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哲
陜西關(guān)中乃是面食的王國，光從陜西“八大怪”之一的“面條像褲帶”就能窺出端倪，吃面吃的豪爽大度、酣暢淋漓、百轉(zhuǎn)千回。
民間說，關(guān)中人好吃不好穿。好吃指的就是吃面。中午時分，大街小巷的餐館里坐滿了人，吃著的一手拿筷，兩指捏蒜；底了頭順了眼，兩耳不聞身外事，一心只把面來咥。只聽得碗邊撲嚕嚕響聲一片，那挑起的面里，蒜、醋、辣子、臊子，香氣繚繞，直竄鼻腔。肚癟撐持不住的嘴角掛下涎水，蒜、筷候在桌上，干急不見面來，氣就上來，綰眉瞪眼，朝老板吼一聲：“麻利快點！吃了有事哩！”服務(wù)員端上一碗面湯，眼含笑意,溫婉體貼：“您喝口湯先潤潤嗓子，面馬上就得!”那一個已酒足飯飽，松松腰帶，打個飽嗝，剔著牙花，提腿出門，就舒坦得賽活佛！
煙村田家，吃的更是悠長濃烈，花樣翻新，或者粗獷豪邁，或者放浪形骸。那個栽著泡桐、蔭翳蔽日的院子里，街門口先出來個半大孩子，渾身上下臟兮兮的，頭發(fā)像亂草，瘦骨伶仃的，卻托著一個黑瓷老碗，手勁不夠就掮在肩上。碗里卷著的是崗尖的撈面，幾絲菜，一滿的火紅！后面又尾出一個小女孩，捧著比她腦袋還大的一個白瓷碗，同樣盤著崗尖的撈面，幾絲菜，一滿的火紅！再出來個老子，披著上衣，端著個黑瓷老碗，同樣冒著崗尖的撈面，幾絲菜，一滿的火紅!從各家各戶街門里出來的都是碗，一律匯到村頭寬闊的院壩里來，吃面的老碗會就開始了！你碗里的是扯面，他碗里的是削面，這個是麻食，那個是揪片，另一個是燴面，再一個就是臊子面了！
“凳子不坐蹲起來”，也是“八大怪”之一。不只開會閑諞蹲起，吃面更要蹲起，而且揀高處蹲。蹲高不是為了耍威風(fēng)，而是揭示他那一碗面多么好吃，他吃的多么痛快，多么誘人，多么紅火！你看他搶一步蹲在碾盤或者碌碡上，一筷頭挑進碗里，那一根面就搖頭擺尾地進到嘴里，面上裹著紅艷艷的辣子，滴著油亮亮的汁水，筷子送著、嘴巴吸溜著、喉結(jié)滾動著，那一根面就鉆進肚里去，似井繩一般，綿長悠久。面長不斷，人也跟著不由自主的立起，直到碗口朝天。有端了臊子面的，遇上節(jié)令，出門先躬身將湯潑給土地，畢了再歡天喜地的開吃。這吃面就吃出了敬神祭地的民風(fēng)，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思念，日子長久的紅火不斷。那一幫小兒將碗放在石凳或碾盤上，蹶著屁股，低著頭，賽誰吃得快，又急又快，面勁道辣子烈，就嗆出鼻涕眼淚，襖袖一抹，筷子挑的更歡！那空了碗的娃兒往家走，挺了滾圓的肚，走幾步提一下褲子，再走幾步提一下褲子，又走又提，硬是提不上來！于是，一手捏碗，一手提褲，慢慢往家走，不小心怕要漾出來，臉上刻滿了滿足的不能再滿足的神情。
赴了趟宴，吃了頓酒，回屋歇下，夜里卻是輾轉(zhuǎn)反側(cè)，心中惶惶，咂摸咂摸，酒是喝過了，肉是吃過了，還缺個啥嘛？哎呀！猛一拍大腿，就差口面嘛！呼喚老婆下面。老婆不解，酒席還不管飽？男人說，一輩子吃面的命，吃了啥都不濟一口面！高低吃過一碗，方才妥帖入睡。
鄉(xiāng)里一二貨，是著名的“面食蟲”，什么面小二、面老大、面霸，在他眼里就根本不算個啥，一日三頓都得咥面，差一頓就燥火。知道么，我是“蟲食面”。意思是浸淫面食年深月久，不能自拔。一日回家見沒面吃，竟抱塊青石投進鍋里，將鍋砸個底兒掉！為防備著，案上的盆下面一年四季都團著塊面疙瘩，男人一進門，女人趕緊舀水燒火，面食伺候。
吃面若按預(yù)想的進行再好不過，但人總不能在順境中逍遙自在。就像那物質(zhì)匱乏的年月，清早起來口吐酸水，吃面就成為奢望和夢囈，三頓飯合為一頓，不一定是面，吃完就全家躺下，免得消耗氣力，掙扎了出門也是病夫垂死模樣，上工做活更是有氣無力。這時若來一碗面，病夫必化作勇士，有了面的墊底，氣勢就不凡，敢把皇帝拉下馬！晉束在《湯餅賦》--也就是“面條賦“中寫道：“充需解戰(zhàn)，湯餅為最。弱似春綿，白若秋練。氣勃郁以揚布，香氣散而遠遍。行人失涎于下風(fēng)，童仆空瞧而斜眄。擎器者舐唇，立侍者干咽?！边@是何等的艷羨誘惑、勾魂攝魄?。‖F(xiàn)在面食豐沛，未有欠缺之虞，可吃得更加久遠，美哉，快哉！
平時癡迷面食的，最后一根面或一口湯下去，立馬丟下碗筷，趕緊尋個去處舒坦，伏天大太陽，扯片席子揀個濃蔭去臥；春秋涼風(fēng)颼颼，到那草垛上去靠；冬里貓在炕上或躲在陽坡曬暖暖，袖手瞇眼，一臉的閑舒愜意。那躺著、臥著、靠著的，就像架在天上潔白的棉花云朵里，不是神仙勝似神仙。吃夠了，歇夠了，才有力氣做活路嘛！
這都賴吃了一碗面?。?br>
作者簡介
宋哲，職員。曾在全國報刊網(wǎng)絡(luò)平臺發(fā)表雜談、散文、小說多篇。
《百姓文學(xué)》雜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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