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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石文學選刊]馮美湖發(fā)表在《安徽日報》的散文《父親的土地情結》

父親的土地情結  

人活一輩子,總免不了與書打交道。在幾十年漫長而短暫的歲月中,每個人都會或多或少,或淺或深地讀過一些書。而父親這輩子,大字不識幾個。他一生只閱讀土地這本書,讀它的真、善、美,讀它的苦、痛、累。整整一輩子,父親都沒有把土地這本書讀完。  
父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對于人生,對于土地,他說不出多么高深的道理。他只認一個理兒:他是農民,土地就是他的命根子。在父親的眼中,在父親的心里,土地是最實誠的,它不會欺騙、辜負任何一個摯愛、善待它的人;土地是最善良的,它會傾其所有,奉獻出谷物、莊稼,回報那些在土地上出過力流過汗的人;土地又是最美的,它吸納山川的秀美之氣,吸納日月之精華,長出草,長出花,長出世間最美的風景。  
父親說,人屬土,從泥土里來,一生不停地撫摸泥土,最后撫摸不動了,就被泥土撫摸,回到泥土中去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命就在這一榮一枯中譜寫輪回。父親的人生,猶如故鄉(xiāng)泥土里的一株莊稼,悄悄發(fā)芽,默默成長,靜靜開花,于秋風中悵然老去。一場秋雨,零落成泥。  
父親一生與土地打交道,他最熟悉土地的稟性。在土地身上,父親傾注了自己作為一個農民所有的智慧、經驗和所有的最質樸、真誠的感情。  
父親說,土地好比母親,那些莊稼、谷物就是土地的兒女。父親懷著最虔誠的敬畏之心,侍奉土地,就像侍奉自己的母親一樣。  
每年秋冬季節(jié),土地奉獻出一年的收獲之后,父親開始精心呵護、打理土地。他早早地喂飽牛,整理好犁耙。父親說,犁地一定要深,地塊的邊邊角角都要犁開、深翻,讓每一塊泥土都能充分吸納陽光,吸納風霜雨露——這些大自然的靈氣、精華,是土地最好的營養(yǎng)劑。別人犁一遍兩遍的地,父親卻要犁上三五遍。哪怕受再多的累,流再多的汗,吃再多的苦,父親也樂此不疲,無怨無悔。  
地犁好后,父親用耙橫橫豎豎,來來回回地把那些大塊的泥土耙細,耙成泥粉。隨后,父親拿起鋤頭,開始細細平整、挖溝、分壟。直到把一塊高低不平的土地,打理得溝壟分明,有模有樣,父親才從浸透汗水的衣袋里,掏出自制的旱煙,點著火美美地吸上幾口,瞇縫著雙眼,細細打量腳下的土地。懷著驕傲和自得,欣賞自己的杰作。就像一個作家,歷經艱辛寫完一部著作那樣,滿是愜意和安適。  
父親常說,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種地不使糞,那是瞎胡混。父親還說,人勤地不懶,人懶地現(xiàn)眼。這些話從父親嘴里說出來,是那么自然,不帶一絲矯情。  
打從我記事時起,就看見父親經常在早晚時分,勞作之余,撬著一個糞筐,扛著一把糞鏟,村前屋后,拾掇那些豬屎牛糞,再拌上草木灰,一擔一擔地往田里地里送。除此之外,父親還堅持用綠草漚肥,挖爛臭的塘泥積肥。不像有的人家的土地,因過多施用化肥、尿素,造成土地板結,不光產量下降,種出來的糧食也不好吃。父親種地,不怕苦,不怕臟,不怕累,不怕流汗水。因此,種出來的莊稼,年年豐產高產。種的水稻軋出的米,煮粥湯稠汁香,煮飯軟糯可口,老遠便聞到濃濃的米飯香。  
草是莊稼的敵人,莊稼是父親的心頭肉,父親便與草形同水火,勢不兩立。烈日下,父親揮動銀鋤,小心翼翼,一鋤一鋤地把草鋤掉。父親的汗水,滴落在泥土里,和曬黃干枯腐爛的草一起,化作漿液,滋養(yǎng)著莊稼。莊稼滿心歡喜,父親亦滿心歡喜。經年累月,父親所受的苦、痛、累,都化為養(yǎng)分,滋養(yǎng)著土地。父親不知道,土地對他這一份珍貴的賜予,滿懷著深深的感激和感恩之情。  
父親沒有多少文化,更不懂科學,但父親懂得土地。他懂得間作、輪作,更熟稔什么樣的地適合種什么莊稼。比如,薄地種大豆、黃豆,因為豆類作物的根可以肥地;黃土地、沙壤地適合種西瓜、種紅薯,紅薯地又可套種綠豆、飯豆、玉米;離家近的地,就種上一點蔬菜瓜果,方便家人采摘。一塊地,頭一年種一季小麥、油菜或芝麻,第二年就換種玉米、花生、黃豆或高粱。不同的作物輪作、間作,既可涵養(yǎng)地力,又可提高作物的品質、產量。父親和土地配合非常默契,儼然是一對相識相知多年的老伙計,熟門熟路,得心應手,游刃有余。  
也有配合不那么默契的時候。種地是一種重體力活,很辛苦,又要趕農時。尤其是每年六七月間,二季稻雙搶時節(jié),搶收、搶曬還要搶種,只有十來天半個月時光,一刻耽誤不得。那些年,家里無多余勞力。母親體弱多病,姐姐和我還年幼,屋里屋外,田間地頭,全靠父親一個人。父親往往是忙完地里,又要搶著趕回家里。打場、翻曬、收撿、歸倉,父親總是一溜小跑。150斤重的一擔稻子,別人挑一擔來回半小時,父親只需十分鐘。  
那段時間,父親睡三更,起五更,日夜不停,穿梭于土地和家、家和土地之間,一刻不得停歇。父親,就像他肩上的那根老扁擔,早已不堪重負,可仍然得咬牙堅持著,堅持著。那被汗水長期浸染得油光光的扁擔喲,一頭挑著父親的辛勞,一頭挑著全家人的生活和希望……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辛苦勞作,父親老了,種不動地了。衰老的父親,種不動地的父親,仍然不肯離開村莊,離開土地。那耕種多年的土地,也依戀著鐘愛它的父親。  
春日的暖陽下,我經??匆姼赣H一個人,扛著那把陪伴了他大半輩子的鋤頭,固執(zhí)地在田間地頭轉悠,一轉就是大半天。  
那鋤頭早已銹跡斑斑,那土地也已荒蕪多時。我不知道,面對著荒蕪的土地,父親心里該盛滿多少痛苦?;秀敝?,我看見父親昏花的老眼里滾出幾顆渾濁的淚珠,一滴,一滴,滴落在土地里。  
忽然想起臧克家老先生的那首詩歌名作《三代》:“孩子/在土里洗澡/爸爸/在土里流汗/爺爺/在土里葬埋”。我知道,終有一天,父親會終老在這片他曾經辛苦耕耘、收獲過的土地里。土地,會埋葬父親;而父親,則永遠活在他畢生摯愛的土地里。在埋葬父親的土地上,一定還會長出一棵棵玉米,一蓬蓬豆子抑或一株株高粱,一簇簇稻穗。在沒有父親的日子里,讓一代又一代后人,咀嚼父親的滋味,咀嚼土地的滋味。  

(原文發(fā)于《安徽日報》黃山文學副刊2021年1月22日)


馮美湖:中學語文高級教師,陽新大王鎮(zhèn)人。愛文學、愛教育、愛生活。有詩文數(shù)十篇散見于省內外報刊。文學觀:貼近生活,反映生活,我以我手寫我心。反對故作高深,無病呻吟,空洞無物,晦澀難懂的所謂創(chuàng)新。2018年8月赴新疆阿拉山口支教。  

《新東西》編輯部

主     編: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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