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與通感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主要有兩個版本，一個是通行本，共有六十四則詞話，全書五千多字；再一個是手稿本全編本，共有一百二十七則，約九千五百字。書買很多年了，偶爾翻翻，從未卒讀。疫情宅家，看著《人間詞話》發(fā)黃的書頁，想到了王國維所填《蝶戀花》中兩句話：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span>

這兩句詩現(xiàn)在常在網(wǎng)上刷屏，成為網(wǎng)紅。

王國維是詩人、詞人，也是詩詞學家，《人間詞話》是他的代表作，在詞學研究領域影響巨大，現(xiàn)當代凡研究中國古詩詞的人，幾乎沒有人不提到王國維和他的《人間詞話》。郭沫若說《人間詞話》中很多觀點都可以單獨形成系統(tǒng)的詞學分析理論。

我知道“老而學者，如秉燭夜行”，不僅看得慢、也看不遠。可我還是花了幾天時間把《人間詞話》六十四則“通行本”和一百二十七則“手稿全編”讀完了。

有學者對通行本《詞話》進行了梳理：第一部分從第一則到第九則，對詞學“境界說”的具體內(nèi)涵作理論性闡述；第二部分從第十則到第五十二則，按時代先后從歷史發(fā)展脈絡和具體的審美經(jīng)驗的層次上說明，詞的境界是如何創(chuàng)造的，詞的境界是如何展示藝術魅力的；第三部分從第五十三則到第六十四則，分別論及歷代文學體裁的演進及詩人與外界的關系等問題，對“境界說”理論作了拓展和補充，“境界說”是本書的綱。學者認為這六十四則詞話渾然一體，體現(xiàn)了論證的邏輯力量，是王國維對詞學理論的建樹。通過對比兩個版本，我以為通行本包含著作者生前對手稿修改刪減的意圖，體現(xiàn)了編輯人員對內(nèi)容的選擇和對結構、枝蔓“斧削”的功力，使其更具有了潛在的邏輯力量和論證效果。

《人間詞話》手稿全編，沒有編輯的斧削，結構也不像“通行本”則那么嚴密，詞話的第一則是從《詩經(jīng)》開始的。他說：“《詩經(jīng)·蒹葭》一篇，最得風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意頗近之。但一灑落，一悲壯耳。”

第二則就是著名的“三種境界”說：“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罔不過三種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说诙辰缫?。'眾里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说谌辰缫?。此等語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span>

第三則談詩詞的“氣象”，說：“太白純以氣象勝。'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寥寥八字，獨有千古。后世唯范文正之《漁家傲》、夏英公之《喜遷鶯》差堪繼武，然氣象已不逮矣?！?/span>

第三十一則談境界，他說：“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在之后的篇幅里，他具體談了審美認知：談到了“造境”與“寫境”的區(qū)別；“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的不同；對什么人、什么樣的詩句、詞句“隔”與“不隔”進行了比較。在《詞話》中，他對古詩詞點評先后引用了叔本華和尼采的藝術觀。第二十八則“叔本華曰：'抒情詩，少年之作也。敘事詩及戲曲，壯年之作也’余謂：抒情詩，國民幼稚時代之作也。敘事詩，國民盛壯時代之作也......”  第一百零九則“尼采曰：'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笾髦~，這所謂以血書者也......”

《人間詞話》面世百年，既是理論家研究的對象；又是民間普及讀物，許多觀點都耳熟能詳。王國維熟悉古典詩詞和詩人們的名號，詞話舉例點評，在他，是點石成金；在我，如醍醐灌頂。讀了《人間詞話》再去讀唐詩宋詞理解和感受明顯不同。

手稿全編與通行本一樣，都是運用現(xiàn)代西方哲學、美學觀點側重研究、點評了唐、五代及北宋詞，也涉及到了詩歌和其他文學作品。全書以詩人“深致”和詩詞“氣象”開篇，以“境界”為審美基礎，以“隔”與“不隔”為審美標準，在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基礎上滲入了西方現(xiàn)代哲學、美學思想，為人們閱讀欣賞詩詞提供了普遍認可的鑒賞方法?！度碎g詞話》研究成果豐富；王國維被尊為“國學大師”，網(wǎng)上隨查。

讀完了《人間詞話》，又查閱了一些評介文章，說的都有道理。但我更認同葉嘉瑩教授的看法。她在《迦陵論詞叢稿》中說：“《人間詞話》的長處在片段評語的精到深微，而缺點是理論系統(tǒng)不夠完備?！彼脑u說中肯。王國維是有學問的人，《人間詞話》中的很多觀點都可以申發(fā)出系統(tǒng)的詩詞鑒賞理論。因受時代限制，他當時確實沒有建立自己的理論系統(tǒng)。但是，他選擇了極為精當?shù)恼Z詞，如“境界”、如“隔”與“不隔”、如“氣象”等，對中國古典詩詞（主要是五代及北宋詞）進行例舉式點評。他說“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則稍隔矣。'池塘?春草’，'空梁落燕泥’等?句，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即以???詞論，如歐陽公《少年游·詠春草》上半闕云：'闌???獨憑春，晴碧遠連云，??三?，千?萬?，??苦愁??！Z語都在?前，便是不隔。?云'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則隔矣。??《翠樓吟》：'此地，宜有詞仙，擁素云黃鶴，與君游戲。?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闶遣桓簟?'酒祓清愁，花消英?’，則隔矣。然南宋詞雖不隔處，?之前?，?有淺深厚薄之別。

“境界有??，不以是?分優(yōu)劣。'細?魚?出，微風燕?斜’，何遽不若'落?照?旗，馬鳴風蕭蕭’？'寶簾閑掛?銀鉤’，何遽不若'霧失樓臺，?迷津渡’也？”

他還說：境界不完全指景物。人的“喜怒哀樂亦??中之?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境界?！?/span>

王國維的高明之處在于把西方哲學、美學思想不著痕跡地揉進了中國傳統(tǒng)語境，采用了當時中國讀書人喜聞樂見的著述形式，完成了《人間詞話》，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看著《人間詞話》，忽然想起了錢鐘書的論文《通感》。“通感”是文學作品中的一種修辭方法，是錢鐘書最早發(fā)現(xiàn)并進行理論闡述的。在《通感》這篇文章中，錢鐘書同樣選擇了極為精當?shù)恼Z詞（通感）和意象鮮明的例句，精準的闡述了中國人一看就懂的修辭方法。

（網(wǎng)絡配圖）

錢鐘書在《通感》一文中開篇就指出：“宋祁《玉樓春》有句名句'紅杏枝頭春意鬧’…用 '鬧’字是把事物無聲的姿態(tài)說成好像有聲音的波動，仿佛在視覺里獲得了聽覺的感受?！边@就是通感。通感又叫“移覺”，是在描述客觀事物時，用形象的語言使感覺轉移，將人的視覺、嗅覺、味覺、觸覺、聽覺等不同感覺互相溝通、交錯，彼此挪移轉換，將本來表示甲感覺的詞語移用來表示乙感覺，使意象更為活潑、新奇的一種修辭格式。試想，如果錢鐘書的論文題目不叫“通感”而叫“移覺”，那又有幾個人能接受呢？

王國維《人間詞話》說：“ '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彼^“境界全出”就是詩人用精煉的語言準確表達了對春意的真感受、真感情。

《人間詞話》與《通感》都不足一萬字；前者是一本學說專著，后者是一篇學術論文，兩者研究的范疇也不一樣。但是，我以為《人間詞話》和《通感》最成功的地方是王國維與錢鐘書都找到了一種最恰當?shù)恼Z詞，準確闡釋了存在于中國古詩文中的文化現(xiàn)象。

譬如“境界”；

譬如“通感”。

編后手記：

王國維說：“紅杏枝頭春意鬧”、“云破月來花弄影”是為境界；錢鐘書指出，這一“鬧”一“弄”，把事物的無聲狀態(tài)渲染成好像有聲音似的，在視覺里仿佛獲得了聽覺的感受，其實這是一種特殊的比喻，即為通感。鑒于以上兩位美學大師的觀點，不難理解：“古藤老樹昏鴉，斷腸人在天涯?！笔蔷辰?，”秋水長天月又盈，無限相思付瑤琴，琴音裊裊思如潮，兩處情牽夜夜心?！币彩蔷辰?；“我聽見了她那閃閃爍爍的笑聲”是通感，“樹木何蕭瑟，北風聲正悲?！币彩峭ǜ?。本文作者，深研王、錢理論，就以上兩種文學現(xiàn)象中所透視出的美學意味，旁征博采，深入淺出的作了充分比較和要點闡釋，給愛好文學的讀者以藝術美學方面的導引，很有實用價值。小編覺得：境界也好，同感也罷，從中國古典詩詞入手去展開文學閱讀進而文藝創(chuàng)作，才是一條終南捷徑。因為境界和通感可以表現(xiàn)出文學藝術美的最佳效果，正如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一樣，讓人們意會無窮而又勝于言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