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虞利
以前，家鄉(xiāng)有很多水牛，是大家不可或缺的勞動幫手，也是各家各戶的重要財產(chǎn)，人們依靠它們耕田勞作。水牛靈活，跑起來飛快，斗起架來連成年人都不敢上前一步。但孩子們中調(diào)皮的，敢騎在牛背上奔跑，那英姿颯爽勁兒不比騎馬遜色。現(xiàn)在家鄉(xiāng)基本上沒有水牛了，有那么幾頭也不是為了耕田，而是為了吃牛肉。不多的水田也都是機械化操作。沒有人想起牛，也沒有人談起牛來。一天，我突然就想起我家的那頭水牛。特意打電話去問媽媽，“你還記得我們家以前的那頭牛嗎？最后它賣了多少錢？”媽媽遙想了一陣，“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記得我們搬到新村后還養(yǎng)了好多年……不記得了賣了多少錢嘍?！?/span>那頭牛確實離開我們很久了，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了。小時候， 它幾乎是我們仨姐弟的“心頭惡”。因為要放牛。而放牛占掉了我們很多的玩耍時間。打我記事起，那頭牛就一直在。有一年夏天，一個下著大雨的午后，大人們難得聚在一起暢快地聊天，我們小孩子也在一旁開心地玩耍?？裳矍浦晖Ａ?，大人們要準備去農(nóng)田里做活計，勢必也要出去放牛了。那天，輪到弟弟放牛。弟弟還小，他開始耍賴大聲鬧著不肯去放牛。爸爸把他招到跟前，跟他說，“你去給爺爺磕一個頭，讓他下午幫你放牛。”弟弟一聽，馬上照做。跑到爺爺跟前，“趴”地一聲跪下，屁股翹得老高，額頭抵著地面，大聲說，“爺爺我給您磕頭了，您下午幫我放牛。”還來不及抬頭，卻被爺爺一把按住腦袋，怎樣掙啊扭啊就是起不來，引得滿堂的人哈哈大笑。有時候，小孩子在一起討論誰家的牛最好看，我們仨姐弟一致認為當(dāng)屬我家的牛。也確實是，我家的水牛犄角端正威武，兩眼大而有神，伶俐而溫順，身材健碩，曲線優(yōu)美。不似別的牛要么老態(tài)龍鐘，要么萎靡不振，要么全身骯臟，要不就是歪犄角，要不就是五短身材。在這一點上，我們對自家的這頭牛是充滿驕傲和喜愛的。但是也有讓人惱火的時候。三不五時我家就有同村的大叔大伯大媽嬸子來通知或者告狀，“快點，利伢崽，你家的牛在壩子里吃人家的禾苗?！薄安坏昧死?，我家的秧田被你家的牛吃了一大塊了。”每到這個時候，媽媽總是氣惱地喊我們一個去牽牛，一個去找爸爸，讓他趕快去灶膛里扒一筐草木灰給人家的禾田撒上。如果是剛插好的禾苗，還要我們一起去提幾捆秧苗補上。去補秧苗的時候，基本上都是農(nóng)忙剛過，我們正好在享受沒有農(nóng)活的假期，得知又要打赤腳曬太陽彎著腰桿子去補秧苗，自是怨氣沖天。這怨氣不敢向父母撒，也不可能向田主人家撒，只得在心里將自家的牛恨個百十遍。其實，牛也很冤，因為是我們放牛時間不夠，它沒有吃飽而已。我們家鄉(xiāng)閑散地非常少，而每家每戶都有牛。沒有閑散地放牛，只得牽著牛在窄小的田埂上吃草。想想牛也是有靈氣的牲畜，青翠茂盛的禾苗就在嘴邊上，而它只能吃田埂上被其他牛吃過無數(shù)遍，也被其他人和牛踩過無數(shù)次的草茬，一旦沒有把控好自己的欲望，趁主人不留神偷吃一嘴秧苗，馬上就要挨小主人的斥責(zé)和鞭子了。這要是換作人，老早就造反了。就憑著它的犄角和身軀，一頭牛斗倒三四個成年人應(yīng)該是沒有問題的。可這就是牛的忠厚可愛之處——也是它的可憐之處。有一次，父親犁田時摔了一跤，犁的鋒利刀片將牛的后蹄子割了一刀。傷口很隱匿，蹄子處受傷也沒有流很多血，從外觀看來似乎不是很嚴重。當(dāng)時還是農(nóng)忙季節(jié)，無暇讓它休養(yǎng)。父親找了一件爛衣服將傷蹄子裹好，再用繩子系緊，這樣也不至于直接泡在泥漿里。但這樣的包裹跟不包裹也沒有多大的區(qū)別。而且情況也沒有我們想象的樂觀，牛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完全靠其他三只腳分擔(dān)體重，在田里干活的時候行走更是艱難萬分，包了爛衣服的傷蹄子在泥水里蹣跚挪步。就這樣，父親還嫌它慢，一鞭子就抽在了它的背上，牛不顧疼痛，踉踉蹌蹌地跑起來……一段時間后，牛蹄子還不見好。我也不記得父親他們到底有沒有替牛打開過包裹看看，也許農(nóng)忙時節(jié)都忙不過來吧。牛愈發(fā)走不穩(wěn)了。那個傷腳是一點點力氣都承擔(dān)不得。有一天，輪到我去放牛，我牽著它走在田埂上吃草，遇到拐彎的地方，牛就要慢慢地挪轉(zhuǎn)身體，轉(zhuǎn)移體重，再慢慢地走過來。偏偏那天走的田埂上有一個排水缺口，這要是以前，這個缺口也是一個再稀松平常不過的事情。可現(xiàn)在這個缺口對于我們的牛都是一個不小的困難。果然，“噗啦——嘩”，牛重重地摔在了下方的水田里。水田里剛插秧苗不久，禾苗剛剛露出勃勃的生機。牛在水田里撲騰，掙扎著想站起來，無奈那條傷腿剛好壓在身下，如要起身，必須得用那條腿來支撐體重。它伸著長脖子，睜著眼睛，前面兩條腿使勁劃拉也起不來。我又急又怕，也不敢下到水田里推它一把，便使勁拽著韁繩，可憐牛鼻子都快拉破了，它也起不來身。想想它該多痛啊，這不會說話的牲畜拖著傷腿還干了那么久的活，如今，只一摔倒便起不來了。如果它能說話，或者它就不要那么隱忍能干，直接倒在牛圈里，不也可以少受點罪了么。最后，牛是怎么起來的，我已經(jīng)忘了，只是不久之后，爸爸便請來了獸醫(yī)。四個大人用扁擔(dān)和繩子將它放倒后，獸醫(yī)用大瓶的酒精清洗牛蹄子。我以為牛會痛得掙扎翻滾，沒想到，它只是安靜地躺在地上，任憑獸醫(yī)操作。安靜得讓我覺得那四個大人根本是虛張聲勢。還有一年，我家的牛懷孕了。雖然它威武霸氣，英氣逼人，但它是頭母牛。它那龐大的肚子看起來很嚇人。從前面看，只看到它的肚子朝兩邊鼓得大大的，牛頭似乎變小了很多，好像它的身寬跟身長是一樣的了。它現(xiàn)在走路走得很慢，特別是經(jīng)過大伯母家前的那條長坡時，慢得我都不耐煩了。我放學(xué)后才去堤壩里牽它回家的，我還要做作業(yè)呢。但我也不敢強行拉扯它，再拉它也走不快。以前爬這條坡時，氣喘吁吁的爺爺走不動，每次都是雙手拽著它的尾巴，讓牛拉著他一起往上爬的。過了很久，牛終于要生了。爸爸他們又請來了獸醫(yī)幫忙。我們小孩第一次看牛生產(chǎn)，既好奇又興奮。許是媽媽覺得小孩看牛生產(chǎn)不是很合適，又怕打攪驚擾了牛，于是趕我們遠遠地去玩耍。等到我們回家時，小牛已經(jīng)出生了。剛生下來的小牛搖搖晃晃幾步后，便偎在了母牛身邊，母牛調(diào)轉(zhuǎn)脖子，頭頸溫柔地環(huán)著小牛，用舌頭舔遍了小牛全身。我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小牛一出生便會走路，一走路便去到母牛肚子底下找奶喝。我們看到小牛溫順可愛的樣子實在是歡喜極了。因為小牛非常調(diào)皮搗蛋，母牛只是在肚餓的時候竄出去偷吃秧苗，而小牛無論饑飽，菜地、田地、玉米地，只要是它想去的地方，一溜煙就去了，高興了還在綠油油的菜地里蹦噠幾十圈。這下好了，得罪鄰居們的次數(shù)更多了。而小牛還在吃奶，還不到穿鼻子上韁繩的時候。于是，只好將它們母子分開，在母牛外出時把小牛關(guān)在牛圈里。每到這個時候，非得要兩個大人來幫忙不可。小牛哞哞叫著找尋一切空檔想鉆出牛圈，而母牛也萬分不舍與小牛分開。大小牛一起上演一出母子別離的戲碼，“哞哞”叫著，此起彼伏，好不熱鬧。一年多后，父親他們就將小牛賣了。我不知道母牛的心情，它既不會說話，也不會罷工抗議，而我們只知道以后不用另外打草喂小牛，好開心。畢竟伺候一頭牛比伺候兩頭牛要輕松得多。幾年后，姐姐考上了大學(xué)，爸爸為了湊夠?qū)W費，又將母牛賣掉了。初聽這個消息，我很高興，這意味著不用放牛了。那時候，我已經(jīng)是個初中女生，每到放牛時，我總害怕遇見同齡人，遠遠地看見有差不多同齡的人走過來，我羞怯得恨不得趕緊連人帶牛平空消失。想到從此以后，我家再也不用放牛了，心里自然高興。可高興過后，我想起我家的牛拖著傷腿在水田里踉蹌跑著耕田的樣子，那包扎傷口的爛衣服從泥漿糊糊里露出些骯臟刺眼的紅色，我的心情便黯然起來。
作者簡介
虞利，湖南汩羅人，現(xiàn)居昆明。從事花卉行業(yè)。愛好文學(xué)，種花，游泳，音樂， 美術(shù)等等。
圖片：網(wǎng)絡(lu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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