去秦淮河，就須從這兒進去，出了夫子廟后門，過文德橋才能抵秦淮河，秦淮河才是我真正想要去的地方。
秦淮河自古屬于繁華之地，歷代文人騷客多留足跡與風(fēng)流軼亊，也是艷絕石頭城的風(fēng)景勝地。
時，朦朦細(xì)雨下的甚是消停甚是斯文，在燈光照耀下，看得見細(xì)如銀絲亮光閃爍的雨腳；路邊一賣臭豆腐的小攤，攤后一個專賣旅游紀(jì)念品的小店，不為紀(jì)念，只為遮雨，我進了店里問店家，可有雨傘，店家說，雨傘沒有，但有彩繪的油紙傘哩。只是價格比普通的雨傘稍稍的貴了點。并說亦能遮雨亦可作為紀(jì)念，一物兩用，何不美哉！
也罷，只能這樣了。于是我付錢店家遞傘，這筆買賣也就交割停當(dāng)。
撐開這頂油紙傘，薄薄的紙傘面上，繪了精致的荷，荷下有淺水，水下翔魚，上鳧一深情鴛鴦；傘柄綴有長長的紅絲纓子，輕巧玲瓏；撐傘于手，這紅絲作的纓子即在胸前隨著緩緩的步履，左右來回的晃悠。這難道不就是南京的衣冠文化特征之一么。
我越覺得自己好似那那千年前的某個夜晚，游蕩在秦淮河畔，是秉夜踏月吟誦的儒生，還是那尋花問柳，耽色獵艷的公子？我一時也弄不明白。
于是，看著夜雨中的秦淮河，分明就像是在煙霧中是在幻覺中，耳邊就有了： “江雨菲菲江草霽 /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的詩句來。
啊，六朝古都！
啊，十里長堤！
我的情緒已然十分復(fù)雜我的心情并不很愉悅；我邁著碎步，行走在這風(fēng)花雪月的風(fēng)情故地。
出了夫子廟大門，突然一面飄在空中的酒旗上寫有“秦淮人家”，風(fēng)擺酒家三角旗，淫雨輕灑一地濕，酒樓的粉壁墻上也是同樣的字樣。
我知道，橫亙在我面前的這條河就是秦淮河了。今夜的細(xì)雨是要勾起我對千年風(fēng)流的探訪么。
夜幕下，五光十色的彩燈，折射在秦淮河的水里，河水霎時就變成了碎花的銀子，各種顏色的燈光在河水里波動，光怪陸離，河中如同眨巴著許多的眼睛，又好像是河漢中的星星流淌在了凡界的古都，波光粼粼，迷幻無盡，難道是在有意渲染著往昔的風(fēng)月韻亊乎！
我的眼睛一邊接納著秦淮河上這美不勝收令人意亂情迷的燈光夜景，腳下的步子并沒有停留，不覺文德橋便駐在了我的腳下。
文德橋把秦淮河與夫子廟連接在了一起。
夫子廟是謙謙君子習(xí)文養(yǎng)性的貢院，而一步之遙的秦淮河卻是青樓毗連，勾欄摩肩的煙花妓館。
語云：“君子不過橋，過橋非君子”，意即兩廂天壤有別，不可同日而語；既然這橋猶如悟空頭上的“緊箍咒”，限制了貢生們的自由，好吧！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不過橋也可達彼岸矣，于是，就衍生了這許多擺渡才子與佳人幽會的游船畫舫的行當(dāng)來。
看到夫子廟與秦淮河如此近距離的相對而置，不由心中疑竇頓生，難道這是古人用風(fēng)月場所對謙謙君子修養(yǎng)定力的測試么，擬或是那些經(jīng)營娼院妓館的鴇兒，為了讓妓兒們對琴棋書畫藝工的提升才有意把妓館設(shè)在這就近貢院的地方而讓其熏染乎！
總之，這兩者有著太多的不協(xié)調(diào)，對傳統(tǒng)禮樂也是莫大的諷刺與嘲弄！
到了秦淮河，只見岸上那青磚灰瓦的馬頭墻，回廊掛落的花格窗，錯落有致的藍青色徽派建筑；黑白相襯的馬頭墻和飛檐出甍，亭榭點綴，恍恍惚惚猶如穿越時空，又回到了明清時期古秦淮河的優(yōu)美畫卷之中。
遠遠的，幾葉畫舫停泊岸邊，河中輕輕游蕩著兩三只畫舟，那在河里蕩悠的畫舫燈光幽暗，舟中不時傳來輕柔的歌聲與美妙的絲竹；不免使人想起，當(dāng)年，秦淮河上無數(shù)文人騷客或是仕宦遺老遺少，或是居于廟堂之上的達官權(quán)貴們，也許是帶著一腔的官場失意，也許是有著無奈的仕途落寞之牽羈，來到秦淮河畔，在涼風(fēng)習(xí)習(xí)卻又飄蕩著管弦絲竹的暮色中，拾階上得樓去有的躭于妓女的酥胸，有的沉迷于絲竹縈耳，有的沉浸于觥籌交錯的酒肆或飄飄蕩游的畫舫之中，以低吟淺唱、調(diào)情逗騷與輕酌慢飲排解一生的浮塵與官場的跌宕失意。
在秦淮河，青樓里的歌藝妓們?yōu)榱松?，她們賣歌賣笑賣藝，是為了掙得養(yǎng)家糊口的飯錢；公子哥兒，落寞權(quán)貴則拿錢買笑，用以消譴、打發(fā)時間、風(fēng)流快活；那個時代，造就了十里長堤的繁華與歌舞升平；更有甚者，是那些因沉迷歌舞酒色的朝政專權(quán)者，由此而招致了江山的風(fēng)雨飄搖，社稷易主；還有那些即使在勁敵壓城，大廈將傾之時，依然不理朝政者，一如陳后主……這時，“商女不知忘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的詩句又在耳邊響起，陳后主荒于政亊，耽浸于淫樂而致亡國的歷史悲劇又在腦海里回映。
皇帝誤國，這與那些依靠賣唱賣笑出賣色相的弱女子有何干系么？
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當(dāng)危難來臨或是危難過后，那些所謂的智者，總會一股腦兒地把臟水潑向那些可憐的女人，楊玉環(huán)魂喪馬嵬驛，不是也為唐王朝作了替罪的羔羊嗎？難道紅顏就是禍水？女人不為生計，她們甘愿為他人玩物乎！女人，畢竟是女人，在男人專權(quán)的社會，一切能轉(zhuǎn)嫁的和不能轉(zhuǎn)嫁的，盡管全都轉(zhuǎn)嫁給這些可憐的女人去吧！
社會從來都是男人的社會，權(quán)力也從來好像都是男人的權(quán)力，一旦女人參政理亊，就會冠之以“牝雞司晨”，“后宮干政”，就視之為禍水為妖惑……
這也許就是男權(quán)社會的霸道與卑鄙之所在的地方！難怪則天皇帝對天下男人有著無盡的不屑與奴役。
歷史總是在不停的上演，上演一幕又一幕朝代更迭的大劇，這大劇有聲有色波瀾壯闊，同時，也上演著許許多多令人感嘆令人憤慨的悲催故事。
在封建社會中，朝代變更的歷史推動著社會的的發(fā)展?？蛇@種發(fā)展總是需要一些人和一個階級的付出，更需要一些人和一個階級的統(tǒng)治與治理。到明末清初，依然是在這里，在這個叫秦淮河的地方，當(dāng)清兵鐵蹄奔騰，大舉南下之時，南明王朝已經(jīng)風(fēng)雨飄搖，秦淮名妓李香君眼看國破家亡，雖一介女流之輩，身份卑微，但品性高潔，她不顧個人身家安危，與自己的戀人侯朝宗，以民族氣節(jié)為大義，凜然奔走呼號于抗清復(fù)明的斗爭之中；在為抗清前線兵勇們募捐錢物的人群中，有李香君那纖細(xì)柔弱的身影；是她（他）們的這種義舉，才讓明王朝得以暫時的茍延殘喘；可她們的行為，對這個行將覆滅的明代王權(quán)來說，是何等的“忠義”與微不足道。
歷史是無情的，當(dāng)一個王朝行將就木的大限將至，當(dāng)一個腐朽的王朝大廈將要傾覆之時，任何人任何力量當(dāng)然也包括像李香君這樣的“忠義”，都是回天乏術(shù)的。
歷史的車輪要向前滾動，什么樣的力量也阻擋不了！
唉，有誰想到過她們，她們的生活她們的節(jié)操以及她們的命運，正是被她們?yōu)橹葱l(wèi)與為之效忠的明王朝，以及那些當(dāng)年的專權(quán)朝貴們弄的一錢不值！還有那些狐假虎威的奸侫之輩，對她們的尊嚴(yán)、體面和肉體肆意的糟蹋蹂躪與作賤；明弘光帝根本不需要她們那點忠君的眼淚和報效朝廷的忠心；這些當(dāng)權(quán)的男人們覬覦的僅僅是她們可憐的笑容、香艷的色相與肉體而已
因此，李香君看夠了，也看透了！
李香君已經(jīng)討厭了這個世俗的王朝與人間，于是，只能以自己殷紅的鮮血飛濺紙扇洇染桃花，以“桃花扇底送南朝”表明自己那點對江山對故國的衷情留戀了。
可憐的女人?。∵@樣的朝廷用不著你們?nèi)绱瞬贿z余力的忠義于懷，不值！——真的，它不值得你們替它去效力去替它捐軀。
其實，秦淮河青樓里的女子，絕大多數(shù)來自社會底層貧困人家。她們是被社會所拋棄被生活所逼迫，無奈只有學(xué)藝賣笑，她們把笑寫臉上，讓眼淚流在心里，門前的秦淮河水，天天替她們嗚嗚咽咽，可為了活命為了家人，她們不得不把笑當(dāng)作一種工具，把潔靜的身子當(dāng)作一種資源，每天流著不可視人的眼淚混跡于秦淮河畔的青樓里。
秦淮河流淌了千年?？墒牵鸵驗榍鼗春釉?jīng)有過許許多多的風(fēng)流艷亊，至今，兩千年過去了，當(dāng)人們一旦提到秦淮河三個字，立即就會浮想聯(lián)翩，想到那些風(fēng)花雪月，想起那段紙醉金迷的歷史；這就怪了，難道它就如同一個良家女子，一旦失去節(jié)操，一旦破貞成妓，就永遠會成為人們看不起的“敝屐”么，就永遠會被世俗的眼光看不起么？
秦淮河啊，涓涓流淌的秦淮水，到今天你還沒有洗清自己的身子么！人們怎么一提到你的名字，就以為是風(fēng)花雪月的代名詞，就會聯(lián)想起低吟淺唱，飄蕩著靡靡之音的風(fēng)月之地。
可是，誰又能知道商女的辛酸、商女的可憐：誰又能體會得來李香君這一介弱女子那點報效家國報效社稷的赤誠之心啊！
這時，我心里分明已經(jīng)有了幾分憤恨幾分惱怒。我不愿在這里作任何長時間的逗留。盡管我對劉禹錫的“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很有欣賞感，可此時路過“烏衣巷”時，卻產(chǎn)生不了一點點去那里看看的心理。
在返回賓館的車子里，心里不斷在想，千年奔逝不息的秦淮河，至今依然還在淚流不止??！她是在向天地泣訴著自己的不幸與辱屈嗎？她是用眼淚在洗刷自己身子上那些斑斑點點的污漬嗎？為什么到了今天，人們還是把她當(dāng)作那種不潔的風(fēng)月場地呢！
秦淮河啊，你流淌的不是水，你流淌的是中華民族屈辱的眼淚！
賓館門前，我不知道這把油紙傘是收藏還是丟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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