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簡介】張青，本名張新明。陜西省寶雞市扶風(fēng)縣人。寶雞市職工作協(xié)會員。先后在《延河》《教師報》《寶雞日報》《營口日報》發(fā)表散文，詩歌多篇。
白色
墻是白的
被褥是白的
來往的影子也是白的
我們從核酸的疲憊中還沒有緩過神
一下子又闖入了另一個世界
雖然這顏色像雪花一樣干凈
但此時我不喜歡
母親也不喜歡
石頭
母親那花白的頭發(fā)
早已不堪重負(fù)
即使落下一片鴻毛
也會令她心靈顫抖
這幾粒石頭
好幾年前我們就認(rèn)識了
它呆在那里無關(guān)痛癢
最后才被擱置
人是不愿安份的
何況這堆石頭
背疼，心絞痛，它總想方設(shè)法
將自己的頑皮隱藏起來
然而雪里埋鞋
終究是藏不住的
傷口
傷口不同于胎記，卻勝似胎記
胎記只是個記號
傷口里有醫(yī)生的功勞
也有痛苦和治愈的歷史
年過花甲的母親
用一個又一個的傷痕
印證了生命的不易
還有她面對苦難時的堅強
此時，慈悲心無用
同情，憐憫無用
只有硬下心腸的刀
才能將埋下的痛一一取出
核磁
禁止耳環(huán)，戒指，銀手鐲
禁止假牙，剛針，心臟支架
禁止一切身外之物
小到眼球
大到頭，腹部
呼氣，吸氣，左翻，右翻
在醫(yī)生的指揮下，磁力手忙腳亂
沒有選擇
在這白色的地方
醫(yī)生做主，儀器做主，命運做主
鋇劑透視
頭發(fā)稀疏的母親似乎已弱不禁風(fēng)
但，來看醫(yī)生就身不由己
終于要面對這比奶還白的東西
母親努力咽著，她樣子很難看
左轉(zhuǎn)，右轉(zhuǎn)，懵懂的母親
似乎已迷失了方向
藥水不是鏡子
卻將消化道照了個清清楚楚
翻轉(zhuǎn)，再翻轉(zhuǎn)
白色的液體隨著醫(yī)生的思路慢慢滾動
母親先是站著
最后靠背變成了一張床
手術(shù)
一般都是走著進去
躺著出來的
有人為了挖出肉中刺
有人卻轉(zhuǎn)了一圈鬼門關(guān)
大門緊閉
它阻斷了母親的消息
阻斷了醫(yī)生的消息
冰冷的椅子讓人坐立不安
那堆石頭
終于與我見面了
它輕微頑皮的亂跑
就讓人痛不欲生
同是鈣的家族
可惜來錯了地方
就像有些人生來有用
有些人始終是害
等
這個過道很安靜
白色的長椅很安靜
上面的人也很安靜
時針走得很慢
對面陌生人的煙燃得很慢
窗外的雪花飛得也很慢
我想讓這扇門早點打開
里面的人眉頭舒展地出來
我怕醫(yī)生中途來叫我
在這樣的門外等已經(jīng)有好多次了
我等來了父親
可他最終走了
今天，我又一次在這里等著母親
長椅冰涼，冷風(fēng)襲面
來回踱步也帶不走我的不安
術(shù)后
母親終于被推了出來
她緊閉雙眼，被護士叫醒后
又走進了夢鄉(xiāng)
淚閥再也不能關(guān)住
仿佛從鬼門關(guān)中剛剛逃出
我們又一次劫后重生
吊瓶一個挨著一瓶
它們排成長隊
等著充盈母親的血管
鹽，糖，頭皰，胰島素
大家搶著
訴說著自己的好
一直睡眠不多的母親
此時，仿佛
才睡得心安理得
抖動
術(shù)后的母親
似乎被睡眠控制了
她被追趕，逃，手在被子上亂抓
她想喊，卻沒喊出聲
她的抖動的手上爬滿了神秘
如果讓我抓住這個惡人
我定會收起全部的善心，同情心
用一萬道符壓著，讓它永不超生
陽光
陽光從窗戶跑進來
我的眼睛立刻亮堂了很多
母親被禁水，禁食
她嘴唇干裂，舌頭像一片缺失水分的樹葉
從無法動作到翻身坐立
仿佛我陪著一個在學(xué)走路的孩子
大夫的眼神不再猶豫
我也把揪著的心慢慢放下
時間在一點點延伸
痛被一個一個拔出
天氣雖然還很冷
可畢竟已見到了陽光
吊瓶
吊瓶被吊在鐵架子上
它倒立著
嘴里不斷地吐泡泡
塑料管很透明
液體順著管壁滑下來
滴答有聲，似乎又無聲
母親昏睡著
鼾聲與嘀嗒聲混成一片
門外，呼叫器此起彼伏
我們的信仰
自從被西醫(yī)攻破
吊瓶就一直占了先導(dǎo)
它能將炸彈
直接投進敵營
讓病灶粉骨碎身
上夜班的護士
淡藍(lán)色的花
開在這群天使的身上
忙祿，除了白天
還有撲朔迷離的黑夜
測血壓，血糖，換吊瓶
她們被呼叫器領(lǐng)著跑
母親的夢被一次次打斷
門剛關(guān)上又被推開
很少在深夜去數(shù)時間
更沒想到夜貓子也要修煉內(nèi)功
我努力地睜著眼
還好有噴嚏在一旁幫忙
最怕在這個時候
診室的門被敲開
有人叫喊著疼
有人逼迫著呻吟
天使也是常人
她們會練習(xí)扒在桌子上睡
也有人和我一樣
數(shù)著一個一個哈欠
疼
在醫(yī)院唯一的好處
就是能認(rèn)識各種疼
有的來自意外
有的是早早埋下的禍根
呻吟，哭喊……
我怕聽，又不得不聽
有時候我很佩服醫(yī)生
他們要有慈悲心，又要心腸硬
母親很少說那個字
有時只是長長地吐口氣
母親疼的是傷口
而我疼的是心
探視
能來探視的都沾親帶故
女婿，外甥，七大姑八大姨
刀子治好的是傷口
話語醫(yī)好的是心靈
母親想她的兄弟，妹妹
卻讓我封鎖臥病在床的消息
拒絕探視
并非六親不認(rèn)
她只想與親人分享幸福
自己獨受痛苦
傷口
我終于見到了
母親的第五個傷口
白色的肉被黑繩子繃著
看著不是很疼
母親的右手卻在顫抖
顯然已丟失了昔日的堅強
母親老了
稀疏的頭發(fā)向后飄著
此時只有我是她唯一的依靠
針線間隔不大
肉有部分突出，很像一張嘟嚕的大嘴
又像憋著一肚子怨氣
擦過藥水，貼上一片新的紗布后
醫(yī)生走了
糖尿病
母親從外婆手里接過糖尿病后
飯就吃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
面粉，玉米，紅薯，香蕉……
似乎個個都藏有妖
上次割闌尾
傷口長時間保持靜默
這回，喝了點稀飯的母親
血糖指數(shù)一下竄得老高
名字古靈精怪的藥，未曾粘染的胰島素
不得不全部上陣
醫(yī)生的眉頭皺緊
母親也被折騰得有氣無力
如果糖尿病是一個人
身陷囹圄我也要殺死它
如果糖尿病是一個鬼
粉骨碎身我也要燒毀它
可是它隱藏著
一遍又一遍地折磨著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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