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軍用直升機在江岸最大的鐵路家屬區(qū)二七新村的上空超低空飛行著,巨大的風刮得樹梢亂顫、樹葉橫飛,震耳欲聾的引擎聲,引得恐懼的職工和家屬們都跑到屋外抬頭觀看。
飛機上天女撒花般飛揚下來花花綠綠的傳單,一些家屬和孩子們追著搶拾。
對于家屬來說,有了這些紙,可以管一家人好長時間的上廁所用紙;對于孩子們來說,疊紙飛機、疊紙撇撇,用處更多了。
一位十四五歲的毛頭小伙搶得最起勁。只見他赤著雙腳、靈活迅速地來回奔跑,上蹦下跳、左抓右搶,已經(jīng)抱了一大摞傳單。
突然,他剛踏上地面的右腳猛地又縮了回來,他坐到了地上。只見他的腳底硬生生插入了一個破碎的玻璃瓶底!他齜牙咧嘴地掰著腳觀察著,一咬牙,把瓶底拔出。
殷紅的血立刻涌了出來。他順手從地上抓了一把土就敷了上去,又抽出幾張傳單蓋壓著。血一會兒就沁透了泥土,他又加了一把土,換了一疊傳單紙,用手緊捂著。
看著別的孩子跟著飛機跑者,他的心里又癢癢起來,左看看、右看看,想找根繩子把紙捆在腳上,但一無所獲。
“哥哥,你么樣了?”一個小姑娘看見他,跑過來問道。
“被玻璃扎了。快,給我找根繩子?!?/p>
妹妹取下辮子上的皮筋,遞給哥哥。
哥哥把腳上的紙固定住,對妹妹說:“你不要告訴大人,???”
妹妹點點頭。
劉雅韻下班回家,見兒子已將煤爐生好,水壺也坐上了,很是滿意。當兒子告訴她,今天撿了好多傳單而且都是新紙,就笑著回應:“今天沒有惹禍???不錯,還給家里做了不少事。記得要看課本??!”
“曉得了。”兒子文強轉身就踮著腳跛出去了。
在學校上了一天課的劉雅韻,一回家就必須立即開始做一家人的飯菜,根本沒有精力去理會孩子們。
吃完晚飯在廚房洗碗的齊揚靈,發(fā)現(xiàn)窗外兒子走路怎么瘸了,還本能地用手扶著墻、扶著樹,就喊道:“文強,你回來?!?/p>
文強聽到父親喊自己,嚇得一激靈,就要往遠處走。
齊揚靈氣不打一處來,丟下手里的碗筷,奔出門來。
文強見父親要發(fā)火了,就怏怏地跛了過來。
齊揚靈指指文強的腳,問道:“這是么回事?又惹了么事禍?”
文強諾諾地說:“沒有惹禍,是被玻璃扎了?!?/p>
齊揚靈不信,舉起了手臂就要動手:“不是惹禍才怪,好端端的會被玻璃扎了?”
文強緊張地縮緊了脖子。
“爸爸,哥哥是真的被玻璃瓶子扎的,我看到了,他是在撿飛機傳單的時候光腳踩到了破瓶子上。”女兒文靜證明道。
齊揚靈叫女兒搬出小凳子讓文強坐下,脫下他的鞋子查看起來。
只見這只傷腳,已經(jīng)整個變得烏黑,腫得變了形,腳底的泥土、紙屑被血液凝固成一層黑色的硬塊。
齊揚靈心疼了。對屋里喊道:“雅韻!快幫忙打一盆溫熱水來!”又叫文靜把家里的藥箱拿出來。
劉雅韻端出水,看到文強的傷腳,心里一緊,問道:“這么厲害,怕是要上醫(yī)院處理吧?”
齊揚靈沒理會她,細心地用溫水潤化著污塊、清洗著傷口。他用難得的溫柔口吻問兒子:“疼嗎?再忍一下子,我要把傷口里的土都搞干凈?!?/p>
文強搖搖頭,緊接著又疼得咬牙切齒起來。
齊揚靈將云南白藥敷到傷口上,打上繃帶,又嚴厲起來:“這幾天不要沾水??茨阋院筮€敢不敢赤腳到處跑!”又對文靜說:“你把哥哥看好,他要再不聽話,看我么樣打他!去,把你們今天撿的傳單拿來給我看。”
文靜從那一大沓傳單里選出幾張不重復的,送給了坐在門口樹下的父親。
這次傳單上的標題內容寫的是:“中央文革小組王力、謝富治等先后在華工、湖大、水院接見'造反派’,公開表態(tài)支持'三鋼’'三新’”,“'百萬雄師’是保守組織,軍區(qū)支左大方向錯誤,廣大革命群眾要'大揪軍區(qū)一小撮’”,“中央文革小組王力發(fā)布'四點指示’”等。
齊揚靈苦笑著搖了搖頭,扔下這些廢紙,推出他的寶貝自行車,開始每天雷打不動的擦拭、調整、上油。
“老齊啊,你們家文靜又欺負我們家張漢,你可要管啊!”一聲大叫,嚇了齊揚靈一跳。放下手里的棉紗,見是鄰居張師傅家的媳婦在跟自己告狀。
“張漢,你過來啊,給你齊伯伯看。你看,這脖子上都挖出血了。還被踢了一腳,這腿都磕紫了!張漢,你怕么事,快過來??!”
無論他媽媽如何喊,張漢就是不敢過來。他是怕文靜知道了他來家里告狀,又會饒不了自己。
齊揚靈忙賠不是:“你看,我們家的文靜就是讓人不省心,我一定要好好教訓她!你家張漢要緊么?要不要上點藥?”
張漢媽媽說:“那倒不需要了。只是叫你們家文靜不要再欺負我們家張漢了,我們家張漢從小就身體不好……”
齊揚靈喊道:“雅韻呀,你快把家里的水果糖拿來,快些!”
正在家里批改作業(yè)的劉雅韻,手里抓著一把水果糖走了出來:“喲,是張漢媽媽啊,這是——”
齊揚靈說:“是文靜又欺負張漢了!這丫頭野得不得了了,把人家的脖子都挖出血了,腿也打青了!看我這次不打斷這丫頭的腿!”
劉雅韻聽說了,也忙賠著笑臉:“張漢媽媽,您家看,這是個么事事??!我們沒有教育好子女,我給您家賠罪!”說著,將糖果塞到張漢媽媽的衣口袋里,又給她鞠躬。
張漢媽媽倒不好意思起來:“劉老師,你不要這樣,也就是小孩子扯皮打架,我也是來說說,沒得那么嚴重的!”說著,就要把糖果掏出來。
劉雅韻按住她的手:“就是,就是。您家看,把這些糖給張漢嘗嘗,他不也就有面子了,也不生氣了么?您家就拿著吧,不值錢的!”
張漢媽媽走了。劉雅韻看著偷笑的齊揚靈,埋怨道:“這丫頭都是你慣的!”
齊揚靈對聰明伶俐的女兒很是偏愛,邊擦車邊說:“一個大男孩,被女生追打,還好意思來家里告狀。好了,這事要說一下文靜,以后就不要欺負弱者了?!?/p>
看到玩耍后回家的文靜,齊揚靈問道:“你今天打張漢了?”
沒想到文靜回答得干凈利索:“打了。”
劉雅韻來氣了:“哎!你打人家了還理直氣壯?”
齊揚靈問:“為么事???”
文靜說:“他站在教室里的桌子上,舉著拳頭喊:打到齊揚靈!我就去打他,他跑,我就追,他摔倒了,我就騎上去打了他?!?/p>
劉雅韻跟齊揚靈面面相覷:張漢這是在模仿齊揚靈在機務段挨斗的情形??!
齊揚靈生氣了:“他媽還敢來家告狀!好意思來告狀!打得好!”
劉雅韻說:“你說么事呢!不能這樣教孩子啊。文靜,以后再有人說你爸爸、媽媽么事,你都不要理他,回家跟我們說,我們去找他的家長?!?/p>
文靜鼻子一哼,不屑地說:“我才不告狀呢!”
齊揚靈一聽,掩不住高興,說:“以后不要打人,要以理服人,動動腦筋,要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
回頭一看,文靜早已經(jīng)跑不見了。
晚上,齊揚靈怎么都睡不著。他對劉雅韻說:“你看,我們的事還是影響到孩子們了。我看了今天的傳單,翻來覆去翻燒餅,整來整去誰都逃不脫。
干脆,我還是支援三線去吧,新的單位認得的人少麻煩也少些,而且有么事也傳不到這里來?!?/p>
劉雅韻坐起來,說:“焦枝線建設正在武漢調人,要不我們全家一起遷過去?”
齊揚靈搖頭:“那不行,那樣的話,就等于移民了,子孫后代都回不來了。我這一輩子就是不想離開江岸,你要帶著全家給我堅守住,那樣我退休了還能回家?!?/p>
齊揚靈在運動中被誣陷為“日本特務”,被免掉了總工程師的職務,接受批判。后來又被安排到機務段教育室任乘務老師,也就是給新職工上上基礎技術課。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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