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瑣憶
作者：王飛帆
外婆出生在君山區(qū)許市鎮(zhèn)許市農(nóng)莊附近，北面是風(fēng)光迤邐的天井山，南面是波光粼粼的洞庭湖。她父母非常勤勞，在慢慢積累財富后，置買了大片的田地。“十里西疇熟稻香，槿花籬落竹絲長，垂垂山果掛青黃?！蓖馄啪驮谶@樣的田莊環(huán)境下生活成長。
外婆是個思想獨立的人。她所處的年代，女性從四、五歲便開始裹足，以三寸金蓮為審美標準。但她死活不肯裹足，大人們也只好作罷。她是幸運的，遇到了喜歡腳大的外公。外公的父親也算是家財萬貫的商人，家境殷實，外公也就有條件讀了些書，見過世面，他認為大腳好，踏實。
外婆有一把傳奇的金鎖。小時候，她跟伙計們走進岳陽城碼頭附近的一家面館吃面。一個穿著皺皺巴巴長褂的老者，突然就摔倒在石階上，外婆趕忙跑了過去詢問他摔傷沒有，還小心翼翼地把老者扶進面館，給他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吃罷面條，老者謝過外婆，準備離開。他從隨身的包袱里取出一把帶有銀色鏈子的金色鎖來，贈送給了外婆，并說共兩把，還有一把在他孫女那里，以后要是在洞庭湖或周邊三百里范圍內(nèi)遇到麻煩，就拿出這把鎖來，定能保證平安。外婆將信將疑，她仔細端詳，發(fā)現(xiàn)鎖和鎖鏈像一條項鏈一樣精致漂亮，鎖上面還雕刻有神秘的圖案，她很喜歡，也就常常掛在了脖子上。
這把鎖后來真的發(fā)揮了巨大作用。外婆的娘家富甲一方，自然會招賊惦記。為了勒索錢財，盤踞在天井山一帶的匪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綁架了外婆的二姐和家里的一個伙計，用毒招嚇唬，二姐差不多精神失常，伙計嚇得魂不附體，匪人放了伙計，要他帶信回去，拿錢來贖人。他們索要銀元一擔(dān)（兩籮筐，那時一只籮筐的容量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一半），還有珠寶若干。外婆的父親召開緊急家族會議，商議派誰去送錢贖人。外婆從門外偷聽到了，沖了進去，毛遂自薦要親自去贖姐姐回來。大家一致覺得在外婆姐弟四人當(dāng)中，她最膽識過人，頭腦靈活，能隨機應(yīng)變，決定安排十個伙計陪同她前往。
剛進入匪人的地盤，外婆和隨行的十人都被蒙上了雙眼，坐上了他們提供的馬匹。不知過了多久，到了據(jù)點，雙眼上的黑布才被摘去。只見忽明忽暗的火光照著空曠幽森的山洞，洞外是密密麻麻茂盛高大的樹林，洞中百余個兇神惡煞的大漢將外婆一行團團包圍起來。外婆連忙說，帶好了對方需要的銀元和珠寶，請求放二姐回去。不料，一個戴著面具身材魁偉的大漢掃視了一下眼前的金銀珠寶，想變卦，繼續(xù)扣押人，要更多的錢物。
外婆急中生智，忽然閃現(xiàn)面館里的那位老者，趕忙從脖子上取下那把金鎖要面具大漢辨認，他驚訝了。外婆解釋說，是一位忘年之交的大爺送的，他們是江湖好友。面具大漢半信半疑，拿著鎖，推開一扇石門，走了進去。良久才出來，他一擺手，那百余名大漢迅速撤下，消失在石門后面。這時他說，大當(dāng)家的要外婆帶著二姐離開，只留半筐銀元當(dāng)工錢可以了。面具大漢又將一個精美的小盒子交給了外婆，交代她必須到家后方能打開。
回到家，眾人喜出望外，外婆在大家的期待中打開了那個小盒，只見里面是一把金色的小鑰匙，還有一張紅色的字條，上寫：小姑娘，看到那把鎖的時候，我就基本確認是你了，為了保險起見，我用了這枚鑰匙去開鎖，現(xiàn)在這枚鑰匙也送給你，謝謝你的一碗面條之恩，其實那天一起的還有我很多的兄弟，他們分散在面館周圍。我們是在尋找我的孫女，她跟你年齡相仿，在岳陽城走失，至今下落不明，脖子上也有一把跟你一模一樣的鎖。如果有天見到了她，請一定要帶她來見我。
此后，外婆的娘家平安無事。只是，她一輩子沒有遇到那個跟她佩戴相同金鎖的人。
外婆生了五個孩子。我媽是老大，后面還有三個舅舅和一個姨媽。我媽的娘家人都愛飲酒，酒量也是遠近有名，尤其是我外婆，酒量最大，從未醉過。據(jù)我爸說，他相親時，遇上了媽媽一家輪番敬酒，先是外公，接著舅舅姨媽，后來是外婆。外公希望找個會喝酒的女婿。當(dāng)時，我爸醉了，軟軟地靠在椅子上，半夢半醒間，依稀聽到我外公舅舅姨媽們議論著：“這人酒力不行，跟我們門不當(dāng)戶不對，還是算了吧。”外婆則提出了完全相反的意見：“我看這后生行，誠實有擔(dān)當(dāng)，明明喝不得酒，為了不讓我們掃興，敢于端杯，還替我們家之娥（我媽）喝酒，是真心喜歡之娥的，這是關(guān)鍵，這事就這么定了?！蓖夤矝]有再說什么。外婆開心地又喝了一杯。
事實證明，外婆的決定沒有錯，不會飲酒的我爸雖沒有給我媽大富大貴的生活，但也基本做到了讓一家人衣食無憂，還一起挺過了那些最為艱難的歲月，他們夫妻同心，靠種田種地供我們?nèi)置米x書考學(xué)，都分配了一份有穩(wěn)定收入的工作。農(nóng)村三兄妹都能考學(xué)出去，在地方上是少見的，每每談及，外婆總是高興得合不攏嘴。
外婆一生健健康康，可她沒有養(yǎng)生的概念。飲食習(xí)慣和那些專家所說的健康吃法完全不同。從小就愛吃糖，不聽父母多次勸阻。出嫁時，還偷偷地在紅紅的衣袖里藏了一袋白砂糖，轎子一閃一閃，她一把一把地吃糖。外公揭開紅蓋頭時，噗呲一聲笑出了聲。因為他看到了外婆紅紅嘴唇周圍那亮光閃閃的白糖顆粒。外婆杏眼圓瞪，然后從衣袖里抓出一把糖，仰起頭，一把倒進了嘴里。我爸經(jīng)常送些魚肉和糖給外婆，可她不吃肉，只把魚和糖留下了。說來也是奇怪，直到外婆活到96歲生命結(jié)束，牙齒也沒有完全脫光，她一輩子沒有牙痛過。
外公走后，外婆獨自生活。她喜歡在菜里放很多味精，吃咸菜和剩飯剩菜。她喜歡糍粑，可以接連吃，水煮的、火烤的、油煎的，變了花樣吃。也沒聽說過她的胃出問題。那浸泡在水里的糍粑，外婆常不記得按時換水，散發(fā)出濃濃的酸味了。她還吃熏得漆黑的臘魚臘肉。外婆在吃的方面如此不合常理，卻很少看到她生病，唯一病得比較重的是外公意外落水溺亡那次，外婆幾個通宵幾乎都沒有合眼，她抱著外公的遺體哭，抱著他的棺木哭，倒在墳頭上哭。終于病倒了，不吃不喝，躺了三天才起來。
外婆很勤勞。外公離世后，她在離家不遠的地方開荒種菜，一部分送給親人和鄰居，一部分則挑到了集市上賣掉。她凌晨三四點鐘起床，一路急行到洞庭湖腹地進魚，用一個大的背簍背回來販賣。她還會在夏天農(nóng)忙的時候，背上一箱子的雪糕奔走在鄉(xiāng)間田野，賣給那些在炎熱里勞作的農(nóng)民。也會老遠就招呼在水田中央插秧的我們，送幾只雪糕給我們解渴。
親人都勸說外婆不需要那么勞累，可她說這樣做很快樂。我參加工作后，多次去看望她，可她只把喜歡的糖和皮蛋留下，從不收錢。還在我們離開的時候，她會把幾百元錢偷偷塞進了我女兒的口袋里。
原以為外婆會活過一百歲，不幸感染了新冠肺炎，在床上躺了兩天，以為只是普通的感冒，不吃藥，也不同意去醫(yī)院，就是不停地念叨我媽的名字。我媽得信后，迅速從廣州往回趕。外婆聽說消息，奇跡般地從床上爬了起來，但她仍然不吃不喝，踉踉蹌蹌，疲憊不堪?；蛟S心里欣慰吧，她吃力地去倒了杯谷酒，靜靜地坐在外公遺像前的椅子上，右手握著滿杯的酒，頭微微靠在自己的左肩上，齊肩黑發(fā)在隨風(fēng)慢慢飄拂。她清晰地說：“老頭子，我好累呀，我怕是敬不了你的酒，也等不到我們的之娥啦?！闭f完，腦袋一歪，去世了，像是睡著了。我媽趕到后，伏在外婆的身上，哭得撕心裂肺。
今年清明節(jié)，煙雨蒙蒙，我特別想念外婆，思之太切，居然夢見了她，夢里的眼淚流濕了枕巾。五一放假，我匆匆地趕回外婆家，望著外婆家那一條條熟悉的路，那熟悉的村落，百感交集。小時候外婆牽著我的手走在田埂山間的童年場景一一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她提著桶子，我拿著竹籠，奔走在田間溪流里捕魚捉泥鰍……
青山遠在，綠水靜流，樹木成林，稻田芬芳，可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圖片：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