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散文夏季版
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對似喜非喜含情目。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diǎn)點(diǎn)，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如柳扶風(fēng)。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span>
這就是黛玉，一個秉絕代之姿容，具稀世之俊美的美女；一個獨(dú)具卓越之才華，極高之智慧的才女。黛玉的美，是一種空靈之美。她不同于“明眸善睞” “華容婀娜”的洛神；也不同于“一笑傾城，再笑傾國”的李夫人；更不同于“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的楊妃……縱觀千古文學(xué)作品中的眾多美女，黛玉是那樣與眾不同，絕世而立。她嬌弱、聰慧、空靈，她那樣的弱不禁風(fēng)，惹人生憐。鳳姐戲謔她是“美人燈籠”，賈府下人說見了她不敢出氣，怕氣大了吹倒了林姑娘。盡管賈府上下很多人不喜歡黛玉，可又有誰能否認(rèn)黛玉的美麗？鳳姐說：“天下竟有這樣標(biāo)致的人兒！”連薜姨媽那邊的一個婆子去瀟湘館給黛玉送蜜餞兒，見到黛玉也不禁嘆道“真是天仙似的！這樣的好模樣兒，除了寶玉，什么人擎受得起？”
“腹有詩書氣自華”，黛玉的美更在于她從內(nèi)到外散發(fā)出的一種慧氣，一種靈氣，一種底蘊(yùn)；在于黛玉那光芒四射的才華。大觀園里的眾兒女，又有哪個能與黛玉相媲美？且不說蘆雪庭爭聯(lián)即景詩；也不說凹晶館林史二人的聯(lián)詩悲寂；更不說蘅蕪院魁奪菊花詩；哪一次的吟詩詠詞，不是黛玉勝出一籌？正是由于黛玉出眾的才華，才有了香菱的慕雅女雅集苦吟詩，黛玉似乎只有在吟詩弄詞里才流出前所未有的快樂。你不能否認(rèn)黛玉才是大觀園的真正的詩人，然而在那樣“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社會里，縱使黛玉才過太白，敏賽子健，也是枉然。正如寶釵所言“自古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總以貞靜為主，女工還是第二件，其余詩詞不過是閨中游戲，原可以會，可以不會。咱們這樣的人家的姑娘倒不要這些才華的名譽(yù)?！笨v使黛玉懷揣明珠，口吐珠玉，除了寶玉之外，真正欣賞黛玉才華的又有幾人？也許她那卓絕的才華，反成了一種罪過。她太光芒畢露，太不懂內(nèi)斂其才，絕世的才華又讓她孤高自許，目無下塵，她不知道“才高人愈妒”、“高處不勝寒”。黛玉的清高注定了她與那個家族那個社會的格格不入，注定了這個少女在賈府的日趨孤立，孤獨(dú)寂寞。正如寶玉所說《南華經(jīng)》上所云“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
這就是我們的黛玉，她是那樣的靈秀、脫俗、不食人間煙火，她的身上凝結(jié)了天地間的靈秀與精華。她本就是前世仙界西方靈河岸上的一棵絳珠仙草，得了神瑛侍者的甘露灌溉，為酬報灌溉之德，隨之投胎下世，還淚而來。黛玉愛哭，是因?yàn)樗驴嗟纳硎溃资р锸?，寄人籬下，又加體弱多病，這怎不使這個敏感自尊的少女顧影自憐，自嘆飄零，多愁善感？平生的遭際又怎不讓她見落花而零淚，聞秋雨而起愁？聽，她望著陣陣落紅，在來去匆匆的春光里，獨(dú)自低呤：“花謝花飛飛滿天，紅綃香斷有誰憐……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ㄩ_易見落紅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在雨點(diǎn)敲窗、秋風(fēng)乍起的秋夜，她流淚悲嘆：“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fēng)雨助凄涼……”她的淚水飽蘸著她的愛恨情愁，從秋流到冬，又從春流到夏。她的深愁長年累月地鎖在鳳尾森森、龍吟細(xì)細(xì)的瀟湘館里?；蛟S，有人厭煩了黛玉的淚水，可我要說，那是因他太不懂同情，太不懂黛玉。試想，連柳枝花朵上的宿鳥棲鴉，尚不忍聽其悲泣，俱飛起遠(yuǎn)避，難道我們不應(yīng)為這個凄苦孤獨(dú)的少女灑一把同情的淚水？
不喜歡黛玉的人，說她小心眼兒，愛使小性子，言語尖酸刻薄。不信請看：有一次薜姨媽托周瑞家的順便把宮花帶到園子里，送給眾姐妹，送到瀟湘館時，黛玉問道：“是但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都有？”周瑞家的說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摈煊窭湫Φ溃骸拔揖椭绖e人不挑剩下，也不給我呀！”瞧，黛玉多不通人情，她不僅不承人情，反而多心刻薄。又如黛玉歷來深恨金玉良緣之說，有次賈母偶爾提起金麒麟，寶釵隨口說：“湘云有個?！摈煊癖憷湫ψI諷寶釵獨(dú)在這個金玉上用心。湘云有點(diǎn)咬舌，叫寶玉“二哥哥”總叫成“愛哥哥”，黛玉也毫不留情地加以取笑。她打趣過襲人，嘲諷劉姥姥是“母蝗蟲”，無怪乎湘云說她“愛刻薄人，見一個打趣一個?！庇谑趋煊駶u失寵于賈母，也得罪了寶釵、襲人、湘云等人。這些似乎都是黛玉的弱點(diǎn)，也成了賈府眾人及當(dāng)今世人挑剔黛玉的證據(jù)。
可我要嘆黛玉，嘆她不諳世故，不懂做人周全；我要憐黛玉，憐她身世孤苦，寄人籬下，自卑又自尊；我更愛黛玉，愛她一任性情，一片純潔，一片率真。是的，黛玉不會做人，她沒有寶釵的“大度”與周全，沒有湘云的嬌憨與豪邁，也沒有探春的機(jī)敏與精干，更不懂鳳姐的阿諛奉承、八面玲瓏。她太純太真，她背逆著那個封建家族，背逆著那個時代，于是，她在婚姻的競爭中全軍覆沒，一敗涂地。她在鳳姐精心設(shè)下的瞞天過海的掉包計中，在寶玉和寶釵新婚之夜的鼓樂聲中，一縷香魂含著幽怨，帶著憤恨，隨風(fēng)而逝。
黛玉死了。那樣的青春韶華，她還沒有來得及完全享受青春的美妙，便被那個時代，那個禮教無情地扼殺，香消玉殞了。在她短暫的一生里，她深味了人情的冷暖，世態(tài)的炎涼；她識盡了與寶玉靈犀相通卻欲說還休的哀愁滋味；她還盡了前世欠下的飽含哀怨情愁的寂寞淚水。黛玉死了，她死前還不忘向紫娟求道：“我的身子是干凈的。你好歹叫他們送我回去?！闭缢娭兴鶎憽百|(zhì)本潔來還潔去，不叫污淖陷渠溝”。她活得那樣純潔，不曾沾染一絲人間的丑惡，她死得那樣凄美，一抔凈土掩盡了風(fēng)流。黛玉死了，可她活在寶玉的心中，寶玉每日只能“空對著山中高土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他終于兌現(xiàn)了“你死了，我去做和尚”的愛情諾言，了卻塵緣，以出家酬報知己。
黛玉這朵絕世的奇苑仙葩，世外的寂寞仙姝，帶著她美麗的哀愁與寂寞，哀怨凄婉地穿越了兩百多年，成為人們心目中不朽的悲劇藝術(shù)形象，成為世界文學(xué)寶庫中的一顆璀璨的明珠。她如一條清澈的溪流，滌蕩著人們心頭世俗的塵埃；她如一縷晨光，驅(qū)散著人們靈魂深處的陰暗；她如一首美麗的詩歌，陶冶著人類高雅的性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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