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姐終究還是被騙了。
而且被騙的非常徹底，不僅苦心經(jīng)營的客棧徹底關(guān)門，而且自己這些年來攢下來的所有養(yǎng)老錢也一分錢都沒剩。最匪夷所思的是騙局被揭穿的時候，我二姐依然死心塌地的為那個騙子辯解，說他給了她真正的愛情。
我二姐這一生最大的悲劇就是太相信愛情了，事實上現(xiàn)實中愛情不能當飯吃，她也不是女主角，這破碎泥濘的人間，對于普通人來說，活著就已經(jīng)拼盡了全力。
我二姐與家里人的決裂一定意義上是一次現(xiàn)實世界的對賭，她多么希望用這種赴死一般的決絕喚醒愛情，感動愛情，能讓她體面地出走，得體的離開。她太想給家人和認識她的證明一次，她這一生的追逐和倔強是值得的。
可惜這就是生活，生活的殘酷不僅只是把你打倒在地，而是在在你落魄潦倒的時候再踩你幾腳。
大概這就是親情的緣故吧，我們姊妹幾個自從二姐跟著那個騙子遠走他鄉(xiāng)后，就想盡一切辦法打聽她的消息。尤其是我姐，借口不小心撥出電話的名義打通我二姐的電話，一面忍受我二姐沒好氣的指責，一面又哀哀地祈求二姐不要固執(zhí)，混不下去記得回來。
每次掛了二姐的電話，大姐會替二姐低三下四的求其他姊妹原諒二姐的決絕。她總說：畢竟我們是一母同胞，媽媽不在了，她必須擔起這個重任。有時候，她也會勸我：你二姐就那個脾氣，不要跟她一般見識，該幫的時候你也必須相助，幸好她還沒瘋，瘋了你能不管嗎？
想起我二姐說那些決絕的話，其實是非常傷心的，但想起我媽活的時候最放心不下的樣子，又無法恨起來，只是祈求上天保佑，二姐能被良人所待。
可惜，這世界上根本沒有上蒼，二姐在外面飄了幾年，那年臘月，奇冷，風刮的厲害，偶爾會發(fā)出那種凄厲的聲音。
我父親居住的小鎮(zhèn)就在大漠的旁邊，風沙里裹著風沙，聲音里裹著聲音。這種天氣在我二姐第一次離家的時候，和我媽瘋了那年一模一樣。
這簡直是情景再現(xiàn)，心情莫名的低落，總感覺要發(fā)生點什么，我開車回家看望父親。旁晚時分，父親已經(jīng)準備上炕睡覺的時候，一陣敲門聲打破沉寂。我汲拉著拖鞋去看個究竟，我二姐就推門進來。
顯然這不是衣錦還鄉(xiāng)，是無處可去的落魄。我們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到是我二姐哭著對我父親說：對不起！
我父親脫了一半的衣服停在空中，錯愕地望著我二姐，我們都想到她在外面過得不好，誰也沒有想到她會如此落魄。
我急急忙忙通知附近的兄弟姊妹們，除了我二哥賭氣沒有到來，其他姊妹很快就聚集在一起。
我姐和我三姐除了坐在一旁哭泣再說不出什么安慰的話。這一年，姊妹幾個總算在我媽去世后團聚了。對于我們普通人來說，只要活著就有希望。
二姐從此雖然還在打工，但是再也不相信愛情了，或許她依然相信，只是把那一抹白月光不得已藏了起來，在一個人的時候站在清涼如水的月色了，是何等的荒涼。
有時候她會看我寫的文章，會轉(zhuǎn)發(fā)在她的朋友圈里，借著轉(zhuǎn)發(fā)的名義前面會寫一段話，那段話里依稀還有十八歲那個少女的倔強和清高，依然看見那個立在風中只給遠方流淚的少女模樣。
大姐自從姐夫走后，日子一直過得孤孤單單，雖然她竭盡全力想在大家面前表現(xiàn)的快樂一點，但是只要見到曾經(jīng)和姐夫相識的人，和姐夫一起出現(xiàn)過的場景，團聚的時候，她會獨坐在那里，忍不住流淚。
大家不經(jīng)意講起姐夫來，我姐會心生恨意，這個被心愛的人寵了一輩子的女子，她永遠學不會沒有姐夫的日子什么才是快樂。有時候她會充滿怨恨地說：你姐夫才狠心了，她涼蔭蔭的躺下了，知道我在人間過的怎么樣啊。我們除了默默地陪著流淚，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大姐在姐夫去世的第四年，誰也沒有想到，大姐年輕時有個仰慕她的發(fā)小，老婆也不幸去世了，想和她搭伙過日子。大姐意想不到盡然爽快地答應了。反倒是她的兒女，我那幾個外甥有一些微詞，覺得他爸媽的感情那么好，她媽一旦改嫁就好像背叛了他爸一般。
我得知消息后，先主動和大姐聊天。大姐也不避諱，開門見山地說：不是改嫁，就是搭伙過日子。說著說著，大姐突然哭了起來：一個人出來進去就像個孤鬼一樣，哪天死在家里都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大姐的日子就和熬年一樣……
我非常理解大姐的處境，孩子再孝順，人家也有自己的生活，關(guān)上門后，漫漫長夜，做個噩夢都無人可說。況且像我姐這個被姐夫嬌寵了一生的女人，她還沒有學會和孤獨對抗的能力。
我得知大姐的想法后，和幾個外甥談了一次心，告訴他們：死的人是死了，活的人還要繼續(xù)啊。其實幾個外甥都很開通，只是擔心她媽雖然嘴上說可以，真正走到一起，她永遠過不了對不起姐夫那一關(guān)。
事實上，果真像他們幾個子女預料的一樣，大姐真正和那個發(fā)小走到一起之后，她時刻帶著一種背叛了姐夫的負罪感在活著，整個人瞬間就老了。在我們姐弟幾個聚會的時候，她也好像做了錯事一般，總是低著頭坐在角落里，話也少了。
我在云南開民宿，大姐主動提出要和我去外面走走，我正好有機會帶她去看大海，她欣然答應了，站在海邊，她望著遠方，突然蹲在地上哭了起來，她低聲喚著我姐夫的名字：你現(xiàn)在走哪里了？你看到大海了嗎？
她掩面良久，掛著一臉的淚花問：你姐夫這一輩子算是白活了，哪也沒看，甚也沒享受。
我三姐自從來城里幫我看我女兒后，就再沒有回去。等我女兒上了幼兒園之后，她和我三姐夫又在城里找了一些臨時做的。
姐弟倆離得很近，周末總能聚一聚，尤其是我媽去世后那一年，我三姐也遭遇了一些生活中的不順，這座陌生的城市，我就是她的娘家人。想我媽的時候，她就騎著自行車跨過大半個城市來看我，姐弟倆其實也沒多少話說，有時候怔怔地坐一會，又騎著自行車走了。
望著我三姐離去的背影，總?cè)滩蛔⌒奶郏@個無聲無息的女子太像我媽了，她也是用夢想來止疼的人。尤其是聽說我去開民宿一個人，悄悄地辭掉了工作，做通了三姐夫的工作，在我決定出發(fā)的那天早上，滿頭大汗地趕了過來，說和我一起去開民宿吧，姐弟倆也好有個照應。
開民宿的日子才算對三姐有一些深入的了解，也第一次發(fā)現(xiàn)，其實三姐的內(nèi)心世界里也住著一個特別文藝和浪漫的少女，她相信總有一個明天會有奇跡發(fā)生，也會天馬行空的憧憬著某一天可以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可以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她也幻想著女兒能找到一個好的歸宿后，她和姐夫回到牧區(qū)，養(yǎng)羊，養(yǎng)雞，給我們供應所有的蔬菜和糧食。
我辭職的時候，所有人反對的時候，只有她是支持的，她說：人就活一輩子，按自己的想法活一輩子辛苦點也無所謂。
在云南開民宿的地方，盛產(chǎn)普洱茶葉，聽當?shù)厝苏f，普洱茶有減肥刮油的功效，她每去茶山就都會問人家一句：哪種茶可以減肥？很多人都會差異的看著她，疑惑的反問她：你也不胖啊……
她當然諾諾的不說話，我知道，她的女兒我外甥有點胖，這是一個母親的心啊！
第一次出遠門的我三姐對什么事都很新鮮。有時候沒事的時候，我們倆會去夜市閑逛，三姐見到任何一處新鮮的東西都會細數(shù)一遍家里的所有人，開始一一對號：這種景致誰誰肯定喜歡，那道菜誰誰肯定喜歡，那件衣服誰穿肯定好看，那種顏色誰誰肯定……
有一次我們?nèi)ヒ粋€山村，遠遠地看見一個老婦人，那背影像極了我媽在世的樣子，顯然我三姐也看到了，她盯著那人漸漸消隱在山后，低聲自語道：媽媽活著也應該是這個樣子……
那時候，山風浩蕩，陽光明亮，我們無暇顧及彼此的感受，只是喉管里猛地一熱，我望著遠處的藍，那是和老家一樣的藍啊……
我知道，我三姐這個從來不曾把話說滿的人，她把平日里用力克扣節(jié)儉下來的思念，終于還是沒忍住流露出來。
有時候，我想，我三姐要是不生在我們這種家庭，有條件能上上學，說不定，她會是一個不錯的詩人或者作家，至少不用這樣小心翼翼地摁著那些生活中的酸甜苦辣，讓它們不得不變成了我們每個人內(nèi)心深處的飛花和落雪。
有時候我又非常慶幸我能來到這人間，遇見了至親至愛的人，若不是他們，我這一生將缺少了很多種可能。有時候我想，親情這東西，天生用來遇見的，無論經(jīng)歷了什么，都會成為一個人生命里最安靜與最孤獨的成長，從而捅開了個體生命和世界的連接。
眼下的世界，青草凄凄，烈日炎炎，風繼續(xù)穿越，河繼續(xù)流淌，我們疏遠的終究會陌生，無緣的終究會錯過……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